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的第一反应是长夜,但心里稍微得有些抗拒。她问了一句,“哪儿?”
季无念想了想,“不语林,天水泽。”
不语林月白还听过,大概是在昆弥附近、近魔界。而那天水泽就从未听闻,也不知道在哪儿。而如果养在那里,是不是季无念还要时时探望?又要到处乱跑?
在长夜和这两个未知的地方之间选择,月白还是决定克服一下自己。手上一划,冷羡身下出现一个法阵。
季无念还没反应过来,那法阵闪过光芒、人也就消失于眼前。
“……月白?”
“……养在长夜。”刚刚只是喂了药,但黑圈画了好几个,月白的头也稍微有些疼了起来。
闭眼、皱眉,眼皮稍稍颤动、周身似有烦躁。季无念看出了月白的不舒服,先不和她争,“我们先出去。”
季无念拉着月白、转身就要往另一头走。然手里一顿,她再回身时、月白已经画出一道黑圈。
月白的能力真的太过方便,她到现在都有些不习惯。
两人回到了落脚的小屋,直接进了月白的房间。秦霜还在睡,依旧面朝着刚刚她们胡闹的方向。月白在她身边设的三道结界都在,所以小孩子听不见外面的吵闹。
地震和雪崩摇醒了这座北方的城,很多人都出来远远相望。
而那凡人不可见的空中还有灵气来往,但他们难以察觉这神息结界中的灵力流转。
月白回来便坐到炕边,感觉被周边的温暖笼罩,但头还是疼。
一双手抚上她的太阳穴,季无念站在她身前,用最普通的方式、想替她缓解。她的手很软,一点也不像练剑抚琴的人。
月白任自己前倾,靠在她的小腹上,轻声相问,“你在这儿,还要做些什么?”
“……没有了,”季无念的手轻轻搭在她头上,顺着她的长发,无奈得唤她,“月白……”
月白侧目,只有一个眼角露出来,冰冰凉凉、写着“有话快说”。
有话说的人慢慢跪下来,自下而上、眉目诚恳,隐隐有些无奈的苦涩,是摘掉了平日玩味的真诚,“大人如此,我该以何为报?”
……以何为报?
月白想了想,向她勾了勾手指。
私密轻语似蝶飞,小晕红潮染朱颜。
“……大佬,”虽然九一早就已经说过了这句话,“你的人设……大概已经都重塑了吧?”
崩已经不足以形容。那些高冷碎光了,粘合粘合就成了闷骚。
而明骚的季无念现在脸比衣服红,话都说不利索,“你、这……怎么老是这些?”
……就不能有点正经的么?
“师尊教得好。”
光看她这反应、月白就觉得不错,连脑袋都不太疼了。
……当然、后半句只是期望。
牵起她的手,拉起她的人,月白让季无念躺在自己身边。她拿了对方的手做自己的枕头、用对方的身体做自己的热源,在自己需要一些休息的时候、给自己提供一些温暖。
“那说说吧,你原本想要做什么……”
怀里的人双眸闭紧,睫毛颤颤,脸红未退的季无念轻吻她的额头、将她抱得更紧些。
“……其实也没什么事,”她的声音轻轻的,稍稍带了些笑意,“带欧阳看到冷羡就好。”
一句话。
一句话是目的,可过程呢?
月白缩了缩,在头疼的时候并不想和季小狐狸猜谜。她声音轻轻,“从头至尾,说给我听吧。”
像是在要什么睡前故事。
季无念抱着她,不知该如何说起,便将那句话扩充一些,“我引来欧阳,想让她看见冷羡,做个见证……”
说了跟没说似的。
月白只能继续问,“看见之后呢?”
“……看见就够了。”季无念低声说,“本该病逝的人、身怀魔气现身北地,之前又有木长木辛之事,自会引人怀疑。左任要压的事,总会有人去查、去问。”
可这是以修为为尊的世界,月白又问,“不怕左任灭口?”
“……欧阳可是我三清长老。”季无念一笑,“她若失踪北地,我掌门师兄都会来找。左任看着比我师兄老,但修为并不一定比他高……”这么一想,自家掌门确实挺帅。
“你就确定欧阳会听你的?”
“她好乐,听得懂。”
确实,凌洲之音不含争斗,似倾诉、似引导。
“你打得过谢秦?”
“……打断就好、又不必赢他。”
也对,如果只是要让欧阳看见冷羡的话。
“藏雪追兵?”算到了么?
“……跑得掉。”
……她能破千锋一阵,也能躲威压四壁。不真正与左任动手,或许逃得掉,可是……
“怎么跑?”
“……进谢家密道。”
“……她在说什么?”九一有点儿晕,“那是条死路啊?”
九一听不懂,但月白是听得懂的。她告诉九一,“之前柳云霁出来的那条密道,通藏雪。”
确切的说,通藏雪地底,不见天日的寒冰炼狱。那是藏雪的残酷牢笼,关罪大恶极之人、锁违灭天道之辈。那本是禁地、其中做的、自然也是禁事。
当年的柳云霁游访至此,无意中闯入其中。竟发现内里全是活人争斗,似是个血腥的斗兽场,人一扔进去、要么撕碎别人、要么被别人撕碎。血凝成冰,又是武器。
她没忍住惊呼,被左任发现。慌乱奔逃间,她竟穿梭密道,直直得到了那镜前。谢家相堵,从此不见天日。
月白刚刚搜冷羡识海,发现他应该也是在那里。不过他是在藏雪内查中被断出魔气、直接被掌门打落,再醒时、便身处黑暗。他不知自己哪里来的魔气,更不知为何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满目无光、无剑、无出路。
有人与他同在,是瑟瑟发抖的小弟子。
“师、师叔,我没入魔!我没有……啊!!!!”
申诉之后是惊呼,冷羡根本护不住。
片刻之后,又有人不断扑来。他仗着自己元婴修为堪堪抵挡,不断杀戮后才发现、竟都是自己同门……而那些同门、有些也在互相残杀,红眼相对。
突来两条肉臂,一个人又被卷入黑暗、传来阵阵悲凉叫声。
寒冷自四周而来,顺着每一个呼吸渗入皮肉,碾进心脏。
他看不太清,但知道那东西吞噬血肉、且百杀不死,他用过冰、用过火,没有剑就以灵气!
血气染眼,幽红遍身,他的眼中看不清东西,只有蛛丝似的东西爬上来,一个劲得叫他向前、厮杀!
“嘶啊!!!!”
尖厉回荡,轰鸣震耳。他只知道杀戮,那种血腥的快感!
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可是……
……快感?
……为什么、会有快感?
冷羡有那么一日,突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低头。他的眼睛找不到自己正颤抖的手,但他还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他还有修为,可以看清周边残骸。
断肢、烂皮、碎骨。
陈年的血迹散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而他自身幽红又说明了某个事实。
他拼命奔逃、什么修为都忘记了。一路直前,脚上踩过的颗粒感似乎都是碎掉的骨渣渣,越来越冷、最后几乎是一步踏空,滚进了雪地。
这里是漫漫雪原,眼前是无边风雪。
……这里、还是藏雪峰么?
“快去找!”有声音惊动了他,还让他有些熟悉,“绝对不能让他们逃出这风雪!”
冷羡分辨良久,才认出、那是谢家家主谢秦。
藏雪与谢家同居北地,互有来往。他要去人间时,也还时常拜访过这位家主。而他说的“他们”……
冷羡当时还未现身,往那走了几步又瘫软在雪地里,眼前的灰白中有一条灿烂的红链,洒向空中、又快速坠落。
一个人、被杀了。
他站起身来,眼前模糊,但又觉得那地上的人面容有一丝丝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他门中一弟子……
“在那儿!”
有人向他的方向叫,声音在风中不是很清楚。冷羡这下真的看清了谢秦的脸,还有他手里滴着血的剑。
剑尖朝前,要向他来。
冷羡提气回返,但他体虚,又无剑,片刻就被谢秦追上。
“谢秦,你残害我藏雪门人,圈养魔怪!”他倒在雪地里,怒目而视,“你以为、能逃脱么……”
“呵。我养?”谢秦举剑,一脸不屑。
“那是你藏雪养的!”
冷羡一怔,眼前剑光沿半月弧形劈砍而下,灵力瞬时打散周边疾风。
剑厉风狂。
“叮。”
银光一闪,火红相随。一片灰白里突然出现如此灿烂的颜色,终于叫冷羡回了神。
“……凌洲?”
那人突然转身,冷羡自她眼中看出震惊,“你还认得我?”
“……”当日闯他藏雪的魔修小贼,怎么会不认得?
“……”似是看他呆愣,这人也有几瞬的沉默。突然一道剑气侧边而来,凌洲手中佩剑急转,身随影动、挡在他身前。“你别动,我想办法带你走。”
带他走、去哪儿?
“……我要回藏雪……”
“呵。你刚从藏雪出来。”这红衣人又甩开一道剑气,手中佩剑一落、素琴横起,起手一大音,“一会儿还有藏雪来找你呢……”
藏雪?刚刚那处、在藏雪?
那些……真的、在藏雪么?
藏雪、何处?
……深渊无光,冰厚百里。
难道、是那寒冰禁地么?
那里面、原来是那样的么?
“结阵!”
一声大令,冷羡随之仰目,所及乃万千金剑、是他藏雪峰的荣耀之阵。
剑尖所指,乃他与凌洲。
这红衣人一向猖狂,琴音不止、佩剑急往,要再破他一回。而冷羡内心却只在闪烁的金光下变得无比寒凉。
千锋本是守山阵,他们俩何德何能、请得出如此阵势……
而千锋散尽,竟是连他的掌门也离峰而出。凌洲一句质问,他居然回答不上来?
风雪封山,难道就是要围堵他们这些逃脱之人?或者更甚、是连那怪物也一同脱逃?
那阵、那人,是来灭口的么?
呵,居然还用上什么“北地灵脉”,他刚刚斩的、分明是他藏雪门人!
这算什么?这是什么!?
冠冕堂皇、败絮其中!
他入仙门数百年,以残躯修元婴,心中感怀大道、求仙求人。可他栖身的藏雪,奉为禁地的寒霜之国,内里竟是弟子相残、沦为魔怪养料。
呵。
仙魔无差!
便以恩仇论!
魔气就魔气、魔修就魔修,凌洲护他、他还!
“……月白、他抢你的活诶。”九一突然凉飕飕得出声。
月白差点给他吓到、几乎想拍拍自己胸口。
这事她知道,她还当场看到了。虽然冷羡的“护”是真的从她手里把人抢走了,但既然真心相护、月白也不会说什么。之后他让凌洲留下素琴,便是想拿回素琴佩剑、还藏雪养育之恩。
而他自己……那时可能脑子都还不是很清醒,只觉得信仰破灭、仙魔难分,想不清对藏雪的恩仇,只觉得若是死在当场、也是一种了断。
如果不是季无念也被他拉着站在左任灵掌之下,月白真的是无所谓他死不死的。
“……所以,”九一诚心发问,“这个跟季无念有什么关系啊?”
“……按她说法,她是知道冷羡会出来的。”月白也要慢慢捋,“冷羡会出来,是因为‘柳云霁’不在了……”柳云霁守镜,而圆镜就在藏雪和谢家密道连接处。柳云霁可穿梭往来,既会以那些藏雪门人为食,也在阻挡他们脱逃。柳云霁被季无念“杀死”,那边的人就可能从此处逃窜而出、像当年的柳云霁那般。
谢家人应是发现了圆镜被盗,还发现了怪物消失,而后联系家主、甚至联系藏雪。左任布下漫天风雪,谢家家主自明云赶回,就是要将这可能泄露的秘密、全部扼杀于北地。他们或许不知道那魔怪被月白带走,以为是脱逃,左任甚至带来了藏雪千锋阵,要的、就是毁天灭地、不留分毫。
只是季无念还是快他们一步,以凌洲现身、引来欧阳。再在这个时间点、引欧阳去找冷羡,即便不能救下人,也可以“引人怀疑”。
不止欧阳,还有那些被蒙在鼓里的藏雪弟子。
连元婴仙长都“被消失”,那之前诸多说法、会不会有人再想想?
还有之前被当众爆出魔气的木辛木长,若是在此时出事、又会不会有人对此有所联想?
说来说去,这还是季无念的棋局,一步两步、又是算得精得很。月白甚至怀疑,连开始那两个盗宝魔修、也是季无念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骗来,助自己“杀死”魔怪的。
可她步步算得精,也步步算得险,一有不慎、又是性命之忧。
“……而且她做那么多,‘暴露藏雪魔气’也还是没完成啊……”九一蔫蔫儿得说,“一点儿动静的没有。”
“……大概、是要有人找到藏雪那处密地吧。”
充满了碎骨和血水的地方,魔气、怨气、应该都很充裕。
“那她说的意外又是什么啊?”九一继续问。
“……可能、是没想到冷羡还有理智。”
凌洲对冷羡还记得她这件事十分惊讶,也就是在那之后、她才挡在了谢秦之前,一副要护人的样子。若是冷羡还是之前那副胡乱砍杀的入魔模样,季无念是不是就不会护他?反正欧阳已经到了、目的也已经达成。她若那时冲入谢家密道、再从藏雪密地当众现身……既不会相遇左任,也不必硬挡千锋一阵,而任务是不是也就完成了?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月白忍不住回想刚刚在地道中,季无念说要亲自己……那明显是情绪有差,又不想说实话……而当时她刚问了魔气之事,还因月白的回答怔愣良久。
“……不会又是你吧?”九一想到了上一次季无念来藏雪的时候,月白好像就是因为跟沉凝多说了几句话、就间接害得季无念被捅了一个洞。
当然这不能怪月白,可是……好像没有月白、季无念或许就不会被捅?
月白也在思考。冷羡恢复理智应该不久,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月白之前收走了所有的神息魔气。虽然她身在谢家密道,但与藏雪相通,或许也连那边的魔气一起收走,叫他恢复了理智……
季无念不知道这个,所以才出了“意外”。
“……那、还真是你啊?”九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是不是跟藏雪相性不太好?每次来这儿就出事……”
“……这次也没出事。”人还是救下来了。
“……那我给您补个‘差点’?”
“……”月白不太想理他,叹了口气。
季无念许久没听见月白声响,还以为她睡了。听她叹气,有些担忧,“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月白摇了摇头,往她怀里缩了缩。
外面有些嘈杂,季无念抬手便要设一道隔音壁,“是不是外面太吵了?”
月白打断了她,拉住了她的手,声音还有些无力,“没事。”她睁开眼睛,看某只小狐狸眼神关切,里面的心疼都是软的,像是真的忘了自己刚刚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只惦记着月白的头疼。
她突然想笑,这便浅浅笑起,“给你一个愿望,想要我做什么?”
“……恩?”季无念觉得她笑起来好看,似是静水湖上落了一片叶、泛起轻轻的波澜。虽然不知道月白又为了什么,但也就这么接下去,“刚刚你说的那个,自己试试?”
……就这么往里砸了块石头。
月白撑起身体,揉了揉自己的头,“不正经一些么……?”
“就是不正经啊。”季无念跟着她起来,笑着替她揉脑袋,“大人训得好。”
“……”月白叹了口气。
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