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红梅

作者:虫不知
更新时间:2020-09-12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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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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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黛坐在轮椅上,静静晒着太阳。她喜欢阳光,天寒地冻里的一点暖意,静静罩在背脊上,晒或许也可以晒去一些病气。


她裹着毯子,不一会便打起了盹。时间变得空落落的,忽然没有事情可做,不过是睡觉,吃饭,给医生听诊,然后再捏了鼻子吃药。飞白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她的体贴里难免带着一点小小的专横,偶尔教人难以消受。她端着碗,将一勺滚热的汤吹了一吹。


“小黛,来。”


小黛闻到浓苦的药味,露出讨饶的神色。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飞白。”


“我拿着罢,别弄得泼泼洒洒的。”


“我会小心的。”


“没事的,我来喂你。”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就为了谁能端药么?小黛突然醒悟过来,缩了手,脸上就有些讪讪的。


“你现在只要养好身子,不要劳心劳力。乖,听话。”


“嗳。”她笑一笑,欠了身,由飞白喂她。


吃完了药,小黛又靠在椅背上打盹。无论怎样,飞白都是对她好,她不能辜负她的好意。“小黛要听话。”她暗暗对自己说。


“我并不想要拘束你,真的,我比谁都希望你能有一双好眼睛,能跑能跳,健健康康的。”她长叹一声。小黛心里一酸,能跑能跳,有双好眼,那是相当奢侈的事。但对她来说,已经是不可能了。但她有飞白,她就是她的双眼。


寒冬时节,梅花已经开了,只见一色明艳艳的红瓣,花吐胭脂,香得云雾沌沌的。飞白深觉可惜,她的小黛看不见这样的美景。


“可是现在算什么呢,你被弄出来一身的病,而我也为你做不了什么事。”她顿了顿道,“你那哥嫂要还在,我非得让他们吃点苦头。定要让他们也知道,被人发卖,是何等滋味。”


小黛的手指在细绒毯上轻轻摩挲。很久以后才道,“他们都不在了。”


“呸,该的!”她立刻恨恨道,“死了,倒便宜他们。”


小黛阖了眼睛,飞白自己也是被亲人抛弃的人。一旦提起过去,伤感便通通席卷而来。


“如果我有弟弟妹妹,穷就穷,就是在一起要饭,也不会卖掉他们讨生活——真要糟糕到了这地步,倒也无所谓了,反正迟早都要死的。”


“你总是那么好心肠。”飞白喃喃道,“可你不知道,太多人为了财势,情愿由人变成鬼。”


“我永远也不会这样的。”


话题越发沉重,她们不觉无话缄默。


小黛闷闷,又垂了头,懒懒地掰弄着手指玩。飞白自知失言,望着她笑道,“对了,小黛,你若有空,便再给我做几个香袋,好不好?”


“怎么想起来要做香袋了?”


“闻着梅花的味道,不由就想起来了。哪怕熏一熏衣服柜子也是好的呢。当初你送我的那一个,到底没有了。”


“那个也太简陋了些,根本保存不了那么久。”小黛道,“我现在就有空,给你做的多多的,好不好?”针线活儿她最擅长,她登时高兴起来。


“当然好。”飞白摸一摸她的脸,“你最心细,一根线都能串出百般花样儿。拿出来一比,就是明眼人,也未必比得上你呢。”


听她这样夸自己,小黛抿嘴笑着,心里盈满软溶溶的喜悦,比吃了蜜还甜。她忽而调皮起来,“那我挖一把泥土放袋子里,你也肯要么?”


飞白笑道,“好调皮的坏蛋!谁说我不要?”她见她难得笑靥烂漫,便忍不住伸手抱她,呼吸热烘烘地拂在她的腮上,耳上。接着就是细细密密的亲吻,由浅入深,又难舍难分,直到小黛开始气喘,才放开她。


“飞白,你总是乱来。”小黛笑着,没有血色的青白的脸颊浮上一层淡粉。因着一阵亲密,连头上绒帽也有些松动,小黛连忙抓着帽子,再往下扯一扯,把脑袋包个严严实实。


即使是盲女,也是爱美的。在四处流浪的时候,生存都是困难的事,便无心关注容颜美丑,可是很久以前,她也没少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顶抹上一点桂花油,用带子绑好两条麻花辫,或者盘成一个俏皮的双螺髻。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想在飞白面前保持一点秀气。谁不想在所爱之人面前美丽呢?


“以后我可要留好长好长的头发,再不剪了。”她笑着,伸手摸了摸颈窝,“如今顶着一个光葫芦头,实在太难为情了。”


飞白笑道,“谁说的?你是宝葫芦,不是光葫芦。”说着便将手伸进她的帽子里,摸一摸她的后脑勺,触手密密麻麻的,摸上去像胡茬子一样扎手。


小黛微微颤抖,飞白滑腻腻的手指贴上来,不住摩挲她的头发茬子,又滑到前面,拨弄着耳珠。她害羞极了,簌簌地抖,先是腮帮子,红晕烧到耳朵上,再嘤咛一声,整张脸都通红了,化在飞白怀里,任由被她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


“别闹啦,飞白。怪痒的!咱们斯斯文文地说会话儿罢。”


两人嬉笑了一阵,渐渐地平静下来。小黛抽了抽鼻子道,问道,“你说梅花香,前面是有一片梅花林吗?好浓的香气。”


“是,前面开了一片红梅呢,可漂亮呢。你枯坐了半天,想来也乏了。等我去折一小枝给你耍着玩儿。”


飞白当真跑去折了一小枝梅花,再兴兴头头跑回来。那枝梅花瘦枝虬结,花朵浓艳,小黛低头嗅着花香,不觉微笑。“真好。我要系一条丝带,将它插在酒瓶里,放在床头,一闻到味道,就知道你在身边。”


飞白心里一酸,温声道,“我不就在你身边么?它——”


她想说它开不长,话到嘴边,忽意识到寓意不好,顿一顿,又赶忙咽下。“很漂亮。”


“我喜欢它,喜欢得紧。”小黛笑道,“它谢了也不打紧,我依旧要摆着。要烂成粉,化成灰,我便用小瓶子装着,用链子串着,系在身上。除非它融成水散成烟,没了形,那我才作罢。”


她这样子,很像旧式小说里的女子,有种近乎愚笨的痴心和倔强。


飞白又是喜欢,又是怜惜,柔声道,“好,都依你,只要你开心,我也……”小黛又抱了她,叽叽咕咕说悄悄话了。笑声轻荡,周围的梅花红得越发鲜艳。


那边林林颤颤巍巍走来,梅林里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儿贴得特别近。待她走近一些,看了清楚,吃了一惊。只见她们脸贴着脸,嘴挨着嘴,就像男女之间的亲嘴一样。


这便是磨镜么?


林林心陡然跳了一下,诸多流言蜚语钻进脑子里,嗡嗡响着。她不是全然懵懂。更小的时候也见过这般场面。她的丫鬟,因为爱上另一个女孩子,被母亲赶了出去。她的对家本来是给爷们的小妾,后来东窗事发,被母亲配了个男仆,最后赌气跳井死了。


林林叹了口气,这大宅子太暗淡了,总是缺少鲜艳的颜色,里头的一切都像是被破抹布抹过一样,就连阳光也成了陈旧的金雾,裹着浮尘涌动,呛得人喘不过气。就连庭院里的植物,也都绿得憔悴,蔫蔫昏睡了。


她离开家,只见外面有高远的蓝天,稀疏的白雪,燃烧的红梅,这些鲜活的颜色,也只有离开了家,才能看到。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清爽干净,带着点凛冽,整个人也精神了些。


林林捏紧了手里的食盒,迈着碎步走来,红绫细摺裙直没脚背,上面的褶子竟纹丝不乱。


“林林怎么来了?”飞白笑道。


“哦,我来给两位姐姐送点吃的。”林林面对飞白,态度很有些拘谨。“姐姐可别怪尔冬姐不尽责,是我想来和你说说话的。知道姐姐们吃惯了参汤,但滋补多了难免上火,燥得慌。我为姐姐准备了百合莲子粥,是能清火的。”


飞白接过食盒,不觉点头微笑,“多谢你。这几天刚想吃些清淡的,难为你这样周到。”一抬眼看见她出神,便道,“这里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只有你我,又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罢。”


林林定一定神,目光略过小黛,稍有迟疑。飞白了然,凑着她的耳朵轻轻笑道,“小黛,忘了和你说,这是我的妹妹,林林,这会子给我们送好吃的来了。”


小黛慌得手足无措,勉强笑道,“你好呀,林林妹妹。我是沈黛——”提起身份的时候,忽地卡了壳,她张张嘴,不知怎么说,难道说“是你姐姐的玩伴”?仔细一想,反倒让人浮想联翩。“真不好意思,一时匆忙,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些什么东西……”


飞白已经对林林笑道,“这是你黛姐姐,也是你姐姐。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拘束。”


林林忙应承着,一点头,发现她看不见,又道,“是我唐突了。”


“这有什么?你这孩子,太小心了些。”


林林便先说了些没要紧的家常散话,说哪个丫鬟偷东西被卖了,祖父因为什么事又发了脾气,哥哥跑出去打牌九,二叔还是老样子。


她嘴上说着闲话,心里却想着飞白当初对她说的一番话。


“你要疼得厉害,我便带你去医院做放脚的手术。”她一摸那双脚,又道,“我最看不得女孩子受冤枉罪,好好的一双脚,被摧残成这副模样,将来还要怎么走路?前清早没了,却还遵从他们的规矩,我就不信这样的规矩能长远下去!”林林早被她说动容了,看着长姐,唯有敬服。


姐姐如今是旅长太太,早已摆脱了旧时家庭的影子。那气派,那言行,那谈吐,也都换了个人,是个上等人的矜持模样了。她有心亲近她,好为自己博一个更好的前程。纵有上一代的芥蒂,到底算不到她的头上。飞白是她的姐姐,只要她以礼相待,礼数周全,难道她还会对她不客气么?


林林沉吟了一会,又笑道,“在姐姐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可扯谎的。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姐姐还惦记着我这个人。只是姐姐一片好心,母亲未必肯领情。”


“母亲那里,倒不必太过担心。”


“她将我看管得严格,所以我这些话只能闷在肚子里,自个儿发愁,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和姐姐说。”


一番话说出来,林林脑子一空,如释重负。不知是对是错,但既然说了,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少女的眼神闪了闪,里头满是期待和不安。她已将自己的一怀心事袒露。无论是好是坏,她不要在那个家里自生自灭。“姐姐是个有胆量有作为的人,若能有幸跟着姐姐,也是我的造化了。”


飞白笑道,“不过芝麻大的事罢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在家里什么境况,我还能不清楚么?”


林林喜悦又不安,神情紧张,像只在鱼肉前徘徊又怕被踩住尾巴的小猫。“瞧你,之前还和我亲近么,这会子又拘谨起来。”


“姐姐误会了,我方才是在想家里的事。”她道,“我正想着如何与母亲开口,她必不会依我。”


“母亲还是老样子。老一辈的人,哪里肯让儿女自己做主。”飞白给小黛裹紧了毯子,心里早得了主意,“你不必烦,我自会向她交代。她不答应也是正常的,不过多费些嘴皮子罢了。说起来,前几日见了她,还没说几句话,反而闹得不欢而散。”


林林叹道,“母亲她向来固执,对谁都一样,再也改不了的脾气。姐姐是宽宏大量的人,莫要往心里去。”


“我要往心里去,早把自己怄死了呢。”飞白冷笑道,“你母亲还不是觉得我不是个正经人,会带坏了你。”


“姐姐才没有——”她急急打断她的话,“我虽不甚清楚当年的情形,却也知道姐姐不容易。”


“好,我说林林果真是个好孩子。你当我是姐姐,我自是不会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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