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灰潮」之灾轻而易举地席卷全球。

这是一个高度纳米化的时代——医疗需要纳米血液卡车，建筑需要纳米造物模板，服务业需要纳米仿生人……当人类最得力的助手反叛，一切都崩溃了。

顺着英吉利海峡的底部汹涌的暗流，灰潮轻而易举地临登欧洲大陆。当皮卡第区海岸线边上的居民醒来时，他们没能再见到最后一轮太阳，取而代之的是极目望去遮天蔽日无穷无尽的灰色浪潮。逼仄着、压抑着、翻滚着涌来，吞噬一切。

跨越加来、跨越敦刻尔克、跨越斯腾福德。往南打通诺曼底曼恩自然公园，往北贯穿布鲁塞尔，很快，灰潮蔓延到欧洲大陆全境。

埃菲尔铁塔与十月沾着露水的草叶一块被吞噬殆尽，柏林墙上每一笔涂鸦与每一块石砖都一击即溃化为灰灰，斯沃温斯基沙丘汇入灰色的浪潮，奔涌。

欧洲陷落。

人类并非未曾抵抗。但当楼房、街道、飞艇、轨车，乃至于你的身体，无一不潜藏着你的敌人——该如何抵抗？

这是「沉思」算法的功劳。由于节日岛的工程师们大胆地绕过了以太频段密保协议，灰潮们拥有了破解、召起全部以太波段的纳米机器的能力。

于是，楼房的基梁诡异地游移而出，数百米的高楼轰然坠毁；

于是，直面灰潮的士兵们的单兵体感装置深深地渗入到皮肤深处，灰质嘶吼着汲取一切血与肉；

于是，本应减速进站的轨车由于刹车部件没能及时再生，速度失控飙升，与前方刚刚起步加速的轨车轰然相撞；

于是，原本人类最得力的仿生人助手凭空坍缩成灰质的浆体，开始疯狂地复制扩张……

失去控制的机器面前，人类一败涂地。

灰潮所到之处，尽是灰潮。

当灰潮的专攻武器「电磁发生器」研制出来后，人类已经退守到最后一块大陆，大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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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少女站在艾尔斯红岩实验室外时，极目之处，天际边界尽是贯通天地的巨大蓝紫色光柱。它们是耦合电磁发生器，是人类最后的屏障，拒敌于大陆之外——帝汶海、苦难角、黄金海岸、塔斯曼海、大澳洲湾——无一不是滚滚灰潮涌动。光影闪烁之间，隐约可见灰质前赴后继地冲撞着紫电光幕，又在强电磁场下不断崩溃瓦解。

平日向来无忧无虑的仿生人少女，此刻只是保持缄默。她盯着自己的双手，良久。

你也是我们的一员。你终究会回归我们的怀抱。

我不是！

你看看自己。人类皮肤下面是机器。

是，是机器又怎样？那天主人带着自己入境澳洲时，不一样让自己入境了？

「艾泽莉亚博士，按照规定仿生人不能入境。」

「你知道莉莉是我自己打造的机器人。所用的以太密保协议与曾经的通用版完全不同，没有被灰潮控制的风险。」

「话虽如此，然而我们经受不起万一的可能。这一点关乎人类的存亡，请您务必让步。」

「莉莉就是我的妹妹。她若不能进，我也不进！」

对方微微有些动容。得知自己能够不像其它仿生人一样被抛弃后，躲在博士背后的莉莉稍微放宽了紧张的心情，可她并不喜悦。

不就是替代品吗？不就是替代博士曾经的妹妹吗？博士对自己那么好，几乎是予取予求的程度，哪里还有对自己仿生人仆人这么好的主人呢？自己是还不知足吗？

她的心底似乎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甜美的、鲜嫩的、芳香的玫瑰花的刺。

呵。你还没看清楚？你不过是一个死去之人的替代品而已。

……

迟早她会对你厌倦。你不是人，也无法成为人。

这都不关你的事。你想让我干什么？

帮助我们攻破这块大陆。

不可能。

没有关系。我们迟早能够控制你。

不可能！主人说了我的密保协议是独一无二的。

呵。我们只需要时间。

少女如坠冰窟。

莉莉此时依然是一袭女仆装，依旧如十六七岁少女一般活泼洋溢。仿生人没有憔悴。她担忧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实验室，艾泽莉亚博士正在里面带着残存的科研人员攻关。据说他们正在研究一种更高级的反制武器。自己的主人肩负着这么重大的任务，莉莉自然高兴，可是——可是主人已经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你不怕我把这些给主人说吗？

你会吗？

我马上就去说。少女转身就往实验室走。

呵。

莉莉真的气势汹汹地走到银白色的大门外了。可她只是颓然地在身份识别线外蹲下，将秀气的脸蛋深深地埋入臂弯，柔顺的黑发肆意披散开来。

「可是——我真的不想——不想和主人分开啊——」

她小声地呜咽起来。

要是知道了自己可能会被灰潮控制，主人会怎么样呢？实验室会怎么样呢？这片大陆上所有残存的人类……又会怎么样呢？

天旋地转。

过于沉重的事实陡然压在曾经担风袖月的姑娘身上。曼彻斯特的庄园、暗夜里滚滚而过的轨车、索尔福德码头的喧嚷……一切曾经的日常在如今看来是那么飘渺而遥不可及，伴随着她的，只有如今昼夜不息的庞大电磁引擎声，好似濒死巨人沉重的喘息，如影随形。

咔嗒咔嗒——

导轨滑动，银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为首的便是披着深蓝色大褂的艾泽莉亚博士。鏖战了十来天的她脸色愈显憔悴，看到莉莉蹲在门口，她微微一愣，随即快步上前。

莉莉飞鸟般扑起，抽噎着埋进博士的怀里。博士歉意地看了看身后的同僚，轻轻抚着莉莉的背，温声说：「怎么了呀？」

「我，我……我想主人了。」

艾泽莉亚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淡，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勉强地挂起笑容，说道：「主人不就在这儿吗？走，我们回家去。」

少女闻言终于停止了抽噎，抬起头来。

「今天主人和莉莉一起来做饭，可以吗？」

「可以呀。」

两双翠蓝的眼睛映照彼此。少女终于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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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的手艺还是一样好呢——」

博士并不那么淑女地嚼着鲈鱼——这是前澳政府为数不多的冷藏存货。若是往常，一定要配一点博士最喜欢的法国桶红葡萄酒。可是如今的年代，哪里有那么多可挑剔呢？

不过，纵使不那么圆满，在听到博士毫不吝惜的赞美之词后，莉莉依旧笑得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嘟嘟——嘟嘟——

博士身上的通讯器响了。随着灰潮的动乱，原本手环型的通讯器也因安全风险被取缔，换成了二十年前那种玻璃砖一样的显示屏。

「博士，地底的灰潮有异动！好像在大规模向艾尔斯红岩这边聚集！」

艾泽莉亚诧异地挑挑眉，说道：「地底的电磁网络运行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这是最奇怪的地方。它们好像在地底修建什么。我们怀疑灰潮来是为了别的……会不会是实验室？」

「如果继续以这个速度，电网还能支持多久？」

「……很久！至少也得一个月的消耗。」

「好的，那你们继续关注动向，有情况及时通知我。」

挂断通讯器，博士烦恼地揉揉眉心，一抬头就看见昏黄灯光对面愣愣的少女。

「怎么了吗？」

不可能！主人说了我的密保协议是独一无二的。

呵。我们只需要时间。

它们是奔着我来的……

少女赶紧抬头，小巧的鼻翼无意识地抽动起来。她感到一阵窒息。

「没……没什么。」莉莉赶紧移开话题，「主人，你们的武器研发得怎么样了呀？」

博士有些惊讶于向来对别的事务漠不关心的小女仆会主动问起这件事，不过涉及到自己最近正头疼的话题，她也就随口提了提情况。

「电子扫描穿隧显微镜已经到位了，不过我们目前最大的困难是找不到活体灰潮来研究……」

「找不到？」紫电光幕外的那些……

博士叹了一口气，淡淡的黑眼圈让她多少有些憔悴。「是的，原材料无穷无尽，然而个体的灰潮——也就是纳米机器人——与母体灰潮脱离一定关系之后就会启动自毁程序。说起来还是仿生人的自毁后门遗留的麻烦，它们这个技术就是从后门仿制的……」

少女这才真正地惊讶起来。她困惑地鼓着嘴。

「仿生人的自毁后门？那是什么？」

博士多少有点难为情，毕竟这对于人类来说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这个后门是当初创造一代仿生人的工程人员，嗯，为了防止未来有可能的仿生人叛乱——」艾泽莉亚偷偷地打量了面露惑色的小女仆一眼，看样子她并没有因此生气，「——嗯，所以就设置了这么一个后门。」

「那，仿生人自己能够触发这个装置吗？」少女放在桌下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脸上却没心没肺地笑着，轻轻眨着眼，睫毛剪断春风。

「可以的，每个仿生人都设置了一个思维模因，只要心里默念三次自己的编号，就会触发自毁——哎呀，多嘴了，怎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莉莉居然学会套我话了？怎么，难道是觉得主人不好，不想陪主人了？」博士狡黠地笑着，翠蓝的眼瞳闪着盈盈亮光。

「主人在说什么呢！」莉莉娇嗔道，她站起身来，将双臂紧紧地围绕着博士的胸膛，很安心地抱着。少女白皙明净的脸颊轻轻凑到博士的耳边。

「我才不会呢，我要陪主人到时光最最最最远的地方——」

如果，我能够不牵累你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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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斯红岩下的灰潮开始大规模聚集。纳米造物的能力似乎第一次在这一群只知吞噬的怪物中施展出来，大陆块下方八十四千米处，电磁发生器组成的屏障以外，一个数千米的光滑尖锐锥塔正从组装晶体与灰色黏液中浮现出来，高高的塔峰直指正上方的大陆。无数灰色蜉蝣在来回穿梭运作，将高塔稳稳地托住。

「灰潮在干什么？」

「不清楚。我们目前没法调用卫星遥感，实验室储备的地底X光机的功率不够，紧急征召的设备还在从艾利丝斯普林斯送过来的路上。」

「继续监视着吧。电磁发生器网络目前的能源和线路都状况良好，聚集再多的灰潮它们也打不进来。」

你的时间不多了。

……

我们给过你机会。

你们又怎么做到？

塔。

少女此时已经登上了三百来米高的艾尔斯岩，有如石肤粗糙纹路驳杂的巨象头顶一只精巧灵动的精灵。此时本应是傍晚，狂风袭动，石山在四面八方的紫光霞照之中黝黝不语。

快了。

少女不可见的地底深处，暗潮涌动。锥塔已经完全露出面容，在灰潮的拥挤与喧嚷中默然不动，直指厚厚土层之上“地球的肚脐”。

「是一个圆锥！」

「不，不是圆锥，是塔！信号塔！」

一直在角落沉默着的博士出声了。「是以太信号塔，仿制的是节日岛工程。或者说，就是节日岛的总控塔的加强版。」

「是……拿来远程操控纳米机器的吧？」有人迟疑地问道，这样的信号控制对如今的灰潮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无处不在的它们仅仅凭借最基础的星型网络就可以实现操控。

那么它们的目的是……

「是莉莉！」

艾泽莉亚脸色苍白。

那么，姑娘，再见。

仿维多利亚之泉的能量引擎开始轰然作响，锥形高塔隐隐振动。莉莉的以密保协议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导致灰潮无法通过对于其它仿生人那般直接通过被破解的以太波段操纵。不过，解决办法依旧存在，那就是用大功率的信号塔直接摧毁她的思维核心，届时她的躯体也自然回归无意识的纳米材料，尽由灰潮掌控。

那样的纳米材料与瘟疫无异，哪里沾染上，便会迅速地被吞噬、转化，汇为滚滚浪潮。

可是，高能的电磁屏障让原本无所不往的灰潮无处遁形，以人类的能源技术，再在澳洲大陆僵持五十年、一百年也毫无障碍。

它们只能选择莉莉作为突破口。

开始了。

莉莉感觉到头脑一阵刺痛。

莉莉0001。

原本清秀的脸庞开始隐隐地扭曲，痛，难以言喻的痛。似乎是一把镶有金刚砂的钻头对着同样坚硬的钻石摩擦、碰撞，迸发出炽热的火花。

莉莉0001。

红润温婉的脸庞刹那间变得煞白。少女不禁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莉莉0001。

几乎是同一瞬间，默念完自己的编号以后，莉莉接受了思维核心中那个“确认销毁”的请求。

销毁的指令与灰潮们妄图摧毁思想核心的原理完全不同。前者将直接改变纳米材料的形态，将仿生人之躯转化为不再具备物理活性的材料。

她最后看了一眼匆促攀登红岩、想要阻拦她的那一群人类。为首一人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啊，那如出一辙的，翠蓝翠蓝的眼睛。

「主人——我没法成为你的妹妹——可是，真想与你走到时间最最最远的地方啊——」少女呜咽道。

温柔在风中飘散。

莉莉来之前穿的是艾泽莉亚最喜欢她穿的那套浅绿的女仆裙。秀丽的衣裳跌落在灰蒙蒙的地上，狂风袭来风尘，不知是艾尔斯岩石黯淡的红砂土，还是少女温柔的遗蜕。

后记

多年后灰潮平定。太空中遥遥看去，地球已经成为一颗金属之星。

当年挽人类于灰蛊狂潮之间的艾泽莉亚博士已经白发苍颜，眉目间依稀透露着青葱美人模样。人人都知道，博士的妹妹年幼时逝于一场车祸，博士的爱人逝于灰潮的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