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煙幕褪去,眾人終於得以揭露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的神秘面紗。
「——由比さん?」
不敢置信眼前所見的麻美忍不住驚呼,戒慎的眼光細細打量著被鎖鏈五花大綁,宛如一尊人偶般失神地跌坐地上的褐髮女性。
七海八千代的直屬副官,戰功顯赫的次席嚮導——自遇襲失蹤後便一直杳無音訊的由比鶴乃,如今竟然就這麼浩浩蕩蕩地現身於此。
她依舊穿著那身華風濃厚的橘紅戰衣,標誌性的側馬尾了無生氣地垂落肩膀,整個人的面色蒼白得病態,似乎比從前消瘦了不少,向來矍鑠炯亮的焰瞳此刻卻黯然無光。當中最令麻美在意的莫過於理應身中多槍的鶴乃看上去卻是毫髮無傷,甚至連她身上的軍服都完好如初——再加上鶴乃全身上下正飄散著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不祥氣息——那毫無疑問是屬於魔女特有的惡臭。
「由比さん?妳至今為止都去了哪裡?我們可是一直都在找妳哦——」手上的燧發槍仍未放下,麻美稍微放輕了語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面無表情的鶴乃。然而數分鐘過去,只見對方依舊不發一語,眼神渙散地呆望著前方,看似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處境。
「妳聽得見我的聲音嗎?由比さん?」
在動彈不得的鶴乃身上嗅了一陣,黃金獵犬一口咬破了繫於腰間的小布包,叼出了那顆色澤暗沉的靈魂寶石,一邊快步跑回麻美的身邊,一邊發出示警的低吠。
另一旁的杏子也從鶴乃身上搜出了兩把半自動手槍和兩排彈匣——其中一排裝的還都是對哨兵專用的感知炸彈——除此之外,還有幾顆手榴彈、輕型炸藥、共鳴炸彈、粗細不一的大小針管以及閃爍著微光的可疑碎片。
對方很顯然是有備而來,而且絕對不懷好意。
定睛凝視著手裡那顆漆黑森寒的蛋形寶石,麻美神態凝重地說:「這可是全黑了呀⋯⋯」
「麻美さん,能讓我看看嗎?」
「麻煩妳了,美樹さん。」
從麻美手中接過了鶴乃的靈魂寶石,透過夜視鏡所見的寶石外殼煥發著淡淡綠光,多了幾分陰森詭譎。沙耶加閉目凝神地試著探查對方的精神圖景,不料卻為潛藏其中的龐大精神力量所震懾。混沌深沉的黑暗籠罩了橋樑的兩端,為褐髮嚮導的心像世界築起一道無懈可擊的障壁,而越發膨大的詛咒與絕望正不斷蠶食著藍髮嚮導的精神屏障,試圖將她的精神海一點一滴地侵蝕殆盡。
那令人渾身戰慄的不適感讓沙耶加回想起第一次遇見了阿莉娜的時候。
及時打住了繼續探入對方精神圖景的念頭,驚險地抽回了自我意識的沙耶加冷汗直流,一邊調適著自己的精神海,一邊喘著粗氣說:「⋯⋯果然,看這個樣子,由比さん的靈魂寶石恐怕已經和悲嘆之種融為一體了。」
「——也就是說由比さん已經變成了謠嗎?」簡直就是最壞的事態啊。麻美百感交集地瞅著眼前就與一顆人型炸彈無異的鶴乃,深長一嘆。
「雖然還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至少可以知道,現在的由比さん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面對眼下的棘手事態,沙耶加完全無法樂觀以待。那股盤據在鶴乃的靈魂寶石裡頭的精神力量實在是過於危險,尤其對資質優異的嚮導而言更是堪比毒藥。另一方面,要是鶴乃真的被詛咒完全吞噬,就代表菲莉西亞也將面臨生命危險。
「更糟的是,也不知道有沒有能夠讓她恢復正常的辦法——總之,必須把她帶回調整屋給八雲さん檢查才行。」語畢,沙耶加從披肩的內袋裡掏出一支安定劑,作勢要上前替鶴乃打一針,卻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險些站不穩腳步。
來自彼岸的激流頓時湧入,在紅髮哨兵的精神海掀起一片波瀾。一把搶過了對方手中那顆正不停流散詛咒的渾黑寶石,望著看上去整個人都糟透了的沙耶加,杏子一臉擔憂地關切道:「沙耶加,妳沒事吧?」
「不要緊,休息一下就好了。」沙耶加面露疲憊地漾開一抹淺笑,暗示杏子不必大驚小怪,接著又將目光轉向位在鶴乃另一側的花凜說:「花凜,妳能幫忙固定住由比さん的肩膀嗎?我要從由比さん的上臂把安定劑打進去。」
「我知道了的說。」接獲指令的花凜點點頭,放下手中的輕型步槍,伸出雙手使力按住了鶴乃的肩膀,飛繞在旁的狐蝠則用靈活的腳爪將鎖鏈纏得更緊。
然而——
「慢著!情況不太對勁——」正當沙耶加拉開鶴乃的衣領,眼看就要把針頭插入她那白裡透青的肌膚之際,察覺異狀的杏子突然厲聲喝止道,略帶倉促的語氣少見地流露出幾分驚慌。
「——妳們快離她遠一點!」
話音甫落,握在手中的靈魂寶石霍地變得巨燙無比,火燒般的熱意露出尖牙撕咬著她的皮膚,杏子隱約聽見一道像是玻璃碎裂般的脆亮聲響,緊接著整顆寶石便開始產生劇烈晃動,好似有一頭猛獸即將出柙肆虐人間。
或許是感知到莫大的危機將至,提高了警覺的精神嚮導們各個齜牙咧嘴地低吼,擺出備戰姿勢。而聽見了杏子的嚇阻的沙耶加和花凜,也趕緊從突然躁動起來的鶴乃身邊逃離,紛紛架起了武器,那頭高大壯碩的獨角獸則化作令人安心信賴的護衛,昂首佇立在兩人身前。
終究抑制不住那股越發茁壯的力量,紅髮哨兵的左手硬是被靈魂寶石發出的震波彈開,失去支撐點的寶石隨即滾落在地。褐髮嚮導試圖掙脫鎖鏈的束縛,欲圖奪回自己的靈魂寶石,察知對方意圖的黃金獵犬則搶先一步將寶石銜起。見狀,杏子轉而將全身氣力都集中在牽制著鶴乃行動的鎖鏈槍上,誰知對方的力氣與纖弱的外表恰恰相反,竟和自己不相上下,勢均力敵的雙方於是陷入了拉鋸戰。
登時,一陣火光乍現,從槍口迸出的子彈確確實實擊中了鶴乃的右臂膀,卻像方才同樣沒有留下任何一道傷痕。
不,與其說是沒有留下,倒不如說是傷口在劃破肉膚的瞬間便立刻復原了——如此非比尋常的能力顯然不屬於人類所有,哪怕是哨兵還是嚮導都不可能辦得到——鶴乃和魔女的相融程度遠比麻美想像中要來得糟。
如今想要不動干戈地將鶴乃帶回塔裡,恐怕只是美談一樁了。
「全體注意!」
心意已決的麻美大呼疾聲,向在場眾人發號施令:「現在將由比鶴乃視作敵人!僅以不傷害對方的靈魂寶石與致命要害為前提,允許動用一切武力將之制服——對方是很可能已經和魔女同化的次席嚮導,不可大意!切勿手下留情!」
「——了解!」
整齊俐落的回應聲響徹屋內,同時卻也喚醒了沉睡多時的敵人,吹響了戰爭的號角。
被咬在獵犬口中的靈魂寶石與混雜在彈藥堆裡的碎片開始共振,引起一陣磅礴浩大的精神震波,宛若狂風呼嘯在蹂躪著漂泊海上的小舟,勢不可擋的威壓將意識混亂的眾人按倒在地,不敵風暴的精神嚮導們也被逼退至各自的精神圖景。
隨著鎖鏈鏗鏘脫落,重獲自由的鶴乃不慌不忙地拾回自己的生命之石,將虎視眈眈著獵物已久的精神巨獸釋放出籠。斑紋環身的巨大豬蹄浩然落地,龐然無比的巨碩野豬彷如神話中的遠古山神降臨,層層毛髮間閃動著螢綠光輝,成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鶴乃走向了因精神震波陷入昏迷的花凜。
正當她伸手打算將芋髮哨兵抱起時,一面刀鋒冷不防擋在了褐髮嚮導的面前。
最先恢復清醒的人是沙耶加。
藍髮嚮導單膝跪地,右手高舉著軍刀,哀求般地說:「由比さん,妳不能輸給絕望⋯⋯」
鶴乃不為所動地回望著沙耶加,表情變得更加冷漠無情,那雙總是熱情如火的眼眸,如今卻冷得像迷失在北冰洋上的流冰。然而沙耶加能透過那雙眼睛窺見得到——鶴乃的理智與人性正在逐漸流失,那被蠶食鯨吞的靈魂正在哀嚎。
她能看見她的痛苦。
她能看見她的悲傷。
她能看見她的絕望。
「由比さん!大家都在等妳回去啊!七海さん也好,彩羽也好——還有菲莉西亞也在等著妳啊!」費盡力氣站起了身子,沙耶加一手舉著軍刀,另一手則伸向了鶴乃滯在半空中的手臂,接著放緩了語速,柔聲勸說道:「拜託了,讓我幫幫妳。」
然而,鶴乃卻毫不猶豫地揮開了沙耶加的手。
隨即,沙耶加整個人都被籠上了陰影。
嘴裡吐著粗重熱氣,混濁的目珠凶光畢露,彷彿能將人一口吞下的巨大野豬,用牠粗壯的前蹄將藍髮嚮導踩在腳底下。五臟六腑受猛力擠壓令她痛得悶哼幾聲,痛覺頓時佔據了整個大腦,意識連同感知都跟著變得四分五裂,沙耶加幾乎就要這麼痛昏過去。
不過從精神海的另一端洶洶來襲的怒濤,在最後一刻及時挽救了她險些崩解的意識。
當沙耶加再次睜開雙眼,便發現自己已經被抱在了杏子的懷裡。
杏子的身上飄散著一股香濃甜蜜的草莓香。
——不是蘋果味的杏子,總感覺好奇怪啊。
雖然這種時候想起無關緊要的事的自己,也沒什麼資格說就是了。
沙耶加猛咳了幾聲,半闔著眼,聲音微弱地開口:「⋯⋯抱歉,我太天真了。明明麻美さん都說了不能手下留情的,」躺在伴侶溫暖的臂彎裡,她半帶著自嘲與歉意露出微笑,有些不甘心地望著正和麻美激烈交戰的鶴乃,「我還真是個笨蛋⋯⋯竟然覺得自己能像動畫裡的主角一樣,能靠著說些漂亮話去感化喪失理智的戰友。」
「妳還真的是我見過最不要命的笨蛋了。」見對方恢復了意識,而且還有餘力說笑,杏子才鬆了口氣。要是她剛才晚一步醒來,天知道沙耶加會變成什麼樣——更何況對方還是就算被砍斷了四肢,也能立刻再生的怪物。
槍聲伴隨濃煙四起,一旁,金髮哨兵和褐髮嚮導的激鬥仍在持續。
面對與魔女合為一體的鶴乃,即使是身經百戰的麻美也難以抗衡,明顯處於下風。正當杏子和沙耶加正要上前加入戰局之際,散落各處的碎片猶如自有生命那般先是匯集成塊,隨即又應聲迸裂,一隻形似木馬的高大使魔便踏著鐵蹄從中脫出。
木馬使魔猛地嘶叫一聲,踏著狂蹄朝兩人襲來,杏子讓沙耶加退到自己身後,接著一個箭步飛身,長槍舞空,鎖鏈勒馬,尖鋒鑽心。豈料,本已粉化成屑的木馬,不一會兒竟又馬上恢復成形,彷彿被人施加了倒置時間的魔法。
見情況不對,杏子和沙耶加同時撲了上去,一槍一刀合力將整隻木馬都給大卸八塊。然而,零散一地的木塊不消片刻果真又回復如初。
「該死!牠竟然真的也會自我再生!」她上一次遇到具備這種特異能力的使魔,還是在魔女之夜戰役的時候。那些傢伙當時可把她給整慘了——頓時浮上腦海的不快回憶,讓杏子忍不住咋舌。
一聲清脆槍響驟起,一發子彈直直穿過了木馬的腦袋,從牠的眼窩連同黏稠的黑色汁液一齊飛出,不出所料,子彈鑿出的洞口在一瞬間便經由那超群的治癒力完成了自我修復。
無可奈何的她們只好透過精神嚮導的力量暫時限制住使魔的行動。雙雙穿越圖景,獨角獸宛如武藝精湛的騎士,利用頭頂上的螺旋槍將使魔逼至死角,伺機已久的海豚則趁隙在那匹狂駒身上套下水繩,將牠牢牢捆在一根拐杖糖造型柱上。
至於第一次實際朝活體開槍的花凜依舊驚魂未定,她扣下板機的手指直到現在都還抖個不停,面露難色地直盯著動彈不得的使魔瞧。那種掠奪生命的感覺令她很不舒服——即使她所槍擊的對象是人類的天敵,而且還安然無恙——小哨兵如今更深信自己根本就不適合從軍。
「也就是說⋯⋯殺不死牠嗎?」花凜咽了咽口水,內心十分不安。「就像是吸血鬼那樣?」
「不,就算可以再生,使魔就是使魔,只要打對地方牠們還是會死的。」杏子拍了拍花凜的肩膀要她放輕鬆點,接著轉過頭向沙耶加問道:「沙耶加,妳能找出牠身上的悲嘆之種嗎?牠的魔力迴路實在太雜亂了,我沒辦法一一釐清。」
再者,使魔的悲嘆之種裡頭所蘊藏的精神能量本就比魔女微弱許多,而這樣的特性反倒造就出令哨兵不好察覺的隱匿效果。
「我從剛才就在試了,」沙耶加正一邊繃緊著臉和使魔相望,一邊說出自己的分析結果:「牠的魔力源有很多,而且非常密集——牠本身就好像是一種由好幾顆悲嘆之種組成的混合物,因為分子密度高,所以反而不好被外力破壞。」
「妳的意思是要從內部破壞嗎?」
「沒錯,」沙耶加輕輕頷首,「所以我想——或許我可以試著對牠用一點精神干擾,讓牠體內的悲嘆之種自行崩潰。」
理所當然,這種做法勢必有一定程度的風險,一個不小心的話她自己也可能遭到反噬——但這已經是沙耶加現在所能想到的最佳策略了。
這時,後方忽然傳來一道猛烈的撞擊聲,讓本來都將目光放在使魔身上的三人同時回首一顧。
只見渾身是傷的金髮哨兵整個人都被那頭兇猛山豬給踩在腳下,受到重壓的地面看似都要跟著塌陷崩落,龜裂痕跡明顯有加速擴散的跡象。她意圖奪回掉落在離自己的手掌不到半尺外的愛槍,卻被巨獸無情地用後腳踢得更遠,而那指使了一切攻擊的褐髮嚮導則朝她步步逼近。
「——麻美さん!」
「嘖,麻美那傢伙竟然搞不定嗎!」
「杏子,妳快去幫麻美さん!這裡就交給我和花凜吧!」
瞥了一眼那匹被死死綁在柱子上的木馬,同意對方提議的杏子隨即語帶命令地道:「不過妳可不准給我亂來!」
「彼此彼此。」
語畢,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
下一秒,紅髮哨兵便提起長槍,往岌岌可危的長官所在之處奮力一蹬,火速上前救援。她手中的鎖鏈尖槍猶如蛟龍狂舞,行跡飄忽,變幻莫測,金屬龍牙狠狠咬斷那一對踐踏在金髮哨兵身上的前肢,青黑黏液如泉噴湧,濺到紅髮哨兵的側臉,倒胃的巨臭和濕黏觸感令她感到噁心,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趁著對方還在復原傷口,杏子便帶著負傷慘重的麻美躲到了一扇巧克力造型的機關門後方養傷。
門外瀰漫著一片詭異的死寂,杏子只聽得見沙耶加和花凜在遠方的細碎談話聲。
「妳在這休息一會,我到外面看看。」
麻美靠在牆上大口喘著氣,吃力地擠出一道不像是她會發出的乾枯嗓音:「小心點,現在的由比さん可比魔女還來得難對付。」
出了機關門,杏子發現鶴乃仍然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端坐在她身後的精神嚮導宛如一尊煥發著亮綠光暈的巨像。從杏子出手救下麻美至今,鶴乃始終沒有移開過她現在所站的位置任何一步,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登時,一道震耳欲聾的爆破聲如雷貫耳。
當意識到爆炸聲響是從何而來時,杏子感到一陣背脊發涼,令人窒息的恐懼爬遍她的全身。
——那是從沙耶加和花凜所在的地方傳來的。
[註]悲嘆之種:與原作設定不同,在本作中可視為魔女及使魔的本體,亦即生命中樞,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精神聚合體。當哨兵與嚮導陷入無法回復的狂化、混沌抑或長夜時,靈魂寶石將變得混黑破碎,轉化為悲嘆之種。文中提及的魔力、魔力迴路等設定可對應至哨兵嚮導們的精神力量、精神印記及精神海,此名詞差異只是為了方便區分魔女和哨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