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映照着的女人,正在侍女的服侍下梳妆,但胭脂水粉,也掩饰不住时光的流逝。几道略显疲老的皱纹,不再吹弹可破的肌肤,微微发福的身材,从上到下都昭示着女人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光彩。
陈阿娇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可避免地叹了一口气。
老了。
饶是她已经尽力看淡了这些,可时光易逝,美人迟暮的故事,总是让人唏嘘,何况发生在自己身上。
只是近来她对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因为她的健忘愈发明显,有时候一时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或者将某件东西放在哪里。
其实对于养尊处优的废后来说,忘记一些事并不会影响什么,只是生活中偶尔多些困扰而已。但陈阿娇还是忧虑了起来,因为有些重要的事情,她并不想忘记。
眨眼之间,铜镜里映照着的,忽然间多了一个人。
那人面色微微苍白,眉目便如水墨画上去的一样,一抹红唇,并不妖艳,五官形成了一种柔和的神秘。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木簪简单挽了一个髻,一身熟悉的深色云纹巫服,悄然站在陈阿娇身边。
“楚服,你来了。”
陈阿娇因在梳发,不便乱动,便笑着看向铜镜中的楚服说。
楚服并不答话,只同样看着镜中的阿娇,微微笑了起来。
陈阿娇看着镜中的自己,已显老态色衰,再瞧着楚服,依旧是年轻明丽。
“楚服,你还是这般模样,不像我……”
楚服继续沉默着,但是她扭头看向了阿娇。
梳好了发髻的阿娇也抬头望向了楚服,看着她深邃如墨的眼睛。
楚服歪了歪头,伸手拉住了阿娇的衣袖,似是要把她带向某个地方。
阿娇就由她拉着自己,跟着她出了门。
一出门,阿娇就惊住了,外面的景致,分明是当年椒房殿外的样子,阿娇惊得朝屋内看,却也不见原来的屋子和侍女,都变成了椒房殿。
楚服不让她有时间犹疑,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往前走。阿娇心中虽有些迷惑,但一心只想跟着楚服。
走到院中,阿娇却看到不远处苗圃有二人提着锄头水桶,忙忙碌碌地在地上干着什么。
很熟悉的感觉,看着那一青一乌的两个身影,阿娇心里不知为何一股暖意,她笑了起来,转头看向了楚服,又正对上她的眸子。楚服看着她,略微腼腆地笑,手顺着她的衣袖向下滑,牵住了阿娇的手。
阿娇自然地反握了回去,又朝楚服靠近了些,二人就这样在廊下,携手看着院中的两个身影。
“皇后,为何不种桃树梅树李树,却要种柳树?”乌色身影拿着水勺,边给柳树浇水,边问。
“楚服,我看你挺聪明的,不如猜一猜。”青色身影嗤嗤笑了两声。
“那……皇后喜欢柳树?”
陈皇后摇了摇头。
“嗯……”楚服皱起了眉,费力思索,“春日柳絮纷飞极美,皇后想看柳絮?”
陈皇后调侃地看了楚服一眼,继续摇头。
“那……”楚服认输,“我实在不知道了。”
“楚服,你还是太笨了。我问你,这柳树谁种的。”
“皇后种的。”
陈皇后此刻觉得楚服笨得十分不争气,便用带泥的手点了点楚服的额头,在她眉心留下一个泥印子,道:“这柳树,是我和你种的。”
“柳和留谐音,”陈皇后笑着直直地看着楚服,“楚服,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楚服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陈皇后对这样木讷的反应很不满意,挑眉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楚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怎么可能呢!楚服自然会长伴皇后身侧,就算不种柳树,也是这样的。不陪着皇后,楚服又能去哪儿呢?”
陈皇后听了这样的回答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好。楚服,这样我们就可以一同看这棵柳树从小长到大,再用这棵柳树的柳条编花环。但我还不会,你先学,然后教我。”
楚服见她已盘算了这么多,觉得有些好笑:“好。”
陈阿娇远远地看着那两个身影嬉笑,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转身想和楚服说话,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明明紧紧牵住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空了。陈阿娇再抬头,却连远处地两个身影也没有了。
环顾四周,仍是椒房殿,但是一个人也看不到了。
陈阿娇被这景象吓到手脚发凉,四处寻找,可是仍旧没有任何人。急急地寻到一半,陈阿娇忽然站住了,她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逐渐浑身颤抖了起来。
陈阿娇猛然惊醒,她仔细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确实仍在长门宫自己的寝殿内。她用手擦了擦脸,发现竟有泪水。
天已经大亮,或许已近正午,但在长门宫,陈阿娇就是地位最高的主人,不需要去请安或逢迎谁,因此除了禁锢之外,在宫内倒是极为自由。
陈阿娇微咳了两声,便有侍女进来,低声询问她是否要起床梳洗。
她点点头,起身穿衣,坐到了梳妆台前。
“我头有些痛,给我揉揉吧。”
侍女便应声凑上前,双手按着她的太阳穴,轻轻按摩了起来。
陈阿娇闭上了眼,在按摩之下,感觉好多了。她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胸口不再那么郁结了。
在这现实里,她知道楚服不会再出现在身边,只有自己,漫长而虚度地活着。而这样的自己,对之前的事,也记不真切了。
楚服,你是怕我忘了吗?
陈阿娇心中苦涩。
我也怕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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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长门宫内,树木葱郁,花却不多,偶有几株桃花梨花开得艳,但隐在深深的庭院之中,没有欣赏的观众,反而显得开得寂寥。因为没有人驱赶,而树木繁盛,长门宫便成了鸟儿的钟情之地,因为自由自在,它们常常停在树枝上鸣叫,成了这宫内最喧哗的声音。
长门宫原叫作长门园,因为曾是馆陶大长公主的私家园林。后来大长公主的情夫董偃担心自己的未来,就以皇帝去顾成庙祭祀,却因萩竹籍田无行宫可住的名义献给了皇帝,皇帝大喜,就赐名长门宫。
长门宫虽地处荒凉,可却是馆陶大长公主精心修建的园林,因此宫内植物错落,长廊环绕假山池塘蜿蜒,景致甚好。
但是如此佳园如今却成了京城皆知的忌讳之地,因为废后陈阿娇被皇帝下令退居此处。
虽然陈阿娇仍按照法度受到优待,可是毕竟是废后,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这无人眷顾的幽园浪费自己一生的光阴,她也知晓,所以她常常放遣宫女,只留些必要的人手。
长门宫因此显得更加寂静了。
原先在椒房殿侍奉陈皇后的侍女们,在她退居长门宫之后,也被一道遣到了这里继续服侍她。侍女们原先很担心陈皇后发疯或者情绪失控,可没想到在长门宫的陈皇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像从前那样骄横跋扈,喜怒无常,反而变得沉静了许多。
侍女们吓得以为废后精神错乱了,但她处处行为如常人,时日一长,侍女们也习惯了皇后如今的样子。皇帝待陈废后总是有旧情的,嘱咐要好好看护她,皆如在椒房殿一般礼遇,不能让陈废后做出轻生的傻事。只要陈废后不寻死觅活,侍女们就不会被牵连,可以安稳度日。
陈阿娇所住的主殿很大,殿后湖旁有一棵大柳树,位置很好,已经长了十多年,足有合抱粗,每到春日,抽出新叶,陈废后就常常在那棵柳树下赏景观鱼,折柳枝编作花环。
那棵柳是陈废后退居长门宫后求皇帝从椒房殿挖回来的,刚栽在长门宫的时候,陈废后担心柳树不适应水土,会养不活,所以天天都会亲自看护。这棵柳树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顺利成活,长得很好。
陈阿娇在长门宫,倒也过着自在的日子,除了不能随意离开这里。
不过寒食这天是个例外,皇帝特许她在这一日离开,去母家祭祀。
她从来没有想过父母如果离开人世会怎么样,因为自小起,父母就一直为她遮风挡雨。可是她不需要去想象,因为时间就让她就如此经历了。
被废第二年,元光六年,阿娇的父亲堂邑侯陈午就因病逝世。这消息宛如惊雷,一时让陈阿娇不知所措。也是到了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印象中康健有力的父亲,在这几年已经疾病缠身,大不如从前。
而父亲未过世时,母亲就和董偃关系亲近,父亲过世后,母亲和董偃,更是在长安人尽皆知。年逾五旬的老妪和年才十八的翩翩少年,怎么样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陈阿娇原先因为自己的事焦头烂额,而馆陶大长公主也未曾将此事对阿娇透露过。直到很后来,她才真正弄清楚长门宫的缘由和母亲的故事。
都搞清楚后的陈阿娇怅然若失,原来自己心目中父母是恩爱夫妻、人间佳偶的印象,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象。
诗经中所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不过是诗经里的一个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