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真是坐着徐伊景的车回画廊的,卓留在警方那里处理后续事宜。
气氛凝滞,徐伊景的面色如常,却彷佛把世真当成透明人,正眼瞧也没瞧,周身自带结界,强烈的气场可以触动周遭所有人的生物直觉:生人勿近,否则后果自行负责。也就只有世真可以靠近这种状态的她,但能靠近是一回事,要想得到什么好脸色也不可能了。
一路无话,直到踏进画廊,让作家和理事确认过她们两个完好无事(金作家自带金钟罩铁布衫,对代表nim周遭刺骨的西伯利亚气场免疫,她仍然带着母姊般的温暖关爱绕着徐伊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边随口问了世真几句确定两人安好,才催着她们赶快上楼休息;赵理事一如既往对代表nim的西伯利亚气场见怪不怪,礼貌又不失关心地问候伊景几句,还顺便确认了明天晨会时间,最后以「请您早点休息」作结,连结语都跟平常一样)、伊景指示他们下班后,两人上楼回到私人领域,世真终于打破僵持,从后面抱住伊景:「对不起……」
「不需要说对不起。既然妳认为是为了我好,那就没有必要道歉。」
「我知道妳很生气,也预想到妳会生气,所以,无论妳要怎么说我都好,但不要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
「现在这样,难道妳不应该也预想到吗?妳没有权力决定我要怎么生气。」伊景说话的语气仍然只是淡淡的,不冷不热:「放开。」
「不放。」
「那妳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世真没有答话,她们两个就这样在客厅站了一下,直到伊景的手机响起。世真与伊景的距离足够近到听见电话内容,电话里的人报告已逮捕到犯人,请示要怎么处理;世真听见伊景深吸了口气,「按照正常程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需要特别关照。辛苦了。」她还能感觉到伊景按掉手机的力道带着愤恨。
「……伊景啊。」
「现场有很多目击者,后续案子也会被很多人关注。如果我那时候就开枪,他们都可以做证我是正当防卫。错过了当下的时机,后续介入反而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话浓缩成一句就是「不是因为妳才放过她」。
或者,「因为妳所以错过了处理这件事的时机」也许更符合伊景的脾气。
「……那不是正当防卫。」
「现场没有人知道她子弹用完了,就算有,也没有人会想到我知道这件事。倒是妳,」伊景向后方的世真偏了偏头,「妳对枪械应该不熟,妳怎么知道她没子弹的?」
世真没有回答。她能从气息喷吐的微弱声响想象伊景大概是冷笑了一下,「妳一定也知道她没子弹,否则不可能阻止我。」黑暗中的听觉彷佛藤蔓细密地覆绕上每一分空气,她甚至听得见伊景的呼吸抑着压着,在沉寂的室内仿佛细密的水流只剩下微弱的声响,和她自己因心急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正成对比,在荒地附近与伊景对望时的那种、仿佛猎捕者与被捕猎者间的对峙感再度袭上心头。
──如果不说的话,看来伊景是没有打算放过这个问题哪。「……如果她还有子弹,妳不会有余裕想处理她,妳会挡在我前面。我不知道她没有子弹,但我知道她那时候一定因为某些原因而无法攻击,妳抓准了这一点。」
徐伊景偏回了头,没有说话。
「伊景啊。」世真靠在伊景背上,感觉自己的声音在绒布下的脊骨上激起轻微的共振。「妳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如果有了这一次,以后这就会成为妳可以利用的手段之一,可是人命的负担太沉重,总有一天会压垮妳。」
「那可不是平常走在路上的普通人。我没有兴趣伸张正义,但也不会因为杀了这种人而有什么罪恶感。」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种人的血妳也别碰到。」
世真走到伊景面前,一只手还轻轻拉着伊景的手。黑暗中她仍感觉一双清冷的目光准确扎进自己的眼,她用仅剩的另一只手抚上隐约浮现的脸颊轮廓,确认嘴唇的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吻了上去,安抚性质的、示弱的。她轻轻吸吮了一下柔软的唇瓣,紧抿的唇线与冷傲的俯视目光一齐拒绝了她,只能等伊景自己消气了,世真想。没有多做纠缠,试探过了便知趣退场,转身起步离开,剩下原本拉着伊景的手依依不舍一路从手腕滑脱、擦过掌心、然后沿着修长的手指直至指尖,分别。
这样也好。现在这种情况,要是徐伊景也温柔回应的话,可能才真的让人毛骨悚然──她喜欢用最温柔的语气讲最残忍的话、用最亲昵的姿态做最恐怖的事。她现在在气头上,冷漠反而才好。
世真一边平复心情,一边就要离开,可左手落空没多久便被拉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经被拽回一点也不温柔的怀抱里,后脑被扣住,迎来一点也不温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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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即将被快感冲刷得一点都不剩以前,世真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伊景虽然低调却空前凶狠的那一声「让开」。
那么现在的她,大概是肉食动物的猎物。
可这只肉食动物刚刚才为了她这只草食动物而放弃了另一只猎物。
「伊景──」
她紧闭着眼,眼角溢出泪珠,呓语召唤救赎,眼皮外的光源被黑暗侵蚀,密布的雷雨迅速下压,她的哭腔与颤抖一点不漏地被大口吞噬。
西方传说恶魔忌讳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旦被人拥有了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被人所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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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早上十点多即将灼烈起来了的阳光里醒来。旁边的位置不意外地已经空了,她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也毫不意外地满布吻痕。回想起来,她们的房事频率不高,但都是温柔亲昵的,无论是伊景对她还是她对伊景。她们也很有默契不在过于明显的地方留下吻痕,否则隔天穿衣麻烦;但这次这样,她简直要怀疑徐伊景是不是根本打算要她三天不出门,现在可是大热天哪,谁会把自己包成水饺出门。
世真叹了口气,半带着赌气意味地干脆不挑衣服,随便冲洗一下包着浴袍就走出了房间,于是昨晚也未能幸免遭难的腿就毫无遮掩的大方见客了。她端着三明治走进客厅时,伊景正戴着大近视眼镜看报,头都没抬一下。
世真走到伊景旁边,站住,也只等到伊景凉凉地扫过一眼她斑驳狼藉的腿,头都没抬一下。她放下大盘子,侧身坐下,整个人缩起来且毫不客气背靠在一旁的伊景身上,看着落地窗外阳光明媚,一边啃起三明治。伊景大概还是头都没抬一下,没关系,反正她现在也没看着她。
果然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假期,还是应该要这么过。昨天的事既然无人伤亡,也就不留下什么遗憾,整桩事件可以没有任何重量地云淡风轻随着时间远去就好。
直到她吞进最后一口三明治,准备要再拿下一个时,身后才传来伊景的声音:「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
她听到报纸翻页的声音。差不多在第二个三明治吃到一半的时候,伊景再度开口:「我们结婚吧。」
徐伊景的口气过于稀松平常以至于李世真这一口三明治嚼到吞咽下肚准备再咬下一口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
「我们结婚。」徐伊景的声音依然一点起伏都没有,比聊天气还要平常,「昨天的事情已经上新闻了,稍微有一点办法的人都可以打听到昨天的详细情形,所有想跟我们为敌的人都可以透过这件事知道妳是可以用来威胁我的筹码。」
世真坐直了身体看着旁边那个一边阅读一则斗大标题「华尔街的末日?股市一泻千里」的新闻、一边平静说着这些话的人。
徐伊景终于折起报纸,往后一靠,抱起手臂转过头看着她。「如果他们觉得伤害我的秘书是可以用来警告我的一种手段,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是伤害我的妻子,就要有被报复的心理准备,敢这么做的人应该不多。」
「会做这种事的人原本就不多,不需要担心这种事。」
「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就会这么做。」伊景的语气神情干干净净,一点情绪都没有,「我会绑架徐伊景私底下最重视、名义上却无足轻重的人,要求任何我想要的东西,这样我只要负担『绑架徐伊景属下』的名义,却可以收到跟绑架家属一样的成效,这笔交易不管怎样看都非常划算。」
「即使名义上是妳的属下,实际上我还是有实权的,不是他们可以随便动歪脑筋的对象。」
「这跟实权高低没有关系。不管他们对妳做什么,妳都不会采取具有毁灭性的手段回击,但我会。而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伊景拿下大近视眼镜,她知道报纸是看不完的了。「这就是妳选择用『妳的方式』做事的后果,有好处,但也有要承担的坏处;我也同样有作为一个恶棍要承担的好处和坏处。而现在就是我使用这个『好处』的时候。没有人敢对恶棍的妻子怎么样。弱肉强食欺善怕恶的事妳很清楚,妳心里有数。」
世真看着伊景,看着看着就泛起了苦涩的微笑。「……真是……」
「……世真吶。」伊景的眼神终于软了下来,望了世真半晌,目光沉下。「至少先度过这一阵子。之后随时可以办离婚。」
「不是那样的。」世真握住伊景的手,「我只是──我不希望妳成为恶棍的。结果现在反而还要靠妳来保护我。」
伊景没有回话,世真也没有看她,咬着下唇低头无语,手上无意识摩挲伊景的手背。
徐伊景安静等着世真的回应。
一阵沉默,世真拎起伊景微凉的手,翻过掌心,据说能像史书一样载尽人一生的手相如无字天书展开;世真看不懂手相,但她知道最明显的那几条线象征感情、智慧、寿命、事业。徐伊景这上面大概不管是哪一条,都有她的足迹了,世真的指尖沿着那些线条轻划,脑子里的思路糊成一团毛线。她以为她和伊景不会有这一天,再说以她的工作而言,保持单身身分可能更方便一些,毕竟交际场合一向对美丽的单身女子更有兴趣,所以从来也没想象过结婚之类的事──但就算从没想象过,再怎么样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而结婚。
她看着伊景白净的手心,那些线条中应该有一条是婚姻线。话说回来,徐伊景会有婚姻线吗?
伊景就那样任由世真抓着自己的手发楞。
情境似曾相识,上一次两人坐在沙发上、让世真握着她的手,已经是还在韩囯时的事了。那一晚说「代表手上的黑血、坏血,总有一天我会帮您全部洗出来」的女孩,昨天挡在枪口前阻止自己杀人;那一晚站在落地窗前的自己只觉得世真天真单纯得像个孩子,她没有想到那原来是一个承诺,且就这么被世真一路贯彻至今。
她像那晚一样静静地看着正专心摆弄着自己的手的她。直到现在世真眼里都有和自己年轻时一样的眼神,她曾经以为世真是自己过去的样子、而自己是世真未来的样子,可世真居然就带着那样的眼神一路跟着她走到现在,连带着现在的徐伊景跟当年好像也就没什么差别;她以为她们站在时间线的两端,可后来她发觉李世真更像是被她自己一样一样丢弃的那些东西的集合体──那些她在成为日韩金融继承人之前还拥有的东西。
她们是镜子的两面,李世真映照着她拥有的,又映照着她没有的。
她也映照着李世真想要的、和不想要的。
李世真不是徐伊景,李世真是李世真,她是徐伊景又不是徐伊景。徐伊景是李世真又不是李世真。
能站上顶峰的人只有一个。
但她和李世真,不是两个人。
世真将伊景的手叠在自己的两手之间,那只微凉的掌心一点一点被捂热。清澈干净的眼神再度对上伊景。
「结婚的话,伊景就不能反悔了喔。」
「什么?」
「接近世界顶峰的人如果成为我的女人的话,我的人生可是镶上了好几克拉的钻石边、还有金边白金边,万一妳反悔,我不会放人的。」世真笑嘻嘻说道:「我不会搞外遇,不会背着妳乱来,不会在妳的饭菜里下毒,不会跟妳分房睡,这样应该找不到理由跟我离婚,让法院判的话,妳大概要付我很多钱。」
伊景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下午就去办手续吧,然后把消息宣布出去。妳想要婚礼吗?」
「太累了。那些人,平常看得够多了,我跟颂美见面的次数都没有见他们来得多。」
「那我们回韩囯一趟吧。」
「我想要蜜月旅行,比起婚礼,我更想要这个。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有这么好的理由可以跟妳出去玩了。我们先回韩囯一趟,然后顺便去蜜月旅行,好吗?」
伊景看着眼前的人眼里都是亮晶晶的星星,刚刚一言难尽的忧郁眼神一下子都不知道扫到哪里去了。她心里浮出近似恶作剧的念头,如果这个时候以上司的身分驳回婚假申请的话──
「好。顺便也去一趟P囯吧。」
这样就不完全算是婚假了。结果还是由她自己给这趟旅行找了个跟工作有关的好理由。
「P囯快大选了吧?代表nim要做什么吗?」
「不需要,我们走我们自己的行程。只要出现在那里就已经足够了,其他的事自然会有人运作。」
「下午办完手续去挑戒指好吗?」世真再次低下头摆弄伊景的手,摊平,然后覆上自己的,两人的无名指重叠在一起。「以前没多想,原来戒指就是随身带着还随时公开展示的结婚证书。」
「好。」
「又镶钻石又有金边跟白金边的戒指好像会很花俏,应该还是简单一点好?」
「世真妳挑东西的品味一向很好。妳觉得可以就可以。」
「伊景啊。虽然知道是多问的,但还是想听妳亲口说──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妳从来没想过要和我结婚,对吗?」
「是。」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是妳唯一会这样保护的人,是吗?」
「是。」
这样就够了。世真笑起来,发自内心的;但看着伊景难得柔和起来的脸,她有点想恶作剧。发自内心的。
她握起拳头假装拿着隐形麦克风凑到伊景面前:「无论贫穷还是──啊不,我不可能穷。无论是健康还是生病,妳都不会离弃我吗?」
「是。」
「那无论是成功是失败,妳都会跟我在一起吗?」
「根据雇佣合约,我会扣妳奖金。」
「……那总之,妳现在要亲吻妳的新娘了吗?」
「妳的呢?我记得这种问答不是两人都要回复吗。」
「我的份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搞外遇、不会背着妳乱来、不会在妳的饭菜里下毒、不会跟妳分房睡,不会让妳找到理由跟我离婚。给法院判的话,妳要赔我很多钱。」
伊景似笑非笑捏起世真的下巴,「我的钱,就算是一块钱,都不会用在这种地方。」
fin.
标题:尖叫
这一篇代表求婚的部分,特别是世真问代表我是你唯一会这样保护的人吗,还是代表最后说我的钱,就算是一块钱,都不会用在这种地方,无论我看几次,每次看都想尖叫加原地蹦跳,太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