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武是军政部的忙人,也不常回家,尽管如此,飞白也闲不下。
如今他身边只有她一人,自然少不得忙的。在外她要顾全他的面子,在内又要伺候好他。
一日弘武归家,见到了正做针线的小黛。恰逢飞白不在,虽有尔冬相伴,可小黛还是止不住恐慌。
“这是大妹妹?”他粗声粗气的一句,算是问候。咔哒一声,火机响了,烟味弥漫出来。
他之前从未注意过她。是个没多大的女孩,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白洋纱小褂,撒花绸裤,带点乡气。很瘦,细条条的手脚从衣袖裤腿里探出来,伸出一只手都能将她捏碎。
和他那成熟浆果似的太太相比,她几乎是那能酸倒牙的瘪瘪的小青杏子,毫无诱人的地方。
听见男人声气,小黛结结巴巴喊了他一声姐夫,声音怯怯,有如小鸟啁啾。
“在这里还习惯?”
小黛应了一声,忙不迭点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可要不说话,仿佛又太失礼了。这人还是飞白的丈夫,她名义上的姐夫。“多谢姐姐姐夫的照顾。”
“哦。”他散漫地笑了笑,仅有的一点兴趣也烟消云散了。“平时你可以多陪你姐姐说说话。”
“是……承蒙姐姐姐夫照顾了。”她慌慌张张地又重复一遍。
两人都不作声了。小黛大气也不敢喘,垂着头坐在他对面,将线捻了一遍又一遍,手心里出了黏黏的汗水。直到电话铃响起,弘武一阵风似的走出去,她才稍微放松些。
她本能地惧怕男人,怕到骨子里。
男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剪短发,长胡子,不穿裙子,力大无穷又性格暴戾,爱好喝酒和打人。说着保家卫国的是他们,凌虐妇孺的也是他们。小黛委实搞不懂他们,她吃了许多苦,都是男人给的。
之后她惴惴和飞白说了,总疑心自己那副蠢笨模样,让他不喜。
“没关系,他不会在意的,以后再不叫他见你。”
听小黛叫他姐夫,像是耳朵里扎了根针。
男人的荒唐向来罄竹难书,但他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好在他重面子,虽将女人当玩儿物,却从不与他的狐朋狗友互换老婆。他的女人只能伺候他。这点总是不幸中的万幸。
之前听他与她说笑话似的,有个商户欲巴结他,想将自己的姨太太送给他,不想马屁拍在马腿上,反让弘武很不愉快。
“你想让我拾你的破鞋?”一句话把他吓得面无人色,只得连连赔罪。他不懂弘武好色也要看对方的身价。座上宾若是花魁娘子,那是风流韵事一桩,说出去不仅不跌份,自己也有些颜面。若是完璧之身的良家女,收为己用,那也是美事。偏偏别人的一个下堂妾,美则美矣,却没到绝色的地步,弘武眼皮都不抬,也不吃酒了,拔腿就走,把那人吓个够呛。
“总觉得何先生不是好脾气的人。”小黛揉着眼嘀咕一声,心想飞白也肯定吃了不少的苦,又心疼又害怕。
飞白冷笑道,“他那脾气谁能摸得透?触了霉头便给人脸色看,要是再没眼色的,挨一顿臭骂便是走运了。”
小黛轻声道,“男人的脾气那样坏,生气了抓住什么就摔。以前哥哥就是经常打人,家里谁都挨过打,吓死了。”
“你那哥哥是人么?打自己老婆妹子算什么东西?他若有种,参了军打土匪,我必夸他一声好汉。”
小黛不语。只拨弄着袖扣玩。大哥哥的心情从脚步声里也能听出来。有时候她在做着家务事,听到他的声音就胆寒。她只能祈求自己避得远些,不去触他的霉头。
然而不说话也是碍事。只要他不高兴,她就得受罪。脚下突然踉跄,她被他扯着头发,不得不仰起脸,啪啪几下,在疼痛中脸偏到一边,又偏到另一边。他的愤怒发泄不出,只奋力打她,要把她打得千疮百孔,打得成飞灰四散才作罢。
她惶然乱挡,听他恨恨道,“像你这样的废物,又不能送进厂做工,活着也只是害人,不如趁早死掉算了。”他带着酒气的唾沫星子溅了她一脸。
姐姐和嫂嫂也这样说。“你这害人精,都是你带累了我们。”她抹了抹脸,又爬起身来做活。心中清楚他们说的只是气话——真要死了,还要赔副棺材板,还要找块地埋,或许还要多费力气嚎两声,不值当的。她还是得活下去。
她依偎在她怀里,玩着她衣襟上的玫瑰盘扣,悄悄笑道,“我有飞白,是我的运气,过去那些苦,也都算不得数了。”
飞白心酸,又忍不住笑。她们贴着脸,小黛看不见她的眼睛里潮起潮落,每一个浪头都是倒映了漫天星子的春水。春水不断从眼睛里漫出来,使她只得半合着眼睛,细细密密地亲吻小黛。
小黛仰着头,变得很小,很乖,很无辜。她密不透风贴着她,身体软溶溶地泛着暖意。飞白的手伸进那小白纱褂子里,那里蜷缩着一对小雏鸟。
她握住其中一只小鸟,它温顺贴在手心里,圆圆的鸟喙吻着她的掌心。她听见小鸟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有节奏地微微跳动。
小黛眉目舒展,脸又红了,有一层粉红的绒绒的光,是被爱着的娇羞。
“乖宝。”飞白温柔唤她。她有千百个称呼她的昵称。宝宝,乖乖,心肝,呆子,小东西,在舌尖蘸了蜜,吞吐时裹着热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怜惜小黛,她的温驯和弱小,简直像婴孩,激起她骨子里不可理喻的蛮暴的保护欲,她真恨不能将她绑在腰带上,时时看着才好。
等她想明白,早已吮着她,像一个瘾君子那样贪婪急切地吮。小黛是她的药,是她的鸦片,既能救命,也能害命。
小黛笑着,揽臂将她抱得更紧,再罢唧亲一口她的耳朵,轻轻地道,“我很爱飞白。”
飞白睁大眼睛,不免激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吐露出对自己的爱意。平时怎么玩闹,总是羞答答地琵琶遮面,半句也不肯吐露。逼急了才扭捏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好。
“小黛。”她正了颜色,兜住她的肩,像个在爱人面前撒娇痴缠的小女人,笑道,“爱我多久?”
“就是很爱。”她道,“很久,飞白第一次拉着我的时候。”
飞白觉得她的心成了一片绵柔的金沙,有温柔的潮水一遍遍抚摸。她眨眨眼,仍不满意,继续追根问底。“到底有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小黛抿着嘴笑,“不止一辈子呢,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一直都要在一起。”
飞白这才展颜。
新来的那两个小丫头怯生生地走到飞白面前了。她俩一个叫娟子,一个叫宝恩,尔冬给她们换了衣裳,拾掇得干干净净,飞白问了她们几句话,便让她们去照顾小黛。过一段时间,又是一副崭新气象,膀子腿都比之前粗了一圈儿。黛小姐脾气温和,不比动辄打骂人的主人。她对她们特别好,她们也都尽心照顾她。
时间长了,两个小女孩便总簇拥着小黛。那叫娟子的丫头受过小学教育,识点字,于是也能读读报纸和书。小黛很爱听鸳鸯蝴蝶派的故事。那些花好月圆的恋爱,私奔,自杀,又是殉情,都是她人生里从来没有过的,听上去很新鲜。
她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连娟子自己也被故事给讲住了,宝恩更和小黛窃窃私语书里的情节。这下她也能有消遣的时间,飞白看见她们拿着书,头对头坐在一起,也是一幅安逸的画卷。这使她略有心安,自己不在的时候,小黛也不至于太孤单。
这一天飞白回家有些兴兴头头的。
“小黛,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
即便是出去应酬,她也不忘给小黛捎带些精致点心回来,还被相熟的太太们调侃,“飞白一来,不知道什么又被惦记上了。”
她立刻笑骂道,“你们这些人!通宵一夜都不动一口的,我略提一句,反倒说我盘算起你们的东西,真是小气!敢情你们都没沾过我的新茶么?”
说得众太太都笑起来,“逗你的呢!要说我们这些人里,还是你会享福。年纪小,胃口也好。我们这些老太婆就不行了。什么鸡蛋糕,牛乳酪,奶冻果冻,只觉甜齁,吃一点都觉得有些腻。你要喜欢,我们还高兴呢。回头让他们再做一份,给你包好了送回府上。”
“哎哎,我不过一说,又让人兴师动众了。”
“这算什么!来来来,何太太和我们打四圈。”
于是又蹉跎到中午。吃了午饭,众人方才散场。
因离得近,飞白便不愿坐车。途径一家西点店,鸡蛋和香草精味飘了出来,使她稍稍驻足。她走进去,一只巧克力蛋糕吸引了她的目光,裱了一朵朵精致的奶油花,上面缀着几颗红樱桃果和条纹饼干棒,漂亮得像个艺术品。
她心思一动,想到小黛从小饿到大,就连生日那天也从没人为她打个鸡蛋煮碗汤团,她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不记得是哪天生的,心里不由一阵抽痛。
她立刻指了它,又从一叠红绿缤纷的彩带抽出一条红色泥金带要他包扎。店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计,手脚麻利,包装的时候顺嘴笑道,“小姐是过生日么?”
“不是我,是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飞白拨着头发,想了想道,“也不是,是和她一起过。”
小伙计动作迅速,早就将丝带打成一个蝴蝶结,蓬蓬垂着金红色双翼,立在淡粉白的纸盒上。包装得相当完美。他体贴地又送她一朵红玫瑰,别在丝带下。
她要给她们的相伴营造一点美丽和郑重的气氛。小黛果然又惊又喜,虔诚地捧着蜡烛,将它们插在蛋糕上。摇曳的光影中,由于兴奋,她们的脸都成了美丽的粉红色。
她们一起许愿,吹了蜡烛。切蛋糕的时候,小黛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我太高兴了,飞白,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低低笑着,“我真不舍得切开,更舍不得吃。可是闻到香味,又想全填到肚子里,真没出息。”
飞白见她稚气的样子,不禁笑起来,手把手为她切了满满一盘子的蛋糕。“吃罢,小黛。没关系的。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小黛用小银匙舀了一块,向飞白那里一递,笑道,“飞白先吃第一口,我来喂你。”
飞白早就捷足先登,呜噜一口含了进去,又道,“就只一口么?”说着眼睛只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转。小黛红着脸,又挑了一匙喂她。她们低低笑着,很快乐。
“好吃么?”飞白问。
“好吃,又甜又软……还很香。”小黛想了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皮子厚厚的,稠稠的,滑滑的,有点苦,但吃进去了又觉得甜,也不知是什么。”
飞白柔声笑道,“那是巧克力,小黛还是第一次吃呢。”
“巧克力?这名字也好听。”说着便又嚼了一口,巧克力的厚腻,果酱的稠滑,蛋糕胚的柔软,水果的清甜,都在唇齿里纠缠。
先苦后甜,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们挤挤挨挨坐在一起,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尝着,小孩儿过家家似的热闹。
“小姐和姑娘真跟小孩儿一样。”尔冬笑道。
飞白道,“你也陪我们坐下罢,可别忙来忙去了。”她让尔冬将那些带回来的点心分给娟子宝恩吃,两个小丫头看着五色斑斓的西式甜点,也像小黛一样兴高采烈,眼睛晶亮,说不出话。她们小心转了转那描金骨瓷的盘子,闻了闻糕点味道,又连声问道,“太太,我们真的可以吃么?”
飞白一叹,又笑道,“傻丫头,吃罢,什么稀罕东西,放久了便不好吃了。”
“这真的是糕点么?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点心呢。像朵水晶花儿开在盘子上一样。”娟子好奇道。两个小丫头又推让尔冬,直到她摆首笑道,“你和宝恩拿去吃罢,我不太喜欢这些齁的。”方才一小口一小口吃了。
吃完了点心,丫头们收拾着杯盘,尔冬便和飞白低声说着话,“小姐,兰嫂说她要回家一趟,我想着告诉小姐又心烦,不说又不好。少了厨房帮佣,肯定要再找个人来。”
“她家里出什么事了?”飞白道,“若事要紧事,让她家去便是。”
“她也不容易,天天和我们抱怨她的儿子呢。说他是不肖子,把乡下产业败光了,没钱了就催着他母亲要。月钱大部分寄给了他,也抵不住流水一样的花。”尔冬皱眉道,“如今他又裹了事,还没吃官司,人已经找不见了,兰嫂正为这事愁着,头发又白一片。可怜养老都不安生。有这样一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她啧啧一叹。
“有这么个儿子,也是糟心。”
“可不是么。小姐可不知道……”尔冬正说到兴头上,见飞白有些出神,登时收了声,轻轻道,“小姐……”
“没事,我只是觉得兰嫂也可怜。”她揉着额头道,“开销了工钱给她,告诉她若还能回来,也不会不用她。”
“小姐如今是越发体贴我们这些人了。”尔冬点头笑道,“也是兰嫂的福气。”说着她便端着碟子走了。
飞白懒懒坐了半天,又寻了烟袋解闷。她在浓白的雾气里静静出神。这就是中国的女人呀。想念怨恨,提心吊胆,处处都离不开男人。
小时候的女孩子要讨父亲喜欢,长大嫁了人,要伺候丈夫公婆,等熬成了鱼眼珠,还要操心儿子女儿。直到发完光,散完热,也就稀里糊涂过完了这一生。父母早已归西,丈夫另有新欢,儿女生了儿女,谁也不会记得她含辛茹苦的付出,谁也不会记得她也是个有喜怒哀乐的女人。
她的手一抖。她绝不能重蹈这样的人生。
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