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热,雨水不免多了起来,夜里雨声暴注。
飞白立在床前,忧心地朝小黛望望,见她虽呢喃几句,到底安安稳稳的,才稍觉安心。
小黛幼年时受了太多的折磨,因而时常会被陈年往事魇着。方才她突然发作,浑身汗涔涔地挣扎,尖叫,气息咻咻,直呼救命,像一只在笼子里挣扎的待宰的小鸡。
“不要!不要拔掉我的牙!”
她的啼哭声突然响起,惊醒了飞白,只觉有个鼓槌一下下锤在心上。她手忙脚乱去搂抱她,为她擦汗,偏偏她无助地挥着手,指甲刮了肉,一阵吃痛,又不敢叫出声,只得打起精神,百般委婉解劝。
“求求你!我不敢了!”
她连番抚慰,轻轻一晃她,小黛身子一抖,彻底醒了。但噩梦还没有彻底放开她,她软软倒在她的怀里,不住痉挛。又去摸嘴,发现她的牙齿还在。
小黛又哆嗦着去摸飞白,将她的眉眼头颈摸了个遍,确定飞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不是她的幻梦,不会兜头飞来一个巴掌和爆栗,不会有人强行撑开她的嘴,这才拉着她的手慢慢的静下来。失明的人,做不到眼见为实,只有触觉才是唯一的实感。她抓着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飞白听她方才哭喊得无助,委实心痛,再要温言抚慰几句,又怕她错过了困头,反而不好,便拥紧了她,轻轻吻一吻,拍着后背,哄她入睡。
如此一搅,她自己反而清醒了,翻来覆去,眯眼一看珐蓝自鸣钟,原来已经凌晨四点钟了。
她叹了口气,嗓子眼里干干的发痒,便走下床斟了口茶喝,顺手掀开一角窗帘,外头是一片漆黑冷青的颜色,像个无底洞,只听雨声哗哗,世界都给雨水给吞噬了。
这是飞白熟悉的颜色。在从前漫长的幽囚中,夜夜辗转难眠。她不肯放下床幔,只探头看着黑洞洞的窗外。腿上疼痛如蚁走,钻进血管里,发了疯地撕咬。等熬到蟹青的黎明,精神再不能紧绷,眼皮打架,方盹过去。
她出了会神,又去看小黛。她背对着她,安安分分裹在被子里,只露一个小脑袋,像个栖息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缩手缩脚,有虚弱的安全感。
她也躺了下来,不过须臾,小黛翻了个身,骨碌碌滚到她的怀里,两人抱了个满怀,飞白笑了,搂着她睡了。
风声雨声远去了。这一阖眼,天色大亮也不知道。她们犹自酣眠,一声“叮铃铃”忽地刺破了平静,她们懒懒地动了动,飞白怕吵着小黛,厌倦地翻身,去摸电话。
飞白哑着嗓子喂了一声,听筒里传来一声“侬早”。妇人带着娇笑,说一口蹩脚的上海话,堂子里最兴这种娇柔的“时髦”。她立刻清醒了,将话筒嫌恶地离远了些,好像有唾沫星子沾着似的。
寒暄几句以后,对面道,“何太太,侬晓得伐?令弟近来白相了我窝里的一个丫头嘞。”(1)
“哦?那你的丫头也心甘情愿被他耍。”她平淡地道。
“他哩,空头弄白相,烂糊三鲜汤。”(2)那妇人娇滴滴骂道,“不是我给他帮忙,他早僵特了,还由得他摆魁劲?”(3)飞白能想象出对面眉飞色舞的模样,抱怨声里也有三分得意。
她暗自发笑,却心平气静地敷衍着对面。
“金太太气什么?鱼无铒不上钩,给他点甜头,再怎么翻也翻不出你的五指山呀。”飞白笑道,“你的法子多的是,若倦了,便狠敲他一记,或者干脆让他裹上官司,那才有趣。”
对方又咯咯咯笑起来了,“是,我就特意和您说一声。”飞白撂了电话,又转身躺在床上,摸一摸小黛的脸。想到长泽,不觉微笑,自那次挨了耳刮子,他再不肯来找她,转眼就有自己的营生。
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很好。他勾搭上金太太,是她的意思,不过有意无意向她这么一提,金太太心领神会,眼风一飞,长泽就顺势上了勾。
飞白冷眼看着,只觉他们真是棋逢对手。一个用钱姘男人的姨太太,和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鬼混,彼此四目相对,魂都没了。
她微微冷笑。那金太太本来是个老商人的小老婆,衣不解带地在跟前照顾,等老头子驾鹤西去,留给她一大笔款子,金太太便借着交际的幌子,在小公馆里灯红酒绿起来。她底下的丫头,个个都是拆白党(4)中的佼佼者,装什么清白好人!
这个时候,小黛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叫了声飞白。她的手摸出被子,像两朵芦花飘了出来。她歉然道,“对不起,昨晚我做了恶梦,倒是搅得你人仰马翻的。”
飞白笑道,“我都不记得了,你却还想呢!”说着又捏了捏她的鼻子,“咱俩再眯一会罢。”
“飞白今天要出门罢?”
“今天我哪儿也不去,只在家陪你。”小黛抿着嘴笑,想到了什么道,“你忘了么,飞白,今天要去接林林回来的,可不能只陪着我。”
飞白瞟一眼钟,“现在时间还早呢。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情?”小黛不疑有他,不觉好奇。谁知她的脸儿手儿已经凑上来,直吻得她心神不宁起来,双腮先腾腾得红了。她们一齐倒在被褥里,如花藤相缠,万缕千丝,皆攀在一处,只有温柔体贴。衣裳窸窸窣窣地抖动,嘤咛低笑声不绝。飞白颈上的两只小手,攀得更紧了些。
一阵温存,小黛通红着脸儿,枕在她的手臂上。飞白一头乌云散乱,长发扫在小黛脸上,痒丝丝的。小黛拾起她一绺青丝,嗅了嗅,又闭上眼睛微笑了。
飞白抚着她的头道,“咱们也该起身去洗漱,换身衣裳了。”说着顿了顿道,“林林那丫头,今天未必肯回来呢。”
小黛怔了怔,想开口问,但此刻也不便说。
花洒下的水哗啦啦浇下来,她主动请缨,为飞白洗头,她伸手揉一揉她的头皮,一下一下按摩,直教她惬意地眯缝了眼哼哼,雪白的沫儿沾到满头满手,再浇上热水,揉着搓着将尘灰洗去。之后小黛绞干她的湿发,又用细毛巾小心地包住——珍重得像捧着自己的未来。
她问道,“林林那里可是出什么事了?”
飞白唔了一声,懒懒睁眼,道,“那倒没有,只是她自己可不愿回家受拘束。”
“这是怎么呢?”
飞白不答,只拨着浴缸里的水,看着指尖滴下来的水珠子,半晌才叹了口气,道,“那小丫头有了心上人,只一心讨他的喜欢,耳朵软了,心也飞了。”
小黛吃了一惊,“那我们得和她仔细说说,可别让她走了歪路呀!”
“她要肯听!”
小黛想了想道,“小孩子有时候会做错事,都是头脑发热,也不是有意要气人。我们接她回来好么?和她说清楚利害,林林是个好孩子,不会不改的。”
飞白一笑,反握小黛的手道,“傻小黛,你总是为她着想呢。她要是个和你一样敦厚的可人儿,我疼她还来不及。”
她们说这话的时候,林林忽地打了个喷嚏。
“也不知是谁背后念叨我。总不会是他罢?”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得疑惑。为什么会看上陆坤,她自己也不求甚解。
她摊开文学书,看了会,咬着笔头子,不觉在空白处写下一行诗,“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写完骤然反应过来,两颊如火烧,心头突突跳,忙合上了书本,思绪不知又辗转到哪里去了。
大多时候他都是静默的,像一尊石像,薄薄的单眼皮被阳光打成了淡金色。
她望他许久。
“你为什么总看着我?”
林林笑道,“嘿!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他噎了一噎,摇头道,“你可真是……”陆坤说着一笑,笑完又迷惘了,“为什么?”
“是你先跟我搭架子的。”她道。
“我不是故意的。”他申辩。
“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自然也和别人不一样。”
林林笑了,是貌美的女孩子无往不胜的娇蛮得意。
他的目光游弋开来,然而等林林别过脸,又偷偷黏到她的脸上。
“你喜欢我么?”她乘胜追击。
“我……不。”
“那你讨厌我?”
“那也不是。”
“我不信。”她瞟了他一眼。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你不敢,对不对?”她逼视着他。
“我为什么要看?你对我只是海市蜃楼的幻想罢了,小孩子脾性,黏黏糊糊的。”他尽量用一种轻松的,淡然的口吻回她。
“那这个幻想为什么又肯坐在我对面?”
“林林。”他抿了抿嘴,忽然下定决心似的,“你——”
“你也有追求者的罢。”
林林的笑忽然冻在脸上,阳光和脸色一寸寸的淡了。
“那人是季云浦,是不是?”他轻声道,“其实他倒还不错。”
他知道些什么?她的唇骇然抖起来,“不是,不是!”她急急道,“你明知道我对他并无喜欢!”说着说着便发怒,“你信不过我?”
他起身,她也跟着他,浑身乱颤。“那我问你,在枇杷林里,是谁先拉我的手?还有你为什么要送我钢笔?只因为我写了几篇玩笑之作么?你说是朋友,我可不信!”
她看着他停下步子。他松动了,她要乘势追击才行。
少年人的情愫是六月天的暴雨,毫无预兆,毫无道理,说来就来,气势汹汹袭卷一切,一点一滴,都是酣畅淋漓。
她不愿承认他不喜欢自己,使出浑身解数,只觉亲近一个铁石人,也没这般犯难过。
“林林。”
她踌躇着,又有些期待起来。
“你的姐姐,不会愿意你与我在一起的。”他道。
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像是水雾散去的镜面,唯余清晰的冷意,亮堂堂地悬在他们面前。
他试图挤出一丝微笑,但是失败了。“我的家庭很糟糕。她为你打算,绝不会让你跟着一个没有前途的人。”
“你绝不是!我不许你看扁了自己!”林林着急地叫起来,又柔声缓气道,“我会和姐姐说,我不会一直依赖她的帮助。等我们考上大学,就可以独立。你要等我。我们还要一起努力。”她的长睫毛戳进眼睛里,令眼睛水汽蒸腾地泛着光,让人想起一切楚楚可怜的温软的东西。
只为了赌一个美好的未来,她豁出去了。
独立,多美好的字眼。她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心里一汪碧青的水荡漾不定。
她不信他不答应。难道他对自己,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我答应你就是。”
林林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微笑,便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才发觉到了回家的时候,她的同学,早都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她真是呆了。
她慢吞吞地整理着东西,习以为常走出校门,见到那车忽而吃了一惊。车里的司机还是原先的姚叔,只是副座却多了一人。见她走来,飞白推开车门,撑了伞,迎上前去。
林林心中一紧,怯怯地叫了声姐姐。
飞白一点头,笑道,“我正无事,天气又糟糕,干脆就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