绵绵细雨落在艾伦戴尔初夏的大地,曾是大片草原的山丘如今光秃一片。怪手的运转声撕裂了天空,每落下脚跟,便被四溅的泥泞弄脏了鞋,但女子丝毫不在意,她管不着黑色的西装裤管染上了什么尘灰,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啊⋯⋯和今天的天气多么冲突又相衬的日子。
一名穿着反光背心,手举着发光指挥棒的年轻男子望着灰色的天空发呆,思考着夜晚要到哪儿去混时,一抹与周遭相异的银色柔光闪过他眼前,顺着柔光离去的方向而望,一名身材窈窕、身着黑色风衣外套的女子绕过他,直直朝着工地走去。
“嘿嘿嘿!你不能进去,很危险你知道吗?”年轻男子对着她的背影大喊,想上前阻止她却发现他一步也踏不出去。男子低头查看,惊地猛然抬头——他的脚被冻住了,冰冷的冰块似是从地下窜出攫住他一般。
女子径直朝着眼前的巨石而去,丝毫不在意周边男人们的叫唤。她在巨石前停下脚步,一手抚上巨石光滑的表面,在她掌心触碰处,一丝冰晶扩散开来,又旋即消失。女子仰起头,看向那阳光照不进的厚重云层,任由雨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开口对着巨石喃喃自语,没有人听得见她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女子放下手,望着巨石一阵后垂着头转身离去。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直到女子消失了身影后许久,他们才注意到自己终于能自由活动双脚。
女子回到了宁静的小镇,她曾走遍了世界各国,但她觉得在世界各国中,大概就属艾伦戴尔在快速的科学发展冲击下,还能保有着她古典的美貌。气温有点冷,她打算在明日一早搭船前往丹麦。就算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小镇,但物是人非的景色刺痛着她的内心,美好的回忆也好、痛苦的记忆也罢,在这里储存的一切记忆都让她无法再多做逗留。
她决定今晚到酒吧过夜,点个血腥玛莉来帮助自己撑过这个夜晚。
她抢在酒吧最早的营业时间前往,一屁股坐上吧台高脚椅,向年轻的调酒师点了份鸡尾酒,鲜红色的液体在昏暗的灯光下冒着气泡,也顾不上够不够正统还是层次够不够,她举起酒杯一口气干了。
“哇——!女士,你这样喝会死人的!”女子仰起嘴角,每当她这么做总会引来调酒师的抗议。
“再一杯。”女子把酒杯推还给年轻的调酒师,但她只是把手肘靠上吧台。
“我该拒绝你吗?我可不希望我的第一个客人就因为饮酒过度倒下送急诊。”调酒师稚嫩的嗓音听起来刻意压低,但女子没有理会,只是摇了下玻璃杯。
“好吧,我可以再给你一杯,但你要慢慢喝,明白吗?”待女子点头作为承诺,她才收走空酒杯,在后头忙碌起来。“来,特调血腥玛莉。”片刻,调酒师把重新盛满并精心点缀过的酒杯放到女子面前。
女子小酌几口,作势让酒精停留在舌尖,但她尝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她只想要里头会干扰人类大脑神经运作并产生幻觉与舒适感的酒精,其他配料只是让酒精比较好下口而已。
她注意到年轻的调酒师双手交缠,似乎在等待她的评价。女子又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抬眼对上调酒师那双期盼的双眼。
“我觉得你做得很⋯⋯”话说到一半,她愣住了。她盯着眼前那蓝绿色的瞳孔,瞳孔中的期盼、热切、热情、单纯⋯⋯数百个她一一细数不完的熟悉感就这么刺激着她早已麻痺的情感神经。
“怎⋯⋯怎样?”面对女子突如其来的目光,调酒师的笑容转为尴尬。她试探性地一问。
女子回过神,露出她已经许久没有展露过的笑容。她已经绷着眉头太久了,久到现在这一瞬间,她为自己还能促动如此多条颜面神经而感到讶异。
“我觉得你做得很棒。”女子说,年轻的调酒师的笑容放松下来。
“噢,你真的觉得不错吗?你知道吗?这是我的第一次⋯⋯不,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有考过调酒师证照,但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帮客人调酒,我的天!我太高兴了,如果你真的喜欢就好!”调酒师几乎是挥舞着双臂,布满雀斑的脸颊涨得通红。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女子认真听她讲到她如何第一次接触调酒、如何考上调酒师执照。她重新拿起酒杯,边听着眼前这熟悉的面孔用着几乎是要昭告天下的气势说着自己的故事,边把酒杯凑到嘴边,红色液体再度滑进她的嘴里。
然而,在液体触碰到她的嘴唇的瞬间,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烧灼感顺着液体滑进她的喉咙、进入食道,她差点把嘴里的饮料喷在调酒师的脸上。
女子趴在吧台上捂着嘴猛咳,调酒师停下她的演说,赶紧抽出胸口前的手帕递给女子。
女子咳到整张脸泛热,耳根也烧了起来。她双眼泛着泪盯着桌上的饮料,她从来不知道这是一个如此强烈的东西。
她抬头,和调酒师两人对望片刻,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嘿!刚才不是一口灌下去都没事吗?这是怎么了?就跟你说不能这样喝酒吧!”调酒师也顾不上礼仪开怀大笑起来,她想着反正这种天气也不太会有客人来。
“我不兹奥⋯⋯我⋯⋯咳⋯⋯我只四被吓了一跳⋯⋯这跟我刚才喝的是同一杯吗?”女子口齿不清地说。
“当然,相同的配方,我可没给你多加别的东西呢!女士。噢,我的天,你真是个有趣的人。”调酒师慢慢停下了笑声,“我叫安娜,安娜谢勒森,我可以请问女士尊姓大名吗?”
“⋯⋯艾莎,”女子停顿了片刻,“我叫艾莎贝尔格。”
在安娜热情的招待下,艾莎正坐在酒吧最角落的沙发区,独自喝着安娜重新帮她调配没那么烈的调酒。期间有不少男士见她一个人,上前来邀请艾莎一同享乐,但都被艾莎拒绝。
她在等安娜下班,安娜表示今天的天气不会有太多客人,加上她是新人,或许主管会让她提早离开。
坐了一个两个小时之后,酒吧音乐开始趋于舒缓,台上的独立乐团开始演奏起缓慢而忧伤的旋律。艾莎净空自己的心思,仔细凝听吉他清音演奏配上主唱带着磁性的嗓音,歌词里的沧桑在他充满感情的诠释下,酒吧里的客人纷纷开始把注意转移到表演者身上。
“达尔格先生的音乐很有意思对吧?他可是我们这边的镇店之宝呢。”安娜从后头挨近艾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介意我坐下来吗?”不等艾莎摇头,安娜直接翻过沙发椅,重重摔进柔软的椅垫中。
她已经脱掉了她的制服背心,领结被拉开来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领口钮扣解开到第二格,露出她有着美丽曲线的锁骨。她贴得很近,一手还留在艾莎的背上。
“你今年几岁?”艾莎开口,但立刻就后悔。
“22,大学刚毕业。”安娜毫不介意地回答,“你呢?”
“25。”她也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盯着眼前这人,她不只是长得和她记忆中的那人一个模样,神韵也都相差无几。这些年来,记忆中那人的模样渐渐被时光冲淡,然而她对她的思念却越滚越大,就在她即将被思念吞没之时,她在洪水大浪中找到了那座稳稳矗立的小岛。
她看得入迷,心脏不自觉加速跳动,奋力捶打着她的胸口。她的视线扫过她小巧的鼻子、鼻子以及泛红的脸颊上头的点点雀斑、饱满的绛唇以及微微张开的唇缝中露出的虎牙。从这个距离,她能闻到那股熟悉的番红花香。
她想要吸取更多,她想要重新体会那个体温,她渴望她肌肤的触感。她等了好久,而她终于不必再压抑着思念。
她一手抚上安娜的手臂,脸缓缓朝她耳边靠近,鼻尖搔着她的脸颊,安娜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咯咯笑。艾莎想听更多她的声音,嘴里的酒精味冲上大脑掌控了她的理智,她把头埋进安娜的颈窝,试探性地轻啄一口。安娜停止了笑声,双手悬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决定环上艾莎的身子,在她背上轻拍揉捏。艾莎感受着安娜落在她背上的力量,以及在怀里逐渐聚积的温度,眼泪再也忍不住自眼眶溢出滑落脸庞,滴落至披散的长发中。
安娜给她的拥抱是如此地温柔,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等你好久了⋯⋯
第二天,她发现她在一间小公寓中醒来,阳光透过百叶扇照射至她的身上。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但这也没什么,这些年来她常常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自己是怎么到那里的却想不起来。然而这次不同的是,枕边传来的阵阵鼾声安抚了她焦躁的情绪,就像一双温柔的手将猫儿身上凌乱的毛发梳理整齐。
她翻过身,身边人的一头红发爆炸开来,而她正以怪异的姿势高举着手臂,意识依然在深沉的睡眠之中徘徊,口水从嘴角滑落留下一道水痕。艾莎微微一笑,将手放在她的腰上,手指搓揉着毛毯,想像着她正做着什么样的美梦。
她找到了安娜身边的一个空隙,小心地将自己移动进那个位子,避免把她从睡梦中弄醒。她想起在她口袋里有一张今天一大早出航的船票,但她不需要了,她已经厌倦独自一人四处漂泊的日子。
在安娜的怀里,她重新感受到了一种炙热的渴望在心底燃烧,这个扬起的欲望挑起她深埋藏在内心深处最罪恶的记忆。但没关系吧?她低声告诉自己,事情不一样了。她抬起上半身,身子往前拉,将安娜纳入她用身子搭起的帐幕之下,白金色的长发滑落扫过安娜,安娜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眼前的世界正被艾莎所包围着。
“早安⋯⋯”刚睡醒的嗓音带着慵懒,她抹了下嘴角,伸展四肢。“怎么了吗?”
然而艾莎出乎意料之外在她的嘴唇上重重落下深沉的吻作为回答,安娜抵住她的肩,将她推离。艾莎在她之上的双眼盈满泪水,模糊了她浅蓝色的双眸,半边的脸庞在朝日的照耀下,她发现她那紧紧深锁的眉头藏着的痛苦。
那一刻安娜意识到,她需要她。
她松开手,环上艾莎的后颈,将她往下拉,这次她主动贴上她的唇,任由艾莎像是要把她纳入自己身体里一部分那样,她们胸口紧贴在一起,而艾莎还在不断将她抱得更紧,像是要把她们之间的所有空间都挤掉。安娜张开眼,艾莎修长的睫毛颤颤巍巍,抖落了点点泪滴。
艾莎又哭了,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打算过问。但如果这么做能让她排解掉一点烦忧的话,她很愿意为眼前这人做任何事。她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不认识她,但她能从她身上感觉到熟悉的安全感,在那安全感之中有一种感觉,就在她内心深处,她的灵魂在每一个与艾莎触及的瞬间,便会激烈地奏起一声高昂的乐音,而那个乐音又与艾莎的一举一动相互交融,形成和谐的共鸣。
一夜情就是这样的感觉是吧?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在激情中阐述彼此的烦忧,最后用身体的快感来将一切的抛诸脑后,然后甩上大门,从此将彼此最深处的秘密锁在旅馆的被褥之下。
她感受到艾莎的大腿在磨蹭着她,而在艾莎的摆弄之下,她似乎能看见眼前一道汹涌的河流,而她正在被带往河道。她没有反抗,甚至乐于享受。她扯开自己的衬衫,快乐的朝着河水一跃而下。在温热的水里徜徉在欲望之潮中载浮载沈,偶尔仰起头大口喘气,偶尔夹紧双腿任由浪潮将她抛至空中。直到她快不能呼吸时,艾莎一把将她捞起,两个湿漉漉的身子紧紧相互依偎在岸边。
安娜转头看着艾莎,想要告诉她的第一次是多么美好。然而她发现艾莎正将自己的脸埋在手掌里,身体瑟瑟发抖着。
“艾莎⋯⋯”安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以为这么做之后,她就能看到艾莎的笑容。然而一场激情过后,似乎只有将她扯进更深的黑暗中。
我等你好久了⋯⋯
艾莎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她想起昨晚在酒吧时,在吉他弦音之中,她似乎听见艾莎在她耳边的低语。但她没有太在意,她当时正沉浸在达尔格的音乐中。
艾莎觉得自己没有办法面对安娜。她明明知道的,她不该这么做,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知道她不该放任自己不受控的人性去玷污眼前这干净的孩子。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纯粹,那么信任自己。她痛恨自己,或许在多年前她就该做个了断,然后她就再也不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她实在没有勇气,所以不断在这世界徘徊着,渴望着一丝希望。但她所渴求的希望,却是恶魔的诱惑。
“艾莎⋯⋯”别,求你了,别叫我的名字⋯⋯
艾莎感觉到环着她的手臂紧紧一缩,这一举动,再度将她试图武装起来的情绪逼到了边缘。
“对不起⋯⋯”她的声音哽咽着。
“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不该这样伤害你⋯⋯”
“不,你没有!我⋯⋯说起来确实很害羞,但我承认,我挺享受的⋯⋯我们之间⋯⋯嗯,发生的这些事。”
“不,你不明白⋯⋯”
“那就说给我明白。”
“不⋯⋯说了一辈子你大概也不能理解⋯⋯”
“那就试着用一辈子来说给我听如何?”
安娜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冲动,才会说出了如此不负责任的话,但仔细想想她与艾莎的每一个互动,存在在她们之间的一股强烈连结,这个连结她知道是她如何也斩不断的。她有预感,即使她现在不这么做,未来的某天,命运一定会将她们再度绑在一起;即使她们哪天被迫分别,她也能顺着这个连结,重新和艾莎相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她就是知道。
让她意外的是,此话一说出口,换来艾莎异常冷静的笑容。
“艾莎⋯⋯”
“嗯?”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但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给你问,你尽管问。”
“为什么几十年过去了,你似乎看起来没有什么改变?”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关于魔法森林的故事吗?”
“呵呵,你说在艾伦戴尔北方的秘密森林的故事?”
“对。”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艾莎没有回答,她对着床上面容苍老的老人淡淡一笑。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小指来回在她鼻尖骚弄。她张嘴,为她唱起温柔的童谣。她也跟着唱着,这首歌她听了不下百遍。
Where the north wind meet the sea.
There’s a river full of memory.
和声渐渐淡去,只剩下艾莎一人的嗓音独自回荡着。歌声结束,她低头在身边的人额上深情一吻,直到她开始感到寒冷。
艾莎温柔地将她的头放进枕头中,为她拉起被毯盖好。
她走出房门,招来了在门外等待的白袍男子,男子意会地点点头后进入房里。
艾莎再度来到巨石前,这里被做成了纪念公园,用以纪念艾伦戴尔历史上曾有过的一名明君,拯救了艾伦戴尔免遭暴风雪侵袭而灭亡的命运,以及从大地异象中拯救了艾伦戴尔二度灭亡的危机。
这颗巨石根据考核,是那位明君的墓碑。
在墓碑的周围被围上了栏杆,一块巨大的立牌上刻着她的生平。艾莎不需要看,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很碍眼,她们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以外又有多少人会真的在意?
她回忆起多年前站在这块巨石前,她对着这颗巨石说了些什么。她羞涩一笑,依然清楚记得对比当时面对巨石时那撕心裂肺的痛,现在的她因为知道在她这漫长的人生可以做点什么,她感到内心充满平静。
许多事情就算没人记得了、就算没人想记得了,在纪念公园的水池却清楚地记得每一人的每一个故事。包括那个阴暗的下雨天,在绵绵细雨里艾莎对着石头的低语。
安娜啊,自从那天之后过了几百年了?好像也没有很久吧?我也不记得了。从那天之后日子变得难以计算,艾伦戴尔短暂的夏日也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看着熟悉的面孔老去、新面孔变成熟悉的面孔、然后再度老去⋯⋯日复一日,或许计算日子对永生的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吧?
在那之后我离开了艾伦戴尔,踏遍了每一个阳光明媚的国家,即使它们热烈的太阳烧灼着我的胸口,但我想,如果你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时,肯定是要有个耀眼的阳光来做陪衬,你说是吧?
然而无论是四季如春的南方岛屿、还是终年烈日当空的荒漠小镇、抑或是生机盎然的雨林,这些地方的风景很美,但再怎么灿烂都觉得少了一个颜色。
于是我回来了,然而艾伦戴尔不再是我们的小王国,现在她叫做挪威。没事,你可以放心!只是这几年世界局势动荡太快,艾莉莎为了保护艾伦戴尔的人民,决定和斯堪地那维亚半岛其他部族合作建立了挪威王国。她就和她的祖母一样是个凡事以艾伦戴尔为优先的明君,如果你见过她,你一定也会以她为傲。现在的艾伦戴尔依然美丽,就跟过去一样。
我想差不多就这样吧,这几年发生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今天是你的生日,或许你正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嚎啕大哭也不一定,也或许你正在某个餐桌上开怀大笑,不管如何,祝你生日快乐,我最亲爱的妹妹。
艾莎回到港边,准备搭上最后一班航班前往丹麦,重新踏上她漫长的旅程。第一次她期待着这次的旅行能有所不同,而在下一个百年后相遇时,她是不是就有更多的故事可以告诉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