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了飞白,林林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深宅大院里出来,又走进一栋新式的小公馆,一扇黑漆盘花的铁门将空间一分为二,里面就是一个敞亮崭新的世界了。
她平时住读,到了周末,更是见不到飞白的面。她忙着敷衍她的一干熟人,客厅里谈得热火朝天。前来拜访的门客如过江之鲫,都盼着能和旅长攀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她是飞白的妹妹,身份也跟着显赫起来。
林林瞥见这缤纷多彩的繁华,颇有些心惊肉跳。正出神着,一时却有女客让林林加入她们的麻将桌。
林林略一踌躇,赧然摆首,“对不起,我还有功课要忙,就不来凑热闹了。”她攥着自己的书包带,略有局促,站在这花红柳绿中,素净得像一枝瘦蓝的菖蒲。
飞白一点头,出言为她解围,再嘱咐尔冬几句,令她送她上楼休憩。
林林舒了一口气,咚咚咚上了几层台阶,背后又响起一阵甜笑声。
“你们也是,自己玩便罢了,偏逗弄这丫头,不知我这妹妹实诚呢。”她们的交谈已经朦胧了,只有飞白带着笑的话直直地扎进耳朵里。
她叹了口气。学校里的人果真如飞白所说,富而不贵的子弟不在成绩上下功夫,反在银钱吃穿上结党连群,恨不能让众人皆服在他们的威势下才好。
林林本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可因她品貌出众,不乏暗慕嫉妒的人,渐渐就有一起好事小人在她面前百般挑逗。林林起先还忍耐,后来被激怒了,跳将起来,言辞如刀,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方才知道,她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捏的软柿子。
林林想着这些人,不觉烦恼。才脱离笼子似的的家,却又走进一个陌生的,与家里截然不同的花花世界。即使成绩拔得头筹又如何?孑孑一身,还是困苦。
女孩子的漂亮有时候是最无用的东西,既不能折现,只能埋下祸端。如果没有与美貌相匹配的资本,那么倒了楣,人人都可以啐一口,说她一句活该。
女孩子们也自有城府,与各自女伴的关系很难说是紧是疏,彼此言笑晏晏,形影不离,暗地里却是谁也看不服谁,然而有了一个不太顺眼的外来者,就可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她们故意问她,密斯顾擅长什么曲子?打网球行不行?为什么只枯坐着不去跳舞?咖啡要加牛奶还是方糖?喜欢什么电影明星?有没有交男朋友?诸多问题车轱辘似的压来,使她措手不及。
“这丫头,实诚得很。”飞白的笑又跳出来,那点笑意是浮在脸孔上的,粼粼波光下,藏着纹丝不动的,冷冷的鹅卵石。
老实忠厚向来是无用的别称,她不经意刺伤了她的自尊心。林林咬着唇,面上火辣辣的。
她心里一阵气闷,回房就将身子抵到门上。
“密斯顾有男朋友么?”女孩子们故意撩拨她。
“暂时还没有。”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什么,虽然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唔,自由恋爱虽好,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女孩子们噗嗤笑。自然笑她古板,又或是拿腔作调。她们一定会私下拿她玩笑。
想到这里,林林不觉沉了脸色。她不是没有收到过倾慕者的情书,悄悄拆开,一字一句奉承看进眼睛里,尽力不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一张情书欢欣鼓舞,仿佛真坐实了自己是个土包子似的。
“好啦,那么,我们周末见。”
一张精致的请柬塞进她手里。“密斯顾,周末赏脸呀。”女孩子们花花簇簇地走了。
彩色的蝴蝶群里闯进来一只才破茧的粉白蛾子,林林深知她们的轻蔑与排挤。可是凭什么这么瞧不起人呢?
她又赌气摸出衣裳,一件件拿出来,对着镜子试,一试,就在衣柜子里试了半天。美是美的,但什么时候,她才能像个真正的名媛淑女,游刃有余地融入她们的生活?
她登登登跑到露台上,想在那里透口气。不想筵席早已散了,飞白正斜靠在藤椅上叼着烟袋,她看见她手里细长的镀铜烟杆,烟管里冒出一蓬烟囱似的烟来。
如今文明人的社会已经见不到烟袋了,可飞白还是更喜欢做个蛮子。满洲的关东烟,味儿够醇厚,香气也久,够带劲。烟杆擎在手里,铜身温润,也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林林只觉得她有种复杂的违和的感觉。粗野和精细,荒蛮和文明都在她身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割裂感。
她整个人也是恣意的,穿了条玉白软缎绣花睡衣,衣服上洒着繁繁密密的小花儿,衣领敞得大了,从一边肩上滑溜下来,倒像是将蜕不蜕的花蛇皮。她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将自己吓了一跳,急忙甩头,停止胡思乱想。
“姐姐,我总觉得自己很没用。”
“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
“欺负?不……没有。”她兀自嘴犟。
“哦,那就是排挤了?”
林林的头垂了下去,“姐姐给我根洋烟罢。”
“这又做什么?烟也是乱抽的?”
“姐姐,我心里的烦恼堆着,也说不出,好歹就让我试试罢!就抽一口,让烦心事化成烟气,也就没了。”
飞白用烟杆指着她,笑道,“你这丫头,偏爱胡闹。我要是劝了你也未必听。不过试试也不坏,尝了滋味,方知甘苦。”
林林学着飞白之前的模样,点了烟,咬住烟嘴狠命一吸,不想烟气直逼肺管子,登时手忙脚乱,忙捂着胸口咳咳个不住。
“我的小姐,这下可呛着了,烦恼散了么?”
林林说不出话,脸都涨红了,泪光闪闪,只知道摇头。
“行了,尝尝这回也就罢了,以后再不许碰。”飞白一把夺了她的烟,接着倒了一杯热茶推给她。
“母亲要是听了风声,怕是明天就要杀到府上找我算账,怪我将你带野了,她那脾气。”
提起母亲,林林眉间愁色更深。绿茶沫子在玻璃杯中随波沉浮,也像极了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自从吵了架,母亲到现在都不肯理她。母女几乎成了仇敌,何苦来?
“说说罢,到底什么事?这样绷着脸?”
林林犹豫着开口,才说了一句话,便滔滔说了下去,她找不到能倾诉的人了。
飞白的眼睛半睁着,虚虚望向天幕的星子。一粒一粒的小金刚石,从宝蓝的天鹅绒衬布上浮出来。草丛里无数虫子唧唧怯叫,这般华丽,热闹,喧闹的夜,只让她厌恶。
林林一怀愤懑,犹自说着她受到的冷遇。她支着头听,时不时用手捏一捏眉心,那里揪出一长条鲜红的痧。近来喝酒很多,很有些头痛。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这有什么?你年纪轻轻,又聪明,又漂亮,凡事肯下功夫,岂有学不会的?”飞白道,“一些人嫉妒你,便有意寻你的短处,你生气不忿,才是趁了他们的心呢。”
见林林若有所思,她接着道,“你才入学不久,自有跟不上进度的,也不打紧,我这里刚好结识了个白俄女人,想在内地谋个教师的工作。她也是个多才多艺的,弹琴唱歌都精通,你若是需要,我就让她前来教你。”
林林大喜过望,连忙道,“那就再好不过,可是又让姐姐费心。”
“什么费不费心的,都是自家姐妹。你也知道我平时忙得很,难得与你坐一起说说话儿。”她道,“在我面前,你总是拘谨——哎,站起来干什么,快别这样。”
“我是真的感激姐姐。”林林站起身,情真意切道,“姐姐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只有感激的份,也不知如何报答姐姐才好,若不能读出一个好成绩,便是我的不是了。”
飞白打量了她,摇摇头,笑道,“我不求你报答我什么,能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好了。”
林林心里一震,心头涌起一阵热意,笑道,“还是姐姐宽宏大量。”她想了想又道,“黛姐姐最近还好么?”
“还好,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可还算不上大好。”
提到她,飞白略略出神,放下烟杆,坐得正了些,整个人都柔和了。
“等过几天,我从学校回来,再去看看黛姐姐,陪她解解闷罢。”
“好啊,她见你总是很高兴。我毕竟不能时刻都陪着她,一个人待着,总是寂寞的。”
“我明白,有空我一定去陪黛姐姐。”说完,林林就沉默了,这下她们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时候也不早了,那些女人叽叽呱呱一阵子,着实闹得我头疼。”飞白低头拢了拢睡衣,轻声道,“你也回去罢,喝杯热奶就上床睡了,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她趿拉着拖鞋走了。“有什么烦恼,和我直说就行,我若不在,还有尔冬。只别烦你黛姐姐,本就体弱多病,听你一说,心里不自在,又添忧愁。”
林林忙不迭应了。不想她也有诸多细腻心思,但只给了黛姐姐一个人。
卧室里,小黛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呆愣愣的对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人听着时间滴滴答答的流逝,世界骤然变成了荒漠,而她只是荒漠里一粒看不见的沙。
她在困乏中半睡半醒,喃喃道,“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那些人走了,飞白可休息没有?”
尔冬之前为她开了无线电,让她听听新闻,都是字正腔圆的声音。小黛半懂不懂地听着,过了须臾,头一顿,身子一松,又睡着了。人的声音喋喋不休,虽是催眠,倒有种安全感。
“小黛,睡了没?”叩门声轻轻一响,她的眼睫毛一抖,又活了起来。
小黛掀开被窝,从床上滑下去,两脚急急探着地上的鞋。膝盖窝很僵硬,发出咯吱咯吱的朽木拉轴的声音,因为太急,不觉向前一倾,几乎迎头摔一跤。
“快进来,等了你好久。”她是开不得门了,只叫她进来。飞白一推门,看见的便是小黛坐在床沿上,探头探脑,有猫儿探食一样的神情,非常地喜悦。
“一直在等你。”她笑道,“我在这胡思乱想的,却也睡不着。”
飞白道,“这些天没来得及陪你,我很抱歉。”
小黛摇摇头,“我知道的,你不必担心我,我就随口一说。要不是不得已,谁想敷衍那些人来?”飞白笑了,搂着小黛道,“就喜欢你的体贴。”
沉默一会,小黛摸着她的脸,轻轻道,“飞白,人人都有求于你,羡慕你,我不中用,也没能力为你分担些什么烦恼。”她笑一笑,还是很介意自己的残疾。“我只能等着你,陪着你。像个傻瓜,什么也不懂。”
“小黛,你怎么又说这些话?我说过了,我根本不在乎。”
飞白也曾经想让小黛出去见识见识,她却像受了惊的小雀,拼命地摇头,往墙角里挪,直把自己缩在影子里。“不要让我出去。”
“不要,飞白,不要。”她轻声道,耳膜嗡嗡响,很抗拒。她连连摆手,“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是个残废,连带着你也跟着受累。他们编排我也就罢了,我却容不得别人说你一分不好,真要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找根绳子来勒死自己就完了。”
飞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小黛抱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枚蚕茧,声音凄凄惶惶地传来,“飞白不在乎,我在乎。你还有丈夫的呀……岂能因为我,耽搁你的名声?”飞白瞬间震了震。女子的名声二字,何其重要。终其一生,也躲开不得。
小黛又捂着嘴咳嗽两声,“别人只晓得你是旅长太太,风风光光的,哪里会懂得你背后的苦楚!我懂得了,却也不能为你分担什么……我真恨我自己!”
她又伤心起来,沙声道,“你为我付出太多了,够不容易了!我在这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过得倒像个千金小姐。你密不透风地保护我,我却不能保护你,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头就和戳了一针一样……”她的一双眼睛空洞洞,像是剪开的两个口子,露出一种流动的悲苦神气。
飞白闻言,不觉神思恍惚,怜惜地喊了一声,她还是惴惴耷拉着头。
“你这又是想什么?有你这个体贴人就够了。我要那么多能帮衬我的人做啥?”她干干笑了笑,“能力大了,也未必省事,得时刻提防着,算计着,权衡利弊,恩威并施,这么相处,可累极了。”
她顺着她的脸颊抚摸下去,“这些人里还有谁比你更懂我的苦?我要的是能与我过日子的贴心人,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同僚。你别不信,这都是心里话,要有一个字假,就立刻死——”小黛立刻挣扎着爬起身,去捂她的嘴。
“不许说这些!”飞白被打断,也沉默了。但是彼此心里又酸又暖。她拉着她的手道,“你看你,在屋子里待久了,总是会胡思乱想。”
“过几日,我带你出去走走,我们一起散散心罢。”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安慰。
小黛用力点头,笑道,“那么我们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
“不许变。”她们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