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悠揚的琴聲輕輕迴盪在寂靜的長廊。
當耳熟能詳的旋律傳入耳際,年輕的醫務官不禁停下了腳步。
《Ave Maria》
是法國浪漫主義作曲家古諾借用巴哈所作平均律第一首前奏曲為伴奏,添加拉丁語聖母頌的歌詞後作成的一首聲樂曲,也是最廣為人知的聖母頌之一。
第一次聽見恭介的小提琴時,他所演奏的就是這首曲子。那道優美動聽,委婉真摯,扣人心弦的琴音深深吸引了稚嫩懞懂的她,將她帶往了多采多姿的音樂世界,也帶給了她一段青澀無果的悲傷初戀。
沙耶加不自覺地擁緊了抱在胸前的病歷書,在那道令人無比懷戀的琴音指引之下,獨自來到了深居於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前。電子門牌並沒有標註任何人的名字或是隸屬部門,也沒有配置生物識別鎖。任職駐塔醫務官已有三年多的沙耶加從未見過這樣的病房。
深吸一口氣,儘管內心依舊忐忑不安,沙耶加卻還是選擇推開了房門。
誰知,蟄伏其中的竟是她此生最不願再見到的夢魘。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雜著屍臭充斥在整個病房,斷了弦的小提琴與被撕碎的樂譜零散一地,倒掛在床尾的染血琴弓彎曲如蛇,五顏六色的藥丸散落在蓋著白布的病床上,像是找不到譜間的迷茫音符。而隱藏在那片白布之下的,是她熟悉不過的身影——
病歷書啪地一聲從手中掉落,排山倒海而來的噁心感令沙耶加反射性地掩住了嘴,覺得下一秒就要把自己的心臟給吐了出來。她的胃在翻滾,心在燃燒,就連呼吸都令她感到罪惡,驚慌失措的目光被牆上那段彷彿死神問候般駭目驚心的血書奪去了自主權。
睡眠是你所渴慕的最好的休息,死是永恆的寧靜。只是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在死亡的睡眠裡,究竟有些什麼夢?
終於克制不住自己的沙耶加飛也似地逃離了那裡。
她一邊痛哭流涕地道著歉,一邊拼死拼活地奔逃著。
她逃出了病房,逃出了醫務部,逃出了那座高塔,卻逃不開她的罪與罰。
等沙耶加回過神來,才猛然驚覺原來周圍的景致不知何時早已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穿著單薄衣物的她在冰冷刺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肌膚被凍得通紅,失去知覺的雙腳深陷在厚雪之中。下一刻,全身虛脫的她就這麼癱倒在雪地之上,隨即四周開始颳起了風雪。
或許她會就這麼一個人凍死在這裡。
正當幾乎放棄求生的沙耶加快要闔上越發沉重的眼皮,準備迎接死亡時,她忽然聽見一道從不遠處傳來的哀鳴聲。
她在漫天飛雪中看見一團微弱的火光。
一匹垂死的獨角獸正奄奄一息地倒臥在血泊之中,宛若風中殘燭。牠朝著藍髮嚮導嘶鳴,試著撐起四肢,挪動著身軀,努力想回到她的身邊。
就在這時,那隻龐然巨熊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獨角獸身後,利爪高舉,猛力一揮,在獵物身上鑿下一道道驚心動魄的傷痕。
不可以⋯⋯
動彈不得的沙耶加只能無能為力地望著獨角獸的生命在自己眼前一點一滴地流失。
杏子——
從漫長的惡夢中驚醒,夾雜著灼痛的失重感令沙耶加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一時之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直到當她想伸手查看自己的靈魂寶石,發現自己已經被雙手背後反銬在椅背上的時候,才終於找回一點真實感。沙耶加試著調整紊亂的呼吸,試圖梳理陷入一片混沌、暗潮翻湧的精神海,然而遍佈全身的痛楚令她始終難以集中精神。
「Good morning.」
阿莉娜歡快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高亢嗓音冷不防在耳畔響起。
一身狼狽的沙耶加疲憊地抬起視線,瞪視著引發這一切事端的元兇。她想要開口質問對方,乾渴欲裂的喉嚨卻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阿莉娜的精神力量遠比想像中還要危險——沙耶加從未想過自己的精神圖景竟會被入侵到這種程度。所幸在將杏子從狂化邊緣拉回後,她便立刻切斷了兩人之間的精神鏈結,否則杏子也會跟著遭殃——不過卻也因為隨之而來的斷裂傷害被阿莉娜趁虛而入。
「這種Situation下還能替哨兵精神安撫,值得阿莉娜嘉許。」拿起事先準備的水杯,阿莉娜抬高了沙耶加的下顎,並將涼水灌入她的口中,接著一臉玩味地勾起嘴角,「不過,阿莉娜沒辦法Understand妳為什麼要對那個Violinist的死感到Guilty。」
沙耶加猛咳了一陣,顫抖著聲音說:「⋯⋯我的事與妳無關。」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人類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無論是生還是死都是Human nature的展現。」
秉持著不和瘋子與恐怖份子多費唇舌的原則,沙耶加決定無視自說自話的阿莉娜,「這裡是什麼地方?」
「那個Violinist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維護了他身為Violinist的Pride。就和阿莉娜如果已經無法用自己的雙手去創作,那麼阿莉娜的存在便得以終結是同一個道理。」
「花凜在哪裡?妳把她怎麼了?」
收斂起笑容,阿莉娜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鋒利了起來,語調冰冷地說:「阿莉娜的Art work和妳沒有關係。」
突然高漲的精神力量化作一把雕刻刀抵在藍髮嚮導的咽喉,順著曲線向下,刺入了她的心腔,用冰冷銳利的筆鋒細細刻畫出恐懼的形狀。
綠髮嚮導心滿意足地笑了,雪白的臉頰染上緋紅,祖母綠的眼蘊藏著瘋狂。
「By the way——」阿莉娜從上衣內袋裡掏出一根裝有乳白色液體的細針管,唇邊的笑意漸深,「阿莉娜剛才在妳身上搜到了這個東西。」
沙耶加一眼就認出那是開發部最新研發的強效迷情劑。
「就讓阿莉娜來驗證一下這到底是什麼吧,Doc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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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山櫻在白皚的雪野上悄然盛放,細碎的雪花輕輕落在花瓣,像是寒冬捎給暖春的一聲問候,又像是哨兵送給嚮導的一場試探。
那是一股陌生的精神力量,彷如初春的韶光般溫煦和暖,撫慰人心。
然而,那並不是紅髮哨兵所想望的溫暖。
那不是她的嚮導。
於是風雪摘下了那朵不屬於此處的山櫻,將它送往了它的歸屬。
她的世界再次歸於寧靜。
——倉さん、佐倉さん。
杏子在疼痛中慢慢甦醒。
當她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滿臉憂心的彩羽。
見杏子終於恢復意識,彩羽總算是鬆了口氣,「佐倉さん!妳醒過來真是太好了⋯⋯」
「⋯⋯彩羽?妳為什麼會——算了,這不重要,」整個人都往後一仰,杏子一邊靠著背後的柱子將沉重的身體向上挪,一邊扶著還隱隱作痛的腦袋,「麻美呢?她還活著吧?」此時此刻,無論生理狀態抑或精神狀態都欠佳的杏子,一時間根本無法好好處理如此龐大又雜亂無章的感知訊息,如今光是維持屏障就已經耗費她不少體力。
再加上,沙耶加不在身邊又是生死未卜的,就更令杏子難以保持往常的冷靜。
「巴さん和八千代さん正在牽制鶴乃ちゃん的行動,我們和十七夜さん一起擬定了計畫,」彩羽盯著面色慘澹的杏子猶豫了一會兒,「那個⋯⋯十分抱歉!我未經允許就擅自闖入了佐倉さん的精神圖景。妳受到了輕度的斷裂傷害,所以精神海還是處於不太穩定的狀態。」
看來剛才那股精神力量果然是彩羽的。杏子如此暗忖著,然而聽見對方的解釋後內心的不安卻是越加深厚,百感交集地輕聲嘆息:「⋯⋯也就是說,我和沙耶加的精神鏈結斷裂了嗎?」
「是的⋯⋯就巴さん的說法,佐倉さん剛才還差點陷入狂化,不過好在沙耶加さん及時透過精神安撫保護了妳,」彩羽點了點頭,「而且就斷裂口來看,我想沙耶加さん她是主動切斷精神鏈結的——嚮導之所以這麼做,多半都是為了不讓哨兵伴侶受自己影響。不過⋯⋯」
這也代表沙耶加的處境肯定相當危險。
顧慮到杏子的心情,彩羽並沒有將剩下的話說完,但想必對方也是心知肚明。
「⋯⋯那個笨蛋。」神情恍惚地盯著那顆在掌中輝熠的靈魂寶石,杏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與憤怒。她完全看不見沙耶加的精神圖景,也感知不到奧克塔維亞的存在,甚至連讓武旦具現化都辦不到——現在的她就只是個不折不扣的累贅,虧她還是個次席哨兵。
瞅了一眼用被衣料充當作止血帶包覆起來的右腿,杏子不甘心地咬緊了乾裂滲血的唇。儘管透過止痛劑強行遮斷了痛覺,然而傷害本身卻依舊存在,若是沒有得到妥善的清創處理,受到感染的傷口就只會持續惡化。
除此之外,強效止痛劑帶來的副作用也已開始對杏子的感知調節系統產生影響。
「對了,妳剛才說了妳們一起擬定了計畫吧⋯⋯」杏子將目光轉回了正在裝填彈藥的彩羽身上,有些半信半疑地問:「妳們有什麼打算?謠可不像魔女那樣好對付,普通的槍砲傷不了她,就連砍斷那隻野豬的四肢也會再生,根本沒完沒了。」
「Magius的赫胥黎系統是透過將靈魂寶石和悲嘆之種建立鏈結,讓相性良好的精神嚮導和魔女結合在一起變成謠的——也就是說,只要把鏈結破壞的話,或許就能讓魔女從鶴乃ちゃん的精神體上剝離。」彩羽將丘比的分析結果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最簡單的做法就是破壞鶴乃ちゃん的靈魂寶石,或是寄宿在精神嚮導身上的悲嘆之種。」
「但破壞靈魂寶石的話不就代表⋯⋯」
「所以,我們要利用這個。」
彩羽手上握著的是原先打算對阿莉娜使用的迷情劑。
「原來如此,用這個來引發她的結合熱嗎?」
「就算身心和魔女融為一體了,但生物本能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被抹滅的東西。」將細針管插置在箭矢上,彩羽一邊架起裝有瞄準器的軍用十字弩,一邊說道:「只要能引起鶴乃ちゃん的結合熱,我就能趁她的精神海變得混亂的時候,透過精神干擾從內部破壞鏈結。」
杏子不得不承認,這個計畫的確值得一試。
不,是只能這麼做了。
「八千代さん她們負責破壞玉紅[註1]身上的悲嘆之種。」遞給了杏子一把狙擊式的感知導彈槍和一對防噪耳機,彩羽堅定不移地說:「佐倉さん,我明白妳現在內心一定很不好受。但是⋯⋯現在能拯救鶴乃ちゃん的就只有我們了。」
「我要是就這樣放棄了,到時候一定會被沙耶加罵到臭頭的。」杏子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視線飄向自己的右腿,一邊戴上耳機,一邊半帶自嘲地苦笑道:「不過就我現在這個狀態,也只能盡量拖延時間了——再說射擊實在不是我的強項。」
「佐倉さん只需要分散鶴乃ちゃん的注意力就行了。」見狀,彩羽則是報以一個信任的笑容,「那麼就拜託妳了。」
杏子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射擊點,將兩腳架安設在一個牛奶盒造型的驚喜箱上,整個人的臉都放在托腮架,採取臥射姿勢,銳利的彤眼透過瞄準鏡捕捉著目標的蹤影。防噪耳機裡傳來彩羽和八千代的交談聲,她顫動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有些緊張——這也難怪,畢竟機會只有一次。
手指緊扣著板機,杏子努力將心力都專注在當前的任務上,不去思考沙耶加的事。
這時,耳邊傳來了麻美語帶焦慮的關切聲。
「佐倉さん,妳沒事吧?」
「哈,不過是廢了條腿而已。」杏子冷笑了聲,「妳的情況也沒好上多少吧?從這裡都聞得到妳的血味。」
「這種遊走在生死之間的感覺還真是久違了呢。」誰也想不到兩個人竟然都落到這般狼狽的下場,此時此刻的麻美不禁有些感慨,「由比さん那邊就交給妳了。」
「妳可別自己先翹了,話說在前頭,我對當首席這事沒有半點興趣。」
「我也沒打算這麼早就退位哦——再說,還得去把美樹さん她們救回來才行。」
語畢,兩人便不約而同地笑了。
黑暗中火光四射,擁有不死之軀的巨獸與兩名首席哨兵正激烈纏鬥著,長槍先是斬斷了牠的後肢,隨即順勢劃開了牠的腰腹,子彈緊接而至,乘勝追擊。墨色汁液頓時從裂口噴濺而出,凌亂的毛髮煥發著詭譎不祥的蒼綠光芒。即使相隔著一段距離,紅髮哨兵依然能清楚聞到那陣從牠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腐臭。
不遠處,身披橘紅戰衣的褐髮嚮導屹立不搖地試圖奪回戰局的掌控權,面無表情的她一邊操縱著精神嚮導,一邊拿起感知炸彈,作勢要往哨兵們所在的方向投去。
杏子分別前後瞄準了鶴乃高舉起來的左手和她的耳下,扣下了板機,連續開了兩槍。槍聲響起,下一刻,兩顆感知導彈在鶴乃的周圍炸裂開來,一片炫目閃光佔據了她的視界,一陣劇痛沿著她的聽神經直衝大腦,令她耳鳴不絕,頭痛欲裂。
「鶴乃ちゃん——」
伴隨那一聲寄寓了所有念想的叫喊,那一發灌注了所有希望的箭矢,就這麼不偏不倚地沒入了褐髮嚮導的後頸。
[註1]玉紅(Yu Hong):取自由比鶴乃的魔女化身,其性質為團欒,姿態為金華(豬肉)。疑似取自漢語的「玉紅草」(傳說中的一種食一輒醉的植物)。
[註2]睡眠是你所渴慕的最好的休息,死是永恆的寧靜:
原句為: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是替傻子們照亮了去往死亡的土壤中的路。睡眠是你所渴慕的最好的休息,可是死是永恆的寧靜,你卻對它心驚膽戰。只是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野蠻人的鐵鍬碰到一塊石頭,他彎下腰撿起石頭。在死亡的睡眠裡,究竟有些什麼夢?
——阿道斯・赫胥黎《美麗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