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卡佩公国边陲。
“天上天上要下雨,蒲公英,蒲公英……”一只沾满泥巴的小手捻下一杆蒲公英,放在指尖把玩,嘴里还轻哼着小曲儿。
嘀嗒。
一阵凉意在小女孩的鼻尖散开,那只沾了泥的小手下意识地一搓,把手上的泥也抹到鼻子上去了。
真的要下雨了。
“多米利安!多米利安!”从葡萄架后匆匆走出个农妇,她满是厚茧的手反复地在围裙上擦拭。“你怎么还没回家,这会儿都要下雨了。”
“好吧。”多米利安不情愿地吹散蒲公英,任由小蒲公英随着渐强起来的风远去。
多米利安并不着急回家,她故意走了个远路,从田垄上绕过去。
这条路地势比较高,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人们在暴雨来临前都在干些什么。
村头的阿姨正在收衣服,多米利安不喜欢这个阿姨,这个阿姨从来没正眼看过她。
水井附近几家人在把晒着的谷物收回仓里,这几个人很富,多米利安也不喜欢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快到家附近时,多米利安帮了邻居老妇人一把,她的儿子被征去守边了,现在家里就剩她一人。要她每天推着那么重的车上下坡,真不知道她那衰老的身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多米利安推开家门,灌进来的强风把蜡烛吹熄了。
要说那是门,也实在太勉强那块木板了点。
“多米利安?”壁橱前传出的火光被一个身影遮挡,投射出的影子直到房门口。
“是我,妈妈。”多米利安在抽屉里拿出火柴,把蜡烛重新点燃。“为什么不用油灯,不是有个叔叔送了我们一台吗?”
“我们哪里有钱买灯油啊。”女人叹了口气。“吃饭吧。”
谷物粥,米油上还漂着没去掉的糠皮。
多米利安快速扒拉了几口,苦涩的口感令她难以下咽。“我不想吃这个……”
“听话,多米利安。”
“可是里面的壳划得我喉咙疼。”多米利安艰难地让粥流过食道。
“家里也没有米了。”
“……”多米利安无言地把粥吃进肚子里。
在这个村子里,像多米利安这种年纪的孩子,都已经开始帮着家里人务农了。可多米利安却可以从早玩到晚,不是因为她很喜欢玩,而是因为她家里连一块能耕作的地都没有。
从多米利安记事起,家里的生计一直是妈妈来打算,妈妈会调配一些简单的农药,这也是她们唯一的收入来源。
但最近几年,被征去当兵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村里好多地都荒废掉了,农药的销量也一下变得非常可怜,多米利安就快连谷物粥都吃不起了。
多米利安蹲在门口,望着天上压境的黑云。
挨家挨户提醒着什么的治安官注意到了这名小女孩。
“孩子,快进屋子去,最近几个村子都在说强盗的事,快把房门锁上。”
多米利安怔怔地看着治安官远去,她从没见过这号人物。大家都叫他治安官,隔壁的老婶说,如果他出现了,那说明要出大乱子了。
“今天还是早点睡吧。”多米利安感到害怕,自觉的把门拴好。
半夜,多米利安被从屋顶渗下来的水扰得睡不着觉。这阵雨太大了,砸得木窗吱吱响,这个草房还能撑多久?
而且外面还好亮,多米利安都已经把被子盖到脸上了,无情的亮光还是穿刺了亚麻布,直接在眼皮上作孽。
突然,躺在多米利安一旁的母亲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就跑向房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地听了一会儿。
“怎么了?”
“多米利安,别出声。”
多米利安睡眼惺忪地呆坐在床上,看着母亲急忙收拾着什么。
“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看。”
多米利安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就被拉着出门。
“蹲下,蹲下。”妈妈压低多米利安的身姿,她们正从还没收割的小麦里穿行而过。
“杀干净!”远处传来了什么人的嘶吼声。
“到底怎么了。”多米利安试着睁开眼睛,却被妈妈的手死死捂住。
“嘘。”妈妈压低声音,她希望这场大雨能掩盖她们的行踪。“是逃走落草的奴隶。”
两人一路向前,麦叶在她们的皮肤上划出无数小口,所幸她们就快走出麦田了。
“嘘。”妈妈停下脚步。
“求求你,不要这样,放过孩子,我的孩子们,他们才——啊!”
多米利安听声音知道,这是住在水井边上的几家人。
“爸爸!爸爸!不要!不要!啊!!!”那是人类求生最后的挣扎,但他们的喊叫却改变不了镰刀劈进天灵盖里的结局。
在麦田里稍微待了一会儿,妈妈拉着多米利安继续向前走。
“坚持住,多米利安,我们快去出去了。”
“你们这群恶棍!”
多米利安认得这个尖锐的嗓音,是住在村头的阿姨。
“放开我,放开我!”挣扎中,这个女人和多米利安的母亲对上了视线。“那里有人想逃走啊!咯——!”
这群造反的奴隶没有因为她的告密就放过她,短匕迅速割下她嚼了一辈子的舌头。
“该死,多米利安,跑!”
两人沿着泥泞的道路一直向村外狂奔,多米利安渐渐感觉四肢已经运不上力,血液正在从心房被抽离。
“妈妈……我……跑不动了……”
“绝对不能停下来!快跑!一定要跑在前面!”
跑在前头的多米利安被雨水糊得眼睛睁不开,脚趾甲里嵌入了细小的砂石,她营养不良的躯体实在无力抵抗迎面刮来的狂风,仿佛一切就要终结在这里。
“多米利安……快跑……”
“妈妈?”
“快跑!”
多米利安无数次地摔倒,又无数次地被守护在身后的母亲从泥巴中抓起。无形的压力抽打着两人的项背,迫使她们超负荷运作自己可怜的生理机能。
“已经……已经……没人在追了吧?”多米利安跪倒在地上,她的小腿覆盖着一层污泥,遮盖了向外渗出的鲜血。
“他们会沿路找上来的……我们去那个山洞躲一下。”
严重脱力的肌肉连多米利安那瘦小的身体都支撑不起来了,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掩盖在枯灌木中的山洞里。
“咳咳……”多米利安的母亲扶着岩壁慢慢坐下,她好像经受了太巨大的惊吓,整个肺都痉挛起来了。
“妈妈?”多米利安一点点地挪到母亲身边。“你还……好吗?”
“你逃出来了,多米利安……你逃出来了……”
你?
“去……把这瓶药剂倒在洞口……”一瓶琥珀色的药剂在昏暗的洞穴中散发着荧光。
“可是……我已经没力气了。”
“好了快点去!”
母亲的反常让多米利安感到惊慌,她颤巍巍的小手接过了药剂,又经过一番挣扎才把药剂倒在洞口。
药液接触到泥土的一瞬间钻入了地下,一个鼓起的小土包朝着道路方向延伸出去。
“多米利安……过来。”母亲拿出一个刻着三朵茉莉的徽记。“拿着……等下那个经常来……送我们东西的叔叔会来……接你走。”
“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的?”
“刚刚……咳咳……那瓶药……就是’信使’。”
“妈妈,你很冷吗?”多米利安握起母亲冰凉的手掌。“我这件衣服要脱下来给你吗?”
“不用了……你要听那个叔叔的话,他会……告诉你很多……你该做和……不该做——咳!”
“妈妈,你到底怎么了?”
“一个人……也不要怕……人总是孤独的……”
“妈妈?你在说些什么啊!”
妈妈失去体温的手慢慢抚着多米利安的脸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
多米利安注意到妈妈的肋下散开一股血红。
“让我跑在前面……是因为后面有箭?”
“你没看见……他们拿着弩……万一跑慢了……”大痉挛式的呼吸消退了,肺部已经被内部的血液浸透了。“还好……你没事。”
“一点也不好!”多米利安抓着母亲的手。“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办啊?”
“嘘——”母亲挤出一个很紧张的表情。“不许哭……”
多米利安咬牙忍耐横隔膜的收缩,眼泪却还是一个劲地掉。
“我的小骑士……妈妈会……永远……守护你……”母亲用尽全力揩掉多米利安的泪水,合目了。
“妈妈……”多米利安趴在母亲渐凉的尸体上,恐惧,悲伤,愤怒,情绪堵塞了她的发泄渠道,她无声地抽泣了好久,直到道路上的马蹄声惊动了她。
“多米利安!”一个熟悉的面孔翻身下马,拨开枯木,径直进入山洞。
“叔叔,妈妈她——呜哇……”
男人触电般地一颤,甩开抓着自己手掌的小多米利安,冲到洞穴深处那具浸染了黑血的尸体边。
“……大人,原谅我。”男人小声地自责了几句,拽下尸体脖子上的项链。
多米利安不安地望向母亲半睁的眼睛,淡黄色的眼球向这边投来凝重的悲伤。那两块如同树脂的淡黄瞳仁在此刻铭刻进了多米利安幼小的心灵中。
复仇。
多米利安停止了哭泣,她的脑海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概念。
如火山,似潮汐,澎湃喷薄,激扬四溢。她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这个年纪的稚嫩被撕去一角,暴露出其中不加修饰的人性。原初之时就存在于基因之中的反抗,此时此刻被仇恨的星火燃起了。
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如果失去了妈妈,自己还剩什么;这具羽翼尚未丰满的躯体飘荡在这个动荡的世间,是否有存续下去的意义。多米利安攥紧了茉莉徽记,她逼迫自己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直到一只大手盖上那对不瞑目的双眼,多米利安的沉思才被中断。
“多米利安,你还能走吗?”
“脚崴去了。”
男人把多米利安抱上马背,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等等,那妈妈呢?”
“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我们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吧,抱紧——驾!”男人一夹马肚子,胯下那头毛发油光水滑的良马就奔驰而去。
多米利安不敢回头,因为她一直感到有一双琥珀色的双眼正凝视着她。
雨还没有停,只有马蹄踏在烂泥路上的回响在响应着寒风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