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后生可畏,龙声凤阙露峥嵘
内侍太监李江尘亲自上门传召,崔仁生应召入宫,李铎正在御苑看斗犬,临淄王李锒与崔玄桢侍立在旁,两人皆是低眉垂首目不斜视,与喧闹的场内相对令人心下惴惴。
“臣崔仁生拜见陛下。”
场内犬声如沸,少年天子正专注场中犬斗,她脚旁伏着一只金黄斑斓的猎豹,他跪地行礼,正对上猎豹张开的血盆大口,獠牙寒光闪烁。
关中贵族狩猎,除了细犬外,还会豢养猞猁,其形状如大猫,纹彩斑斓,却不如这猎豹一半雄伟健硕,此刻这猛兽离自己不到一丈,纯金的兽瞳直勾勾地盯着他,如盯着待宰的猎物,壮硕的四肢筋肉虬结,仿佛只要纵身一扑,便能洞穿他的咽喉。
冰冷的杀意如芒刺在背,不寒而栗。
李铎暗暗观察他许久,见他身形微蜷脊背紧绷,便指着场内淡淡开口。
“崔卿看来,是哪边犬获胜?”
崔氏一门家风最是严谨,崔仁生自小诗书礼教立身,绝少接触斗鸡走犬六博蹋踘的玩戏,自然也不甚懂得斗犬的门道,他细看场内,只见六条身材瘦长的细犬正在与两头身材大上它们两倍余的怪物撕咬搏斗,这怪物壮如牛犊,全身遍布黑色长鬃毛,四肢金棕色,长毛把眼睛都遮了去,只有粗短的吻部还能看出是犬的模样。
这细犬则是长腿细身瘦骨嶙峋,獒犬前爪一拍,便将一只细犬摔出个跟斗,如何能招架巨犬攻击。
圣上这是暗示自己如巨犬爪下的小小细犬,无力反抗强权么。
崔仁生暗自揣测,骨子里那股书生气便冒了头,不肯屈服,耿直回道。
“韩非子云,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陛下以宽仁治天下,何以豢养玩物残暴戏耍。”
李铎抬眸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犬戎人里有一支部落叫做羌,羌人里有一支犬军,专门训练犬只作战,传闻他们将十只幼犬养在坑洞中,不给食物,任它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只犬,称之为獒。獒犬性情凶猛,以敌人尸体做粮食,千犬齐出,所到之处尸肉横飞,崔卿视之为玩物么?”
这淡淡的讥讽刺得崔仁生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李锒初次见小皇帝言语如此尖利,忍不住抬头望了望李铎,见她神情冰冷,白皙的手指在猎豹金黄的皮毛间穿梭,目光冰冷而锐利,和她脚边的豹子如出一辙,连忙垂首敛声屏息。
李铎冷漠地看着场内犬斗,又说道。
“此训犬法称为九犬一獒,羌人残暴落后,崔卿不待见也是寻常。我大熙也有独到训犬之术,猎犬奴曾告诉朕,若要训犬,必先驯好一头大犬做头犬,再用这头犬去驯幼犬,那犬是将军,群犬就是兵卒,犬军要作战,必由犬将军带领冲锋,身先士卒,群犬追随在它身后追逐猎物。崔卿以为如何?”
崔仁生回道。
“排兵布阵,训练有素,驯犬尚如此,男儿安可逢。”
李铎闻言,并未答话,只是望向场内,只见一头獒犬纵身一扑将最前面一头细犬按倒,咬住了细犬的咽喉,群犬呜咽吠叫,却不敢上前来。
“如此做也有不好的地方。幼犬从小听犬将军的话,打猎时不敢越过犬将军去追猎物。哪怕犬将军老迈了,幼犬长大了也不敢反抗它,追逐猎物的时候不敢跑在它前面,老犬在前,整个犬群越跑越慢,越来越弱。依崔卿看,此时要怎么办呢?”
似乎在呼应着李铎的话,两头獒犬转眼间咬住细犬的咽喉和腹部,将细犬生生撕作两截,也不顾其他细犬吠叫,拱进死犬腹中将肠子拖出来啃食,鲜血内脏流了一地,可怖的场景化作瘆人的恶寒,袭上崔仁生的脊背。
还能怎么办,那只被啃去半边血肉的老犬,正血淋淋地横在自己眼前。
李铎见他身形猛然一震已然露了怯,冷笑一声挥了挥手示意,猎犬奴一声呼哨,原本大声吠叫的细犬突然收声,迅速集结到一处,一阵连绵的低呜后一头细犬从犬队中跑了出来,它带领犬队迅速将两只獒犬隔开,引逗其中一条獒犬追逐自己,剩下四只则围着另外一条獒犬不停地撕咬攻击獒犬的各处部位,使之应接不暇,疲于应对。
如此不到一盏茶功夫,獒犬竟然被细犬寻到空隙,一口咬中柔软的腹部,撕扯开血淋淋一片肚膛,倒地不起。
犬军立刻在新犬将军的带领下,转头追逐另一只獒犬,撵得它狂奔不止,那獒犬皮毛丰厚,疲于奔命之下竟然不堪炎热抽搐倒地口吐白沫,生生跑死。
新犬将军飞奔过来朝主人拼命摇动细长的尾巴,兴奋地来回兜圈吠叫指引主人收获猎物。
李铎站起身来,趴在她脚边的猎豹也倏地起身,威胁般朝崔仁生低声长吼,血盆大口喷出的腥气直逼他面门。
崔仁生下意识往后躲避,身子狼狈在地上翻滚了一下,恐惧如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攥得他忘记了呼吸,想呼救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逡黑的目光冰冷地划过地上狼狈的身影,李铎淡淡地拍了下猎豹的头颅,白皙瘦弱的手指拈起一条血淋淋的生肉塞进猎豹嘴中,猎豹锋利的獠牙闪烁着森森寒光,沾染着血迹的手慢慢从猎豹嘴中抽离,优雅地丢下几块血肉犒赏细犬,少年天子也头一次朝外人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老犬不除,便不会有新犬出来做将军。老犬尽可安逸度日,但若挡了幼犬的道路,今日不被獒咬死,朕也打算杀了它。”
她是认真的,皇帝在认真地告诉他,崔氏一门的前程不在他,而是系在崔玄桢身上,她甚至不惜杀了他为崔玄桢让路。
他会死,崔氏一门则会愈发荣耀。
何等屈辱。
崔仁生在恐惧中僵硬地握紧拳头,舌头也似被凛冽的杀意冻住,无法言语。
李铎朗声说道。
“崔玄桢听封。”
原本侍立在旁的崔玄桢走上前来,并排在崔仁生身边跪下行礼。
“宫中上下都称你为玺主,意为掌玺之主,但你不只是替朕掌管印玺,你还替朕掌管天青阁,为朕辅理朝政,你不仅是朕的心腹近臣,更是朕的群臣领袖,天下人不知你功劳,朕知,朕还要天下知。自即日起,崔玄桢正式掌管天青阁,天青阁一部归你全权约束,宫内外皆以内相称之,这是朕的谕旨。”
天青阁如今三位大学士如今承袭三公之位,名位可比肩三省,作为他们的领袖崔玄桢的名位自然愈发尊贵,丝毫不逊三省宰相,内相之名,恰如其分。
“谢陛下,臣必勤恳自勉仰报天恩,不负陛下重托。”
崔玄桢叩首谢恩,被天子弯腰亲切扶起。
“世间流言如风雨,阿桢坚如磐石,你我君臣齐心,才显同舟共济之可贵呢,待他日你手掌权柄,腰悬相印,再看看天下谁人置喙。”
李铎转头又看了看李锒。
“兄长可要与朕风雨同舟啊。”
李锒俯首跪地。
“臣惶恐,臣肝脑涂地,滴水涓埃报答陛下眷爱。”
最后李铎伸手扶了下崔仁生。
“崔卿觉得朕做得可对?”
她的手冰冷,盯着他的幽深黑眸里没有一点光,同她身边的猎豹一般,盛满了平静而冷漠的杀意。
野兽无情,君王也无情。
崔仁生心头生寒,却又无可奈何地明白,李铎不可能给崔氏皇后、王妃之名,却将真正的权力授予了崔氏,将他从未碰触过的权柄交到了女儿手中,和崔氏门楣的荣耀比起来,他个人荣辱算得了什么。崔仁生别无选择地垂下头去。
“陛下英断,臣深铭于心。”
日上三竿,病中的萧泷才起身慵懒梳妆,乌溜溜的长发散了满肩还未来得及挽起,便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不管不顾地埋进毛茸茸的发间。
“回来啦?”
萧泷小心放下手中的口脂,省得蹭脏了尊贵的龙袍,微笑着侧过脸颊蹭了蹭埋在颈间的脑袋,却被腰间的双臂紧紧缠抱住,整个人都浸泡在微凉的龙涎香气里,脑袋撒娇般蹭着往她颈间埋。
感觉到对方沉默下沉甸甸的心事,那一瞬间,萧泷脑海里冒出了无数个疑问和念头,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朝堂上又出了什么岔子,可是萧氏?舅舅刚毅倨傲,难免要她出面斡旋,可最近她病了,舅舅还特意送汵姐姐去祈福避开宫闱杂事,分明是想息事宁人,如何又生龃龉...思绪摇荡间,她下意识捉住了最大最明确的那个答案。
萧泷没有问,只是默默转过身子环抱住了窝在她颈间的人儿,缓缓扫着细瘦的脊背,给予疲惫的人儿柔软的抚慰。
如同被主人安抚的猫咪,李铎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埋在她怀中许久才闷闷问道。
“梓桐也会离开我吗?”
也?谁?
萧泷心中疑惑,却没有追问,她捧起李铎的脸颊,微笑着望进那双雾蒙蒙染满忧郁的黑眸,玩闹般轻啄起微微下撇的忧郁唇线,点点甜蜜的柔情汇聚浅浅的酒窝间,缓缓洗去恋人的忧郁,重新展露笑颜。
李铎撒娇般轻轻摇了摇她的手,雾蒙蒙的眼眸化作湿润的渴求,无声地讨要着更深切的亲密。
萧泷微笑着,手指玩闹般点了点妆台上的口脂,点在绛唇上,捧着李铎的脸吻了上来,娇艳的红色如祥云落在李铎的唇上。
银色的葡萄镜诚实地照映着良人夕霞般娇羞的面容,盛满了如水的缱绻深情。
“明念,我是你的妻。”
“心悦于君,甘愿为君收羽翼,点唇为契,白首不离。”
她不会离开我。就算勉强自己,为难自己,因此变得痛苦,她们也会放弃自由,为我留下,即使可能因此牺牲幸福,与家人反目。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对她们而言真的是最好的路吗。
李铎在心中叹息着,心底却不可抑制诚实地涌起欢喜的暖流。抬头望进那双含情的琥珀色浅眸,细小的微笑不自觉自颊边浮现,喃喃道。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卿卿投我以琼瑶,我何以相报?”
“以身相报呀。”
萧泷笑眯眯地啄了啄她的唇,被小人儿闭上眼睛侧过头热烈地噙住了嘴唇。
九月,萧泷病愈,毅国公李镰携汉中金印归朝,李铎当朝宣布废除汉中封邑,汉中郡由朝廷直属管辖,敕封李镰为汉中郡节度使,统管汉中驻军开阳军,原神武军则暂由新晋羽林大将军沈愉统领。临淄王李锒率先应声,鼎力支持李铎,李镰、萧氏、崔氏纷纷应声,宗亲派与中原五郡门阀各自得益,求仁得仁,齐声痛斥齐王叛乱辱没宗庙,赞颂皇帝英明果决,自此,宗亲、门阀、派系犹如拧成一股绳,牢牢握在李铎手中。
至于崔玄桢任鸾翔局首领,领天青阁内相这种既成事实,自然也不费吹灰之力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