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忽然跪在她面前,飞白张了张嘴,脑子里卡了壳,嗓子也抽了发条,什么话都被掐断,只有太阳光惶惶照着,落下一片刺眼的白。
“小黛!你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呢!”飞白急了,也不敢用劲拉扯,只好抱起来。
她抱着她,一路将她安放到床上,又是哄劝又是擦泪,小黛还是拧着眉头啜泣,泪珠子滚滚不断。
房间里沉寂下来,阳光透过纱帘,筛成了深金色,而她笼在这片金色里,仿佛隔开了她。飞白伸手去摸她的袖子,还是虚拢拢的,再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一把骨头。不知为何突然想到灯尽油干这个词。一阵震恐如闷雷,从她的脊背上滚落。
飞白也哆嗦了。她道,“小黛,你的身子最重要,看你这样流泪——我,我也要碎掉了。你不要这样糟蹋自己。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再不会责怪你的。”
小黛的泪流得更多了。她确实应该被责怪。
“是不是想起之前的事?”
小黛摇头,仍是垂泪。
“那你是怎么了?有什么忧烦,只管说给我听,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想方设法为你做到。”
小黛久久不语,飞白来回走了几步,一时急躁起来,道,“莫非你想到了其他人,所以不肯与我说?你心里有了其他人,对么?”
说着将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觉凄凉难耐。许许多多的思绪,乱麻一样缠黏在她的脸上,飞白逐渐起了疑窦,烦躁地抹了把脸,将方才的保证也忘了。
小黛本来呜咽几声,听她这么一句质问,忽然僵了。她放下袖子,仰起头,一对盲了的黑洞洞的眼珠,里头藏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就连飞白也情不自禁感到恐惧了,她后退一步,骇异地望着她。
我就要死了。小黛想。
“是谁呢?”飞白的声音扁平,她也惊诧自己还能这般平静,愤怒仿佛被封在铁皮罐头里了,竟然没有半点火气。
“别这样……”小黛竭力忍耐,可脸色也变了。
“飞白……”
她的唇打着颤,不是不想好好说清楚,将前尘一笔勾销,可是她怕,怕得心肝脾肺都在肚子里蠕蠕打颤。
飞白甩开她的手,她不知为何就犯了错。千呼万唤,只留她一人。要没有尔冬帮忙,只怕飞白还要冷一冷她。她如果说了往事,那她还会原谅她么?
小黛的呼吸滚烫。她思虑深重,不能想,想起来只恐怖,那颗本就支离破碎的心越发沉下去。
她挣扎着,冒了满头细汗,周围安静得吓人,她不知道飞白的表情,只听见她上下起伏的呼吸声,听不出来——她恨她的瞎眼睛!
小黛勉力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轻声道,“没有谁,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以后解释给飞白听,好不好?”
她从不会说谎,即使说谎也是拙劣的,欲盖弥彰。她给了她一个含糊的回答,飞白没有开口。小黛感到胸口一阵窒闷,好像被放在蒸笼里,水分蒸发了,只胡乱拽着自己的衣襟大口吸气。她在这一刻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头晕脑胀,哪里都痛,只暗自祈求着,飞白别走。
“小黛,我的心也是肉长的!”飞白惨然道。她的小黛,承认之前对别人留有余情?怎么可以!
十年前她们亲密无间,十年后,这样的亲昵里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的隔阂龃龉来?她算什么了呢?只是幼年的一个玩伴么?
玩伴。
她只是她的玩伴!
她面色铁青,双肩颤颤,仰头狂笑起来,一面发笑,一面抓起一只银花瓶,狠狠一掷。摔不碎,她又一脚踢过去,砰的一声砸在门上。尔冬闻声而来,心知她再次发作,此时也不敢多劝,只默默捡起花瓶,放到客厅的五斗橱上去。
小黛面对陌生的疯狂的飞白,面对这一声声的动静,又是惊,又是怕,一时吓呆了。她想往后退,不敢退,恐惧将她钉在原地。
“那个人想必待你很好,对你来说,我大概已经不重要了。”
她收了笑,声音萧索,也像上了冻。“也难怪你躲着我。你心系他人,我却不知,还想着我们的未来……”
“不!”
小黛尖叫起来,伸手去摸她,飞白静静望着她,不动不语。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黛再也承受不住,又是着急,又是羞愧,又是痛苦,又是胆怯,这些天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将她淹没。她怎么可以说她不在乎她?她的一颗心就只系在飞白身上,凭什么说她不在乎她?
小黛没力气跳起来,只能放声大哭,捂着耳朵,一头扎在被褥里,腿脚乱蹬。她小小的身体埋在被子里,不像在哭,简直像是溺水者的挣扎。
飞白瞬间被惊着,连连退后。
“我怎敢有一日忘了你!”小黛哭道,“从没有呀!哪怕我接……”她咬了咬牙,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呕的一声,不得不俯下身子,一张嘴,稀里哗啦,将方才吃下去的糕点全吐了出来,黄的白的褐的,再一抹嘴,顿觉腥甜,居然呕出了血来。
她软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地唤她的名字。飞白本一怀愤恨,见她吐血,早已目眦欲裂,惊慌失措,将那赌气醋妒的心思抛至九霄云外,再顾不得什么旧情新恨。
“小黛!”
她发了疯地去抱她,用帕子擦她嘴角的秽物,衣角沾染了狼藉,飞白视若无睹,似乎也闻不到酸腐味。小黛瘫在她怀里,仍不忘奄奄叫了声她的名字,像个婴儿。她用几乎濒死的手指颤颤握紧了她,含泪道,“我心里,从来都有你,死也不敢忘……”
“我知道!我知道!不许说死!我不会叫你死!”飞白扯着嗓子胡乱叫,眼里也晕了泪意。
“来人,叫老姚开车,去医院!”她叫得震天响,已然破了音。
“你不会有事的,小黛!我绝不会叫你有事的!”她们的手冷冰冰抓在一起,在这时,她们的心意终于彼此契合,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她!
车子一路冲向医院,飞白只听医生说她要住院。本就已气血亏损,再损耗下去,就成了痨病。
痨病?飞白一个激灵,惶然点头,脂粉也遮不住疲倦。
“那她吐血可严重?”
“目前还得观察。”
小黛昏迷着,手上吊着挂瓶。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彷徨着。这具身子,从出生开始,始终没有轻松过。她的魂却要飘起来了,从身体里飘出来,不受自己控制。要飘到哪里去呀,她是要死了么?爹娘在哪里?有谁会来接她?她的飞白可怎么办?她真怕。
活着那么痛苦,死也不敢死,就怕死了,到了黄泉路上,也要被其他鬼欺负。
“钏儿。”她飘荡着,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阴阳,隔着梦与现实。奇怪,她竟然听见了。
“林绍哥哥,是你么?”小黛泪珠儿彻底断了线。积埋在心里的思念止不住地蠢动,不觉道,“你在那里过得可好?我不曾与你烧纸,可是我没忘……”她张了张嘴,说不想念他是骗人的,可是她不敢,竟然不敢。
一颗心撕成两半,鲜血淋漓,她也彻底地碎了。
男人长叹一声,是久违的怜惜。他的声音忽深忽浅,仿佛就在身边,“我晓得的,钏儿。你不该来这里……回去罢。”
“林绍哥哥……别赶我走……求你……”她哭道。活着是个瞎子,死了居然也看不见,她奋力挣扎着,想要抓住他的手,给自己一丝微薄的安慰,可是没有。他们似乎都成了魂魄。
“钏儿。回去罢。”
“忘了我,好好地活。”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温暖的,细腻的,无比熟悉的轻柔。她浑身一激灵,慢慢地握住,不肯放,不肯放。
“小黛。”
那是一道女声。
飞白红着眼睛道,“你方才一直唤林绍哥哥,你心里想的是他,对么?”
她轻轻地说,眼里黑洞洞的没有光彩。是她大意了。她从没想象过小黛和别的男人欢声笑语。稍微想象一下,嫉妒的火焰都会将她烧死。她原以为她们相亲相爱,然而命运给她当头一棒,原来这一切都不算数的。
飞白很困惑,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成全,还是排他?是占有,还是包容?她与小黛之间,是该继续,还是终结?她也不知。思绪越发翻江倒海,飞白停了一切的思想,猜忌和不忿,试图将每一缕情感都分析清楚。
“飞白,你且听我说。我会交待的,不会有半分隐瞒。”她吃力地说。
小黛晕沉沉地动了动脑袋,小声道,“林绍哥哥,那是我从前的一个恩客,我说给你听。”她决定将一切坦白。说出来也好,往事那么沉重,她快要背不动了。
小黛喝了一点水,继续喃喃着说。
林绍,林绍。她从上天借来的短暂的福气,把她从两脚羊变成人,带她的灵魂逃出生天的第一个男人。小黛本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也不说出口,任由他沉在心底。偏偏躲不过飞白的质问。都是命。
“林绍哥对我很好,要赎我,然后一起去找你,后来上了战场,死了。”她轻声说。一个人的一生,用不着几句话就能说完。她吸了下鼻子,又平静下来。一股酸痛从鼻根刺进眼眶,火辣辣地疼。“飞白,他是我的恩人,有救命之恩的。”飞白移开眼睛,不忍再看那张哀伤的脸。
“我十五岁遇见他。”她微微喘气,试图挤出一丝笑。小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个时候,我还不会挑客人,又因为看不见,总被人欺负。”
“我因为不愿意接待一个有花柳病的客人,要我舔他的疮,我不肯,让他不高兴了,就被人拖出去打,最后吊起来给别的姑娘看,就在树下面,拿鞭子一下下抽。可痛了,但我就是不肯求饶。”
听到她遭受非人的虐待,飞白的眉毛抬起来,眼神也变得暴戾,闪着杀机的青光。她慢慢收紧手心。如果她在小黛身边,会杀人的。她会的。
“他们听我不肯求饶,手里拿了很粗很粗的棒子,捅了下我的肚子,这时候突然闯进来一群军爷,妈妈也顾不得我了,就带人去应付。这时候林绍哥走来了。”她那悲苦低垂的眉稍微扬起,是一种缅怀的神色。
“他一下就割了绳子,将我放下来。我要道谢,不巧碰到他腰里的枪,吓得话也说不出了。”一颗眼泪跌到枕头上,飞白用新手帕给她擦擦眼角。
一个盲妓与士兵在兵荒马乱里的相遇也不奇怪。男人英雄救美,女人守身如玉,然后他将她救出生天,成就一段乱世姻缘。但,那是话本子里的故事。他们之间并非如此。
林绍被同僚死拖活拽进烟花巷吃花酒,被莺莺燕燕绕着献殷勤,正不知所措,忽然看见那被吊在树上的小小身影。他骨子里的清气令他出手相救,雏鸟一样的钏儿,栖栖遑遑,落进青年的怀抱,碰到枪,被吓成了哑巴。
他被他们缠得烦恼,干脆就指了她,“就她罢。”小黛便亦步亦趋跟着他,乖乖的,安安静静陪他吃酒。被灌醉过去的林绍躺在榻上,一双怯生生的手摸索着,给他擦汗,打扇,挠得痒了,林绍抓起她的手,拉她到怀里,一切都来得顺其自然。小黛没有抗拒。
这才是风月场的故事。哪有什么君子和贞妇,他们的邂逅,本来也没有脱俗。
“我一开始很害怕,因为他是个军爷,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是好人,就不怕他了。林绍哥哥脾气好,对我也好。别人都将我当个玩物,欺负我,打我,掐我,烫我,只有他不会。有他保护我,我才能活下来。”
“在我想你想得发疯的时候,忍不住自言自语,我也就只有和他说几句。林绍哥可怜我,几次替我打听,总没有得到消息,等有了消息,他却已经——”她说不下去了。
她的太阳陨落了,又陷入一个无晨无昏的世界,比之前更加难熬。
“他是个负责任的人,打算赎我出去。我知道他一直为酒后那一次愧疚,但我一点也不怪他。何况我本来……也不必有愧。”
“他说以后要赎我,带我一起找飞白。我高兴坏了,以为这下子,自己的将来就有了依靠。姐妹们也很羡慕我,祝我找到良人。”她的神情柔和下来。
“他是顶好顶好的男子汉,是我的恩人,我该好好报答他的。”小黛说着,又沉默了。他是她苦楚中的一个安慰,是长年失明的人忽然见到的一缕光,怎么能不攥着这根救命稻草呢?
“他是军人,一心除暴安良,我相信他说的新时代会到来。他上了战场攻打军阀,我就一直等啊等。等他平安回来,等他为我赎身,等他和我一起去找你,一起过日子。”
“可等到北洋军阀推翻了,偏偏来了政变,改天换地的那个人被杀死了——”小黛哽咽难言,只好捂住脸。“武汉,上海,南京,死了一批一批的人。”
飞白听着,心凉了半截,那个时候?哦,她有了印象。那时候弘武正忙着“剿匪”,活埋了一批人,她偷偷放了长春,他带血的眼睛一闪而过。她和他成了小黛嘴里的“他们”。她既惊且骇,为这奇怪颠倒的命运。
“他走了。还不忘记我,托人给我捎了一袋银元,但也不够,妈妈见我还算值点钱,更不肯放我走,一开口就要两百大洋。”覆在双眼上的手帕凉阴阴的,早已湿透了。
她的嘴角抽搐着,说得颠三倒四,“他走了,我没能耐报仇,能做的,不过烧几张纸钱,还怕被人看到,我真无用!”小黛咬着牙,被角滑下来,飞白又将它仔细掖好。
“林绍哥不在,我才知道自己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飞白,没有人把我当成人呀!好容易有个对我好的人,不是被卖走,就是让他死。老天爷心怎么这么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们?他嫌我命不好不收我,却收了对我好的人,给我一身的病,也让你吃了一辈子的苦啊!”
世事荒诞如此,小黛实在参不透,她只是哭着,骂着,惨叫着,将老天爷咬死在牙关里,咬个鲜血淋漓。
小黛柔肠寸断,回想起那个明朗善良的青年,几乎要昏厥过去。太苦了,太冷了,过去每一秒都是剜肉的刀,叫她如何去回忆。她心力交瘁,并非有意隐瞒。
“飞白,对不起,我心里有你,可也不能忘了他,忘了恩人,那是没良心呀。”她喃喃道。她从来没后悔过他们在一起。在没有飞白的日子里,他是她的安慰。她要还有点良心,就不能忘记否认他的牺牲。
说了这么多话,她疲惫地阖了眼睛。“我不是故意隐瞒让你误会。我怕我说了,你会丢掉我,让我自生自灭,又要流浪……怕死了。”
“你这呆子!”飞白咬牙,声音也在发抖,“你是我好容易才找到的,我怎会丢掉你!”
小黛吸了吸鼻子,道,“对不起。那天你对我发火,我以为你再不想理我了,我又这样蠢笨无用……我被人丢怕了……”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在昏黄的灯下闭上眼睛。眼角一片晶莹,仍旧流泪。她又重复一遍,“是我对不起你,飞白,你便是恨我,骂我,打我,我也不怪你,这是我应得的。”
“小黛!”面对着她的哭诉,飞白像个杀死了爱人的凶手,颓然丢了刀枪,蹲在她的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心里一边是火烧,一边是水浸,怦怦的,也碎了。
“好了,小黛,不要说了,终究是我对你太刻薄,不够好。”她说着,眼里也滴下泪。
两人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