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切又重新回来了,自己又回到那个小阁楼,黑漆漆的,落了一地欢声笑语。
她被男人紧紧搂在怀里,一杯杯地灌了酒吃。那是一个来寻欢的少爷,最喜欢年纪不大的雏妓,用各种手段尝鲜。她当时还没有太通人事,只知道哭泣,哀求,喊疼。
少爷向来喜欢她呆呆傻傻的模样,她的温驯讨好了他,一枚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小黛摸了摸,光滑如冰,是个水头好的玉镯子。
她戴了不久,总有人眼馋心热,指着她嘀嘀咕咕。小黛不喜欢别人议论自己,于是又换了自己的那对缠枝莲金镯。有姑娘歆羡她的客人出手阔绰,也要看看她的那枚冰种玉镯,她那时也没有多少戒心,就拿出来给她看一看。
谁知那姑娘手一滑,玉镯跌到地上,哗啦一声脆响,就碎了。她的心肠肺腑也跟着碎了。那姑娘向她道歉,语气里却毫无愧疚。想来玉镯的破碎也是早有预谋。
“钏儿,你那样讨客人喜欢,就算少了一只镯子,客人也会给你一个更好的。”那姑娘笑道,“哪像我,笨嘴拙舌,偏偏就学不会那花点子哈巴狗儿,颠颠地舔人腚沟,自然讨不到半点好。”
小黛默默,捂着脸蹲了下去。为了地位,荣宠,甚至一件衣裳,她们也会拈酸吃醋,针锋相对,嘴里有数之不尽的粗俗话,尽往肉里心里刺。
她天性柔弱温顺,做不到大打出手,只好哽着嗓子,哭哭啼啼地认了。等到客人再来问她为何不戴上,她战战兢兢解释,换得对方一笑,“哦,碎了就碎了,不用放在心上。以后再给你一个好的。”
之后他骑在她身上,又一番折腾。小黛成了才出生的小马驹,四肢歪歪扭扭地打颤。百般蹂躏。待他走了,小黛恹恹软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她又得了客人的两匹花色艳丽的锦缎,小黛用它做了一条花裙子穿,剩余的布料锁进箱子里,宁可生灰霉烂,也再不给人触碰。
雏儿们看着她的姐姐们个个光鲜亮丽,不由咂嘴笑道,“如果不是晚上要接客,倒和小姐一样养着。”小黛不明白,难道接客是容易事?两腿一张,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就能得来这些东西么?这明明是卖血卖命得来的呢!
之后和云珠不经意提了,她恨铁不成钢,戳着她的额头道,“你太软弱了,要强硬一点,才不会被欺负。”
强硬。小黛忙不迭点头,将她的话记在心里。可是她那么笨,心肠又软软地结在一起,怎么强硬得起来?她连一声大吼都做不到。云珠复又叹气,这个小羊羔子,一团孩气,哪怕委屈极了,也只懂得呜呜哭。这里上上下下都是势利眼,个个捧高踩低惯了,她是个软柿子,不欺负她欺负谁呢?
“小黛,小黛?”飞白隔着被子晃她,“又做噩梦了么?”
小黛顿时清醒过来,轻轻叫唤一声。她回到了现实,在温暖干净的被窝里,有飞白作伴,没有客人来欺辱她。她慢慢揉了揉眼睛,又抹了抹腮,擦拭滚出来的泪珠儿。
“没事,飞白。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飞白一顿。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没关系,别去想了。”
“嗯。”沉默一会,她翻来覆去,发现再没了困意,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开口道,“飞白,也不知道林林最近怎样了?”
“她能怎么样?好得很呢。”飞白淡淡道,“在学校里,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小黛便道,“她过得好就好,这样我也放心了。”
飞白睁开眼睛,问她,“小黛,老实说,你觉得我待她如何?”
“怎么这样问?”小黛一怔,嗫嚅道,“你待林林自然十足周到,为她裁衣服,订鞋子,又带她做手术,就是亲姐姐也再不能如此了。”
“我不过随口一问,你莫要多心。”飞白笑道,“只是,你总提林林,就不担心我会吃醋么?”
小黛不觉微笑,捧着她的脸柔声道,“林林是林林,你是你,她只是你的小妹妹呀。难不成飞白要和一个孩子吃醋?”
飞白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我再小心眼儿,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置气。但她与我到底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妹,为她做了这些,也不知值不值得。”她叹口气,“就怕升米恩,斗米仇,将来她也未必记得咱们待她的好。”
“这怎么说?”她惊疑不定,“林林那孩子不像是个知恩不报的。”
“你是真心这样想的,小黛,可我却清楚,他们是如何想的。”
小黛沉默着,听她道,“林林果真是和我亲热么?不过是被她母亲打压狠了,有求于我,不得不说两句好听话应付场面罢了。”
飞白道,“虽说我做了太太,他们面上奉承着,背地里又何曾瞧得起我?我的名声,到底是糟透了的。”
小黛的手一紧。
飞白出了会神,酸涩道,“当初旅长娶我,也少不得他们的一份功劳。这便是我的好家人!”
“难道当初是他们逼着你……”小黛张了嘴,十分惊骇。
“虽不是逼我嫁人,却也没有好多少。之前没和你说,怕你知道后又难过掉眼泪,所以并不敢提。”
她牢牢抓了她的手。“飞白,告诉我,当初你的嫁人,是他们谋划的么?”
“还能有谁?”飞白静了静,忽地哧哧一笑,“若是家里委实困难,爹妈过不下去了,那卖了我,倒也没什么话说。可那时候他们不过是把我推出去,讨他旅长的好,给他们的事业铺路子呢!”
无数的仇怨让她的声音变得尖锐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早就勾结好,把我哄了出去,借着小丫鬟的口说我妈病了。我急着出门找大夫,出去买药,于是便瞧着了旅长,让他看了个分明……好,真是上上下下打得一手好算盘!”
小黛听得心头发颤,只觉背上寒意飕飕,不敢去想她当时的心境。他们是她的家人,怎么能做这种龌龊的勾当?
“你说他们要脸?他们有良心?我一见到他们,就要把这十几年的日子重新在心里过一过。都说前因后果,我没找他们算账已是省了事了!”
她冷笑道,“做女人难,做小老婆更难!最后不是死,就是疯——妈不就是这样,谁能记得她?送进祠堂又怎样?除了我记着,这世上就没有她这个人了。”
飞白不说话了,伸手抚着小枕头的荷叶边,慢慢闭上眼睛。她的娘亲,这世上唯一疼她入骨的人不在了。一抔黄土埋艳骨,化为腐草,她一生的爱与恨也只如流萤,亮了那么一瞬间,过了夏天,就瘪瘪缩缩地湮没了。
她不能不为她母亲感到憋屈。母亲有着忍耐惯了的柔静的面孔,低垂着长长睫毛,是沾了露水的蝴蝶翅膀,在晨霜的淡青下扑簌簌抖动,那白兰花似的手指舒展开来,抚摸女儿的脸颊,充满爱惜的摩挲……她的美丽,幽怨,多情,忠贞,早已带入黄土垄中,只有她还记得。
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延续了她的生命,血脉,也继承了她的思想,爱恨,母亲倒也不是全然被遗忘,她永远活在女儿心里,永不老去。
眼皮颤颤地抖动,飞白猛然遮住了眼睛。
“我……是我太笨了。”小黛颤声道,“你受委屈了,飞白。我不知道……你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是我没顾及到你,多嘴一句,你莫要生气。我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想别人?”她语无伦次道,“我也想姨姨,她还有我们……”
飞白抿着嘴,眼睛也渐渐潮湿了。她的心在痛苦中煎熬,忍不住又与小黛低声说起来。
她的生母蓝氏,是大爷顾霈之的外室,顾家坚决不许娼女进家门。哪怕她为他生儿育女,散尽体己,补贴家财,也只配做个外室。她的父亲是个好人,却是个棉花耳朵的好人,有他没他其实都一样,他只能无可奈何,永远无可奈何地皱眉叹气。十几年了,母亲就这么捉襟见肘地熬过去。只有飞白是她唯一的活气儿。
飞白的童年时代,大部分都在母亲这里度过,所以感情极为深厚。听说她的母亲病了,又没有人能照顾她,她急急赶着出门去找大夫,又去药铺子抓药,没想到那男人守株待兔,早将她打量得一清二楚。
此后种种,也不必细说。飞白对过去也有深深畏惧。她被弘武娶回去,大太太上下打量她,卡着她的脸,冷笑说年轻就是好。她因为冷和怕,不住发抖。飞白才说一句话,脸上立刻挨了她一巴掌,被戒指划出一道红痕。
她嘶了口气,颤声道,“太太,我若是有半点争宠的心,就立刻死在您面前!”她忍不住落泪,“太太给我条活路,我便是您的人,定会为您分忧解难,不教您失望!”她跪下在地上给她咚咚磕头,“我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太太。”
“安分,你说你安分。就凭你这张小狐狸脸儿,再赌咒发誓,我也不敢信哪。”大太太冷笑,飞白也无话,当着她的面儿喝了避子汤,以示决心。她看着碗里黑漆漆的汤水,半点犹豫也不敢有。哪怕是穿肠毒药,她也得喝下。一仰头,梗着脖子全灌下去。
她恭恭谨谨做全了礼数,半点不敢逾矩。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立刻大门紧闭,让尔冬把风,她偷偷将那药汁从嘴里嗓子眼里呕出来,袖子里的海绵也湿透了,好在她穿了深色衣裳,不细看,也看不出——她那令弘武惊赞的绝活儿总算派上了用场。
她永远不甘受制于人,虽不想要孩子,但也不能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她在大太太身边侍候,不得不忍受她的动辄打骂,她咽不下这口气。这么多人,就许你一个人不高兴?
她便捧着她,护着她,不动声色地引诱,哄骗着,刺激着,想方设法让大太太迷上一种中药金钗石斛浸好的汁液,一日日消磨她的身子。后来她终于被弘武气死了。无数的仇人,也只是少了其中一块绊脚石而已。
她还有她的家人,她的丈夫,她的“姐妹”,都是她的仇人!
听她说了这些,小黛心里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愤怒和恐惧令她眉心皱得和核桃一样。飞白伸手抚平皱纹,低低道,“黛,有我在,你费什么神呢?”
小黛终于回过神,恍惚不已。这一切的恩怨纠缠,都源于这一家子。除了姨娘,谁也不疼她爱她,都想从她身上谋利,啃食,也怨不得她责怨他们。
她怎会不心疼飞白?她吃的苦比她深重许多,要应对男人,要周旋女人,要皮里阳秋,天天走在钢丝上。一想起来,便要脱层皮。飞白受了那么多的折磨,还要分神照顾她,保护她。小黛只恨自己毫无本事帮她分担,双目涌泪,被飞白抹去了。
“你是水做的么?”飞白叹气,两人额抵着额,脸对着脸,呼吸深深浅浅,在彼此面庞上游走。小黛将她抱得更紧,带着哭腔道,“飞白,我真没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帮你报仇。我心里难受,又恨……”
飞白默然,轻轻道,“又何必如此?有你这份心意,懂我的甘苦,我就满足了。”小黛吻吻她的眼睛,表示愧疚,又唤起她的柔情。
“可别烦恼了,你能为我做的事多了去,好好休息,吃饭,养好身体,哪一件不够重要呢?”她又反而安慰小黛了。
“我明白了。”
“快睡罢。林林的事你不要担心了,上一辈的恩怨,还不至于牵连到她身上。只要她肯听我的话,我自然会将她安排妥当。”小黛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仍拉着她的手。她一面哄着小黛入睡,一面在心里忖度着,慢慢筹划。小黛阖眼睡了,也看不见她面色幽冷。
到了周末,林林回家来,飞白与她道了几句寻常话,也就彼此无言了。操心的事都落到小黛身上,她问成绩,问老师,问她和同学们的关系。林林个子又长了一截,人也更活泼伶俐,小黛倍感欣慰。
她看上去更像个姐姐。飞白对她虽好,到底不甚亲近,偶尔谈到一些隐私,林林便紧张起来,气氛淡了下去。虽然她待她没有什么不周的地方,但她还是有些怕她,直觉的怕。
飞白见她俩说得高兴,懒洋洋听着,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便道,“小黛,林林还没上几天学呢,作业已叠一堆了,等过几天得空再与她聊天也好。”
小黛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操心,叽叽喳喳,像只聒噪的小雀。她不好意思起来,细细叫一声飞白,笑道,“我只是想听林林说些学校里的生活,有点好奇。我从来没上过学校,很羡慕。”
飞白刚想说什么,却又再想不起来了。她笑了,“你要好奇,以后我说与你听。我小时候在私塾上课,和先生斗智斗勇,可比她们有意思多了。”
小黛最喜欢听她说故事,于是也就暂时抛却这回事,又巴巴黏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