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合同自办公室的传真机发送出去已经过了两天了,邱山木就是没回音。转眼到了慈善拍卖晚会举办的当天,上午十点半,凌湖影的电子邮件收件箱还是没有来自邱山木的新信息。
发自陶青云的未读邮件倒是有一封,不写标题,内容简短,甚至不用鼠标光标点击图标打开邮件,在摘要里就能读完全部。
看电影吗泰坦尼克号?
凌湖影拧开粉色保温瓶,喝了一口才泡过柠檬片的温开水。今天是周五,凌湖影永远的无酒精日。
当初为什么要设立这种规矩,凌湖影此时完全想不起来了,或许是防止自己酒精中毒和醉后无节制电视购物。
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防止即将坐实的酒精依赖。
可无论怎么说,规矩就是用来遵守的,一旦决定,便不再更改,这是凌湖影的纪律。
办公桌上放着雅士藏自印的本月内部行业新闻汇总的样刊,一期时尚杂志大小,扁平的雅士藏红色徽标在彩色铜版纸上显得十分立体。想当年皮特安还在英国总部奋斗的时候,主要负责的项目之一就是雅士藏所有印刷品的管理。大到秋季拍卖会的拍品预览册的内容设计,小到委托合同上统一的抬头花纹色号,皮特安一定要亲自确认每一个细节,从不放手让秘书去办。
自从皮特安荣升中国分部主席之后,每天等着他磨合的事项翻了一番,再没有时间花在像这样的琐事上。无论皮特安多不舍,到最后总是要放权的。于是印刷品这一块业务慢慢地被丢给凌湖影。凌湖影晓得轻重,刚接手时连夜研究,查资料做笔记,对这些精美又烦人的细节格外留心。
“傲慢都隐藏在讲究里。”王欧明如此说道。
凌湖影翻动纸页,在“亚洲行业风向”栏目中,亚洲地区各类艺术品上半年的交易信息被做成表格占满一张十六开纸。成交价最高的果然还是重西的作品,那尊留着络腮胡的吉普赛女郎。七年间,女郎委身于不同的恩客,每进一次豪门,身价就跟着涨一倍。最近的赎身是在去年北京的保利拍卖会,成交价又一次打破天花板,拍卖师落槌在八千三百九十万人民币。
表格的排版有问题,成交价一栏明显不够记录八位数,多出来的数字突破边框,直接印在表格旁边的照片上。
照片上,重西戴着他自制的无顶布帽,一双丹凤眼直直盯着镜头,眉间被电脑刻上三个无情的数字“三九零”。
凌湖影皱眉,用红色马克笔在成交价一栏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
“铃铃铃。”办公室的电话响。
“雅士藏凌湖影。”
“我的藏品清单在你那里吗?”
“啊……对,我回个邮件就送过来。”
凌湖影点开陶青云的邮件,在回复栏中敲了几行,又快速删掉,只留下五个字。
可能这周日?
推开王欧明办公室的门,凌湖影差点被挂烫机上的衣架砸到头。一件考究的阿玛尼男式西装挂在上面,西装外套的领口有点皱,黑色领结松松塞进上衣口袋。
“你晚上穿这件?”凌湖影拉起袖子端详套装的剪裁。
“别弄皱了,我才熨好。”王欧明窝在皮质转椅上,不急不忙地用深红色绒布给他的拍卖槌打蜡,木槌在日光下散射模糊油光。“邱山木还没消息?”
“没。”凌湖影在王欧明对面坐下,随手把藏品清单放在桌面上。“再说吧。”
“你可得抓紧点儿,重西的作品,什么时候都不愁没人抢,更何况是遗作。邱山木那边儿,你也别什么都想要。实在不行,我去和她谈谈?”
“不是钱的事儿。”
“她看上你了?我跟你说,该露的就露吧。都是女的,咱不吃亏。”王欧明托起拍卖槌,轻轻地放进他特别从德国定制的金属盒中,像把一个熟睡的婴儿安顿在摇篮里。
“你觉得可能吗?”
“我就是这辈子胸脯没长那四两肉,否则别说露,为了重西,睡我都行。”王欧明把一个笔记本大小的铁皮盒子推向凌湖影。“来,尝尝法国高级点心。”王欧明故意把“法”字念成第四声。
“你不是不能吃甜吗?”
凌湖影拈起一片马卡龙,天蓝色糖霜蛋白饼之间夹着棕色的坚果酱。手指的温度让表面的脆皮微微融化,表面产生一个边缘平滑的小坑。
“婚礼返的伴手礼。上了年纪还决定结婚的人是真的幸福,眼睛里都放光,哎呀,老房子着火了。”
“烧得快熄得也快。”糖霜不讲道理地粘在手指上,右手指尖被染上一块低劣的蓝,凌湖影厌恶地搓指尖,左手从抽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
抽纸盒旁放着一个米黄色的文件夹,半透明的塑料外壳上写着“新星计划”四个大字,磨砂涂层后的文件似乎是一份简历。
“为什么成你的活儿了?”凌湖影右手食指敲着文件夹。
“哼,谁不想知道呢。皮球踢来踢去,竟然踢到我这儿了。我前天上午就晚到一小时,章志柔他妈的不长脑子就给我接了。”王欧明看了一眼门口,没人经过。“我也懒得管,电脑随机找了一个报名的人。反正这人画成什么样都没人看,击鼓传花呗。安仕远这种人,我话放这儿,老小子早晚得出事!”
“总部好像还很赏识他,听说他又续了五年的约。”
“唉,只要今年秋拍之前别耍新花样,让我踏踏实实退休,谁管他干嘛。”
“咚咚。”何来站在门口,敲着敞开的办公室门。“凌姐,酬勤审计所的段总下午过来,安总的意思是晚上也邀请段总参加慈善拍卖会。人事刚才问座位安排……”
“这些事都是黄怡在管,你去问她。”凌湖影从座位上站起。“今晚,何董事长也要过来吧?”
“我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老爷子早就睡下了,没来得及问。生活秘书说他下午私家赛艇聚会结束立刻去酒店,不用我去接。”
“你今天可得好好主持啊,让何董事长看到你的进步,主要是给自己争光,是不是?”王欧明和善地说。
“嘿嘿,凌姐给我争取的机会,我一定努力。”何来笑得眼睛眯成一线。“凌姐,我下午先去酒店布置。”
从王欧明的办公室出来早就过了中午十二点,凌湖影没回办公室,直接进茶水间吃午饭,凌湖影早上在冰箱里存了一盒新西兰进口的酵素富氢魔芋离子豆腐,现在是享受它的好时候。
撕开外包装上的淡绿色塑料封膜,一汪透明汁水包裹着一块玫瑰色立方体。凌湖影用木勺轻触,薄薄的一片豆腐轻松滑进勺子里,剩下的豆腐在玻璃碗中微微颤动。凉爽的嫩豆腐被送入口腔,居然毫无豆子的腥气,含有薄荷成分汁水流经凌湖影的舌尖,一线清凉钻进喉头入腹。
薄荷味,又是薄荷味。
凌湖影抿唇,大概是汁水中浓郁的果糖让她暂时晕眩。
大洋彼岸吃得到的健康。这是那款洋气豆腐的广告语,最新一期的《丽人》把这句话加粗放在封面。封面上身材丰满的“丽人女郎”梅丽穿一套紫色比基尼站在沙滩上,黑色波浪头发随意披在肩上,涂着一口樱桃红唇,对着全球走过报刊亭的男人女人甜甜痴笑。
“去年下半年的拍卖佣金都进了安总个人的银行账户了,他二环住的房子就是动的那笔钱。”两个女生嘀嘀咕咕地推门进来,一位高个子,一位大眼睛。很明显两人刚入职不久,统一配发的白色卡套还捏在大眼睛女生手里。
“真的假的?”
“真的,财务钱哥和我说的。”高个子女生声音哑哑的。
“钱哥?就是和实习生乱搞的那个秃顶大脑袋?”
“不是,乱搞的那人叫王欧明,所有艺术品的估价都归他管。那个姓陈的实习生好可怜,连个正式职务都没捞着就被辞了。唉呀……这种事儿,走的才是占理的。”
“他们不是说,这个姓陈的实习生还是托黄怡的关系进来的吗,黄怡怎么不出头?”
“黄怡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
两个女生没认出凌湖影的背影,嘴里依然说个不停。凌湖影有意清了清嗓子,女生们的说话声突然停了。
“什么欺软怕硬?”黄怡推门两步走进来,手里握着一个皮革笔记本。
“呃……。”大眼睛女生一时语塞,慌张的眼睛乱眨。高个子女生,直直戳在原地,假装自己只是一根好看的电线杆,世间纷争如风过耳。
“嗯?什么意思?”黄怡紧追不舍。
“哈哈,”凌湖影还是没忍心,转身,把包装丢进垃圾桶。“她们说,何来欺软怕硬。何来昨天下午跟她们闹着玩来着。”
“凌总好!”两个女生齐声说。
“你们两个没有什么事,帮我打印今晚拍品的价格记录,送到三楼我办公室,动作快一点。上班时间,多干活,少说与工作无关的事。”
“好的,凌总。我现在就去。”大眼睛女生的眼睛里溢出一大片感激,她拉着高个子的手快步冲出茶水间。
茶水间里只剩下黄怡和凌湖影两人。
黄怡看着两个女生离开的身影,好像在思考什么。在凌湖影离开房间之前,黄怡开口叫住了她。
“妹子。前几天我态度不好,别放在心上。”
“都是为了工作。”
下午四点半,雅士藏楼下驶来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轿车。皮特安和各部门的主管为了欢迎这辆车里的人,在敞开的大门前列队等了十五分钟。皮特安今天穿了一件深色的西装掩盖肥肚腩,蓝衬衫的扣子一直系到领口第一颗。一条黑色的领带紧紧地勒住皮特安的脖子,多余的肥肉从硬衣领的侧面漫出,随着皮特安不顺畅的呼吸一抖一抖。
轿车在前厅门口停下,皮特安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拉开车门,一个戴着墨镜的魁梧男人从轿车的驾驶室下来。男人穿着一款亚麻色的商务西装,白色纯棉衬衫的领口的扣子解开,隐约显露健康的小麦色胸肌。
“段总一路辛苦。”皮特安殷勤伸出手。
“客气。”男人回握,手腕上的机械表似乎沾了块油渍。
“啊,段总,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财务总监,钱宏图。”皮特安指着钱宏图说道。“钱总监,这位是总部委托审计工作的段总。”
“你好,段宇航。”
“段总,您最近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联系,我们分部上下一定尽全力配合您的审计工作,账都在我这里存着。”
“好,我周一会开始着手,合作愉快。”
“愉快愉快,肯定愉快。哈哈哈。”钱宏图双手握着段宇航的右手热情晃动。
皮特安慢悠悠地一个一个介绍,段宇航被皮特安拉到凌湖影面前。
“段总,这位是我们分部的业务骨干,凌湖影。”皮特安介绍道。
“您好,初次见面,多关照。我……我叫段宇航。”
段宇航略略低头伸出手,墨镜掩盖他的眼神,宽大的黑晶镜片上是凌湖影娇小的身形。
初次见面。
如今的凌湖影只感到好笑,她平淡地对上墨镜后的双眼。段宇航微微侧头,眼睛往别处瞧,一心等着凌湖影握手,尽早结束这场你知我知的寒暄。
“凌湖影。”凌湖影神态自若,两人简短地握手,凌湖影的拇指无意擦过段宇航虎口上的伤疤。
“段总,我带您去参观分部的展览室,都准备好了。请。”皮特安笑呵呵地向旁让开路,走廊尽头就是雅士藏中国的业绩展览厅,厚实的木门打开一条缝,门缝里泄露一道光。
段宇航走进展览厅,皮特安亲自拉开门,把曾经的光荣与骄傲一件一件指给段宇航看。陈列架提早周密地用清水擦拭过,奖状和照片按照重要程度依次摆放好,皮特安和现任市长握手的放大照片摆在最醒目的位置。
凌湖影和其他负责人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的过去被提炼成几张旧照片卷入其中。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客户部要照集体照,刚毕业的凌湖影站在角落,过肩长卷发散着,化一个老气的妆,脸上了厚厚的粉底,口红的颜色现在看也太深。那一天她套一件百元店的白色高领毛衣,下身好像是一条不合适的深蓝西装裤,看着摄影师手里的镜头,不知道摆怎样的表情比较成熟,是笑还是不笑?
时任客户部主任的王欧明穿一件大红马甲坐在正中心的位子,眉开眼笑,鱼尾纹一直延伸到太阳穴。照片右下角写着定格的确切时间,二零零四年十月二十六号。
八年了。竟然如此快,轻飘飘的,八年,匆匆混过去了。
“虎首是……零八年回来的吧?是吧,湖影?”皮特安问。
凌湖影从回忆中抬头,发现段宇航正端详着一张照片。照片里,全球艺术界最有权势的华人收藏家马道叶站在铜虎首左边,郑重地将代表所有权的证书交给一名胸口别着国旗徽章的专家。两人背后的墙面上挂着金属铸造的汉字:落叶归根。
“对,是零八年,那次我在。”
“何止是在啊!凌经纪,当时要不是你领着做方案,这铜虎首还不知道落到哪个外国佬手里。段总,您别看凌经纪这样年轻,要说起谈协议,算佣金,凌经纪在全国拍卖业都是数一数二的。”
“哈哈,我还是小字辈呢,都是领导带着我成长的。”皮特安此时突发的赞扬,让凌湖影心里发毛,赶紧周旋几句作罢。
“真人比照片还好看。”段宇航趁便讨好一句。
“哦,谢谢段总。”
“马先生真是有老一辈华侨的风采,”段宇航感慨。“上个月在马来西亚有幸见过马先生一面,老先生家里的书桌上还挂着五星红旗。”
“马老师从英国苏富比的拍卖场上花大价钱把虎首拍下来,几乎是立刻就送回国内托我们暂时保管,丝毫没耽搁。他还担心我们的鉴定中心保存的条件不理想,又从基金会里拨款把我们分部郊区的鉴定中心大修了一遍。”皮特安不失得意地说道。“也多亏了那笔捐赠,现在我们的鉴定中心是全国最权威的艺术品鉴定机构,地下室改造成一个三百平米的保藏室,湿度风向是电脑全自动控制,一点儿都不出错。”
“假如我变成一幅画或者一尊雕塑,在你们这儿得到的待遇比我格子间里做苦力好太多了。哈哈。”
“哈哈哈,段总幽默。”皮特安大笑,瞄一眼手表。
“皮特总,拍卖会六点开始,现在出发,时间刚好。”黄怡会意,上前提醒。
原本凌湖影今晚打算让何来再当一次司机,把她送到慈善拍卖会的现场。凌湖影左右看了一圈,就是没看见何来,刚要打电话,低头拨号的时候忽然想起,何来今天提早去做准备,开走的还是凌湖影那辆黑色宝马。
“凌经纪不如坐我的车吧,我送你一趟,正好我也要参加。”段宇航当着众人的面走一步险棋,要是坚决拒绝反而让旁人觉得有鬼。
车内的制冷空调开得很大,空气里散着一道香烟混着体香剂的味道,真皮座椅被冷风吹得泛着一股凉意,连安全带都冷冰冰的。冷冷的尼龙织带隔着棉质西服盘绕凌湖影燥热的皮肤,冷气让凌湖影胸闷,她又懒得抬手关上空调。
驾驶台上,吃豆人笑脸摆件随着汽车行驶的节奏前后晃悠,摆件的右脸在暴晒下褪色,笑脸酿成滑稽的花脸。
“你们的展览厅差不多是你的个人展了,我有的时候都快忘了,你做过这么多了不起的事。”一段沉默后,段宇航假装轻松,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窗外车来车往,隔音玻璃断绝一切声音的入侵,锋利的喇叭声无声地破碎在玻璃前。段宇航在路口转弯,转向灯开关发出清脆的“哒哒哒”声。下午的太阳很足,阳光大咧咧地扎进车里,凌湖影无奈地把脸埋进日下阴影。
“我部门的老大,岳哥,你见过,周日说要请咱俩吃饭,他爱人也去。”段宇航趁着等红灯的空隙,伸臂放下凌湖影面前的遮阳板。“我在想……”
“我不去。还有,行政上亲属回避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你和我的关系,皮特安不知道,雅士藏知情的人不会说出来。”
段宇航敏捷地看一眼凌湖影的脸色,想说的话成了一声叹息。
红灯还有四十三秒。
“我新加坡的工作结束了,昨天我跟上面打了招呼,今年尽量不出差,多陪陪你。”段宇航说。“一忙起来,很多事就淡了,其实……错了。”
凌湖影不说话,手指轻叩车门内部的把手,感受长指甲“喀拉喀拉”地在内饰的纹路上左右乱划。
“家里的锁一直没换,你随时可以回来住,如果……”
“这样腻下去,对我对你都没好处。”凌湖影扭头看着窗外。“我最近很忙,秋拍有一堆事儿等着做,下个月还得……”
“是,你的工作比什么都重要,一直都这样,我只会给你添堵。”
信号灯由红转绿,绿灯只有短短的十五秒。让过前面的两台车,段宇航刚要起步,信号灯再一次跳回红灯,又是一个漫长的九十秒。
赌气似的,段宇航右手手掌“啪”地拍在方向盘上。一定是冷气太重,凌湖影胸口的压抑渗入心脏,仿佛是对压抑的反弹,心脏绝望地尽力挣扎着。
“我从来不后悔跟你在一起。可是有时候……唉,我真希望干脆没遇见你。或者,你没碰到我,说不定会更好。”没头脑地,段宇航低声说,不知说给谁。
头疼重新显灵,痛感自后脑萌生,沿着某条秘密的路径直冲凌湖影头顶,盘旋不去。她翻开车载储物盒,在深红的羊毛绒布上,那张陈升的专辑孤单地躺在里面。
“别找了,我把酒都收起来了。以后,少喝点儿吧。”
银灰色的汽车驶向慈善拍卖会所在的酒店,在纷乱的车流中像一支优雅的箭。天色渐渐暗下来,汽车开进地下通道,两旁的地下照明灯的灯光从车窗钻进又钻出,细碎的光在两人脸上游走。光点仓促途径凌湖影的瞳孔,放大的光晕遮住眼前路。
冷气吹得凌湖影鼻酸,冷气好讨厌。
我要飞翔在你每个彩色的梦中。车载音响里,男子伴着朦胧的吉他唱。
汽车从出口向北直行,夜幕下,隐蔽的外墙射灯将金箔黄的灯光慷慨地赠与太阳酒店,楼顶红旗在空中猎猎作响。
S城太阳酒店是全国打拼者繁华梦的源头,经典的钟楼式三层建筑被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群簇拥,由混凝土制成的写字楼体与黑夜融为一体,楼内每一个彻夜发光的格子间,都是太阳酒店的微小的补光灯。
鲜艳的红地毯从酒店正门穿过五十米长的迎宾广场笔直地铺到专用步道上,来自全国各地的财经记者举着长短不一的焦距镜头在红毯两侧守候。两条半人高的金属护栏将记者限制在狭长的范围内,统一着装的安保人员在警戒线前背手待命。
“梅丽来了!”有眼尖的记者发现刚刚停下的劳斯莱斯礼宾车,著名模特梅丽在经纪人的陪伴下,缓缓迈步走上红毯,向两边的记者招手致意。
“梅丽!看这里!”
“大美女!谈谈你对这次慈善活动的想法!”
“我是喜新报的记者,请接受我们的独家访问!”
安静等待的男记者们一下子躁动起来,上一秒还宽敞的记者区瞬间变得拥挤,保安不得不张开手维持秩序。摄影师手里的照相机一直没有放下,镁光灯连续闪烁,把梅丽的脸映衬得更白皙。
长枪短炮不客气地对准梅丽,梅丽从容微笑,以不易察觉的动作在镜头前变换角度,大方炫耀为今夜准备的高级定制长裙和首饰,深领的收腰设计完美展示梅丽傲人的身体曲线,紧致的皮肤上盘着剔透的宝石。
毋庸置疑,在任何场合,明星都是媒体恒久的宠儿。
段宇航在酒店广场入口十米的地方停车,两人沉默着,专辑的最后一首歌三分钟前已经播放完毕,光盘在音响系统里无意义打转。
隔音玻璃挡不住车外的欢呼,此起彼伏的喊声混成一团砸在玻璃上。挡风玻璃外,一辆接一辆的豪车按照先前安排好的顺序驶入广场,自在的去赴一场名利约。
“我和你也有过好日子,”凌湖影的声音湿漉漉的。“回不去了。”
段宇航递上纸巾,眼神疲惫又涣散,望着天空中细细的月。凌湖影用纸巾轻扫眼角,白纸巾上沾了一点粉色眼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工作到死吗?”段宇航苦笑。
“再说吧。”一位保安上前打开车门,凌湖影下车,意气风发地,投身镁光灯海。
“你真的很可悲。”段宇航冲着凌湖影的背影轻声说。
会场入口的接待处,一位高挑的礼宾小姐礼貌地检查来宾的入场凭证,她的身后是两名身材高大的保安,他们板着脸,眼睛不眨地打量来人,以防万一。
“您好,凌女士,入口右转有专门通道直达露天会场,不用走红毯。”检查证件后,礼宾小姐用甜甜的声音说。
“谢谢。”
“我总是穿红色,因为红色既代表中国红也代表雅士藏红……”通道入口的不远处,黄怡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采访的记者是一位年轻的男士,留一头波浪中长发,一身休闲西装,脚上的皮鞋闪闪发亮。凌湖影认识他,全球财经建刊以来的最年轻的首席编辑,胡硕。
“所以头发也是红色吗?”胡硕笑着提问。
“没错,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在频繁的快门声里,胡硕和黄怡堵在通道的正中间交谈,凌湖影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这场采访结束。
“凌经纪,好久不见!”何常建洪亮的声音从凌湖影身后出现。
“何董事长气色还是那么好。”凌湖影向前走两步,握上何常建的手。
“嘿嘿,就是看着年轻。小来这段时间没给你添麻烦吧?”
“何助理进步很快,人上进又肯吃苦,现在这么优秀的人不多了……”
“何董事长好!呦,凌总也在,”胡硕丢下黄怡,小跑过来。“何董事长,上次您答应我们杂志的那篇专访,您看什么时间……”
“哈哈,我看下礼拜三就很好,前几天……”
“商天用!商天用!”红毯那边传来记者们兴奋的叫喊,三人转头去看,网通公司的总裁商天用自信地走出红毯,留给媒体一个潇洒的背影。
“商总这次是春风得意啊,刚刚登上福布斯排行榜,公司研发的新手机市场反应又不俗,”胡硕感慨。“看来,科技才是未来的主要发展板块。况且,他又那么年轻。”
“沉不住气。”何常建说。
“何董!”黄怡走近三人,正红色旗袍十分耀眼。“咱们要不先进去吧,就等您了,没您我可不叫他们开始!”
“哈哈哈。”何常建大笑,三人向会场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陶青云女士,宾客名单里确实没有您的名字。”礼宾小姐不大的声音飘进凌湖影的耳朵。
凌湖影心里一动,回头望向接待处,在人群的缝隙中,她似乎看见一位绿发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