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陈阿娇便觉得,自己和刘彻这样的结局,或许也是注定的。
多年后,母亲的情夫董偃去世,没几年,元鼎元年,母亲也去世了,却不肯和父亲合葬,遗言中执意要和情夫董偃合葬霸陵,而皇帝不知是尊重姑母还是不想和已故之人过不去,最终也同意了。
陈阿娇自入宫后,包括退居长门宫,与父母兄弟见面次数都极少,关系自然也逐渐生疏。
而两个兄弟,堂邑侯陈须和隆虑侯陈蟜,阿娇也未曾想到过,会先自己而去。他二人在宫外的生活,比自己恣意放纵多了,按着他们荣华富贵的程度,自应该比自己长寿得多了。但他们却在为母亲服丧期间,互相争夺遗产,且又服丧期间做下奸淫之事,两人因此犯了死罪,纷纷自杀,被皇帝除去爵位。
母亲辛辛苦苦操劳一生为子女三个人谋划的爵位富贵,在她身死不久之后,就化为云烟了。
而陈阿娇自此失父丧母绝兄弟,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母家剩下的人,于陈阿娇来说,不过是和自己有关系的陌生人而已。回家准备祭祀时,阿娇也只不过是按部就班完成任务,和他们进行普通的寒暄而已。
真正和她亲密的人,都不在了。
父母葬在不同的地方,陈阿娇就需要去不同的地方祭奠,所幸一路有马车,行程并不慢。紧赶慢赶,三个时辰就可以都完成。
而陈阿娇在祭完父母之后,也不愿意在母家多呆,会尽快回长门宫。余下的时间,她就会一直守在那棵大柳树旁边。
今年的寒食也是如此,因为起得有些晚了,回来也比之前晚了一些。她照着往常的惯例,来到后湖的柳树旁。
侍女们早就准备好了种柳需要的工具,和一枝从那棵大柳树上折下的可供种植的柳条。
自住进长门宫后,每年寒食陈阿娇都会在湖边种一株柳。
"一、二……"陈阿娇从那棵大柳树起,沿着湖边数着自己种下的这些柳树,走到最后一个,一共是十五棵。
“十五……已经这么多年了啊。”陈阿娇不免失神地笑笑。
确实过了很多年,长门宫外风云变幻,陈阿娇被废之后,卫子夫成为了新的皇后,而刘彻和卫子夫的长子,大汉的太子刘据,都已经十多岁了,他还是在陈阿娇被废之后才出生的。
只不过陈阿娇一直住在长门宫内,宫内时光如古井无波,就春夏秋冬这样变换着,谁也不能感到时光匆匆,只是会觉得一年又一年,徒增马齿罢了。
陈阿娇的时间,仿佛停在了被废的那一年。
也是楚服死的那一年。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发生地太快太猛烈,以致于陈阿娇之后回忆,有些事也记不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总归一切都那样发生了。
陈阿娇阻止不了任何事,只能承受着。
带走楚服的那晚后,皇帝就一直把她关在椒房殿,派了重兵把守,严密隔绝消息,不允许任何人员信息流通。
陈阿娇在椒房殿中度日如年,忧心如焚,她出不去,外面的消息也进不来,她不知道楚服怎么样了,而自己的母亲和母家,会不会因此受牵连。
焦虑之下,她根本不能甘心留在椒房殿内,可是皇帝下了严令,门口的守卫不敢懈怠,陈阿娇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她都出不去,打听不到消息,也见不到皇帝。
寻死觅活这种手段,陈阿娇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有人牢牢地看着,无奈之下,她决心绝食,以此为抗议,巫蛊之事她为首徒,愿一力承担。
只是皇帝毕竟是皇帝,陈阿娇饿昏得奄奄一息,他便直接派了太医直接来看顾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她死。
陈阿娇每日躺在床榻之上,浑浑噩噩,其间还烧了几次,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太医为了她尽心尽力,陈阿娇终究是活得好好的,没有死得成。
等她在调理下清醒,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她睁开眼后,竟看到了刘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然道:“你可以再寻死,我会让陈家陪你的。”
陈阿娇看着皇帝熟悉的面庞,心里觉得冷,她默然无语,只是看了他许久。
最后偏过头,阖目叹了口气。眼泪就这样滑落。
也是等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早在秋七月乙巳日就被皇帝一纸诏书,废去了皇后之位。
皇帝对她还有一丝仁慈,命等她休养好后,再搬出椒房殿。
清醒后的陈阿娇,才发现椒房殿中景物大变,好似被清洗一空。她发了疯一样翻了整个宫殿,却连原本与楚服有关的旧物,再寻不到一点。
陈阿娇感受到彻头彻尾的无力,什么身份地位都是虚妄,觉得自己不过一个困在皇帝牢笼中的幽魂,只能听凭摆布而已。
她失魂落魄地赤着脚站在石砖地上,着一身单衣,抱紧自己,蹲在主殿之中崩溃地大哭了一场。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留住。
陈阿娇看清了现实,不再做无用的挣扎。
她心里觉得好笑,他曾对自己说过,喜欢自己骄傲肆意的样子,却最终,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
陈阿娇这才发现,幼时他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如今,他果真做到了,只不过不是没有贮于金屋,而是冷宫。
许是心境不同,听同一句话的感受也不同,阿娇发现,或许皇帝,原本就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值钱的物件。
随着时间流逝,巫蛊的风波逐渐平息,慢慢地没有多少人提及。在这样的平静下,情绪稳定下来的陈阿娇迁居长门宫。
趁此机会,阿娇求皇帝从长门宫拿回了和楚服有关的唯一遗留下来的旧物,那棵柳树。
许是并不起眼,才幸免于难。
在长门宫里,她才知道了楚服的死讯。
那天天气晴好,窦太主终于得了皇帝的许可,到长门宫看望陈阿娇。
母女二人旷别许久未见,一时竟激动相对无言。
窦太主先上来握住阿娇的手,仔细摸了两下,然后又摸着阿娇的脸,看了许久,才说:“瘦了,憔悴了。”
陈阿娇拉着窦太主坐了下来,抿了抿唇,道:“母亲,你也消瘦了。”
“不过没事了,”窦太主拉着阿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事情都过去了,便是这样也好,都活着。阿娇啊,你还有母亲。”
母女二人说了半天的话,把巫蛊事件以来所有没能说的话,都补上了。
从窦太主这里,陈阿娇才终于了解了在自己被禁锢在宫里的时候,宫外发生了什么。
虽然母家未受多少牵连,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平息。皇帝震怒,除了将自己废了后位外,还牵连诛杀三百余人。母家一族在那段时间里都胆战心惊,唯恐明日皇帝便派人围府,将一家都全部下狱判刑。
窦太主絮絮叨叨的,虽然说得有些颠倒,但还是把事情说得七七八八。
“母亲,楚服呢?”窦太主的叙述中刻意避免着这个名字,但陈阿娇还是忍不住问。
窦太主听了一愣,一时没有接话,看着阿娇:“阿娇,母亲当初不该迷了心窍,给你引见女巫……”
“母亲,和这个没有关系,我是问,”陈阿娇说到此处,不禁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楚服呢?”
窦太主看着陈阿娇,叹了口气,思索良久才道:“阿娇,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不,母亲,不知道楚服如何,我永远不会安心。”
窦太主见陈阿娇如此坚定,也没了办法,只得道:“皇帝很是忌讳巫蛊之事,此事,之后也不要再和旁人提。”
陈阿娇点点头。
窦太主环顾四周后,方道:“楚服获罪大逆无道,牵连诛杀三百余人之前,就于闹市枭首了。”
陈阿娇不禁捏紧了拳。
“枭首……吗……”陈阿娇手心传来了指甲掐进皮肤的疼痛,她松了松手,舒了一口气,“那她,葬在哪里?”
“这谁知道。”
“母亲?”陈阿娇蹙起了眉,“我想知道……她到底是因为我……”
“阿娇,她的死,和你没有关系。”窦太主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你再怎么样也身份尊贵,她不过是一个微贱的巫女罢了。别再想了。”
陈阿娇怔在原地,她知道自己和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郁结她心中几个月的石块得到了解答,可答案也并不让她好受。
其实陈阿娇心中已经预料到楚服凶多吉少,只是仍想着,纵使楚服不在人世,她也要去祭奠她。
窦太主的叙述草草带过,并未提及地过于详细。陈阿娇之后又托人详细打探,结果与窦太主所言相似,只是得知了一些细节。譬如楚服的供状之中,说并未受到陈皇后指使,而是自己为了权势蛊惑皇后。譬如她于狱中被严刑拷打,行枭首之刑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自己行走,是被狱卒拖行到刑场的。譬如楚服死后曝尸闹市,因为皇帝怒极,无人敢收尸,后来纷繁杂乱,也无人知晓尸首下落。
祭无可祭。
陈阿娇看着记载这些竹简,看着看着,眼泪就从脸颊滑落。
自己其实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