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近卫局大门的时候刚好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吹得陈晖洁一哆嗦。

“入秋了啊，老陈。”

星熊跟在后面走出来，一头长发在风中肆意摇摆，说话间颇有些摇滚明星的范儿。

“你应该早点提醒我，星熊……啧，这衣服怎么搞的。”外套的拉链刚被拉到一半，却被卡在那儿上下不得，急得她眉头紧皱。

“啊哈，我的我的。”星熊挠挠脑袋，笑起来，“怎么感觉我像是你的保姆似的。”

“那还是别了，你这样的一定很贵。这【龙门粗口】衣服，才买三天就坏拉链。”看起来似乎是放弃了，陈把外套的两边用力往中间拉扯，努力不让风溜进来。

星熊耸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再买就是了。反正你一个人住，钱也没地方花嘛。”

“那怎么行，这可是质量问题。明天我就去找他算账。”

“真不愧是你啊。拜拜，老陈。”

“嗯。下周见。”

简单道了别，两个人互相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远远地看，蓝色和绿色的两个小点在风中向两边缓缓延伸，像是拉出一条看不见的、若即若离的细细丝线。

傍晚的夕阳斜斜的，在龙门鳞次栉比的高楼切割下细碎一地，落成歪七扭八的各种形状。星熊走到自己的电单车边上，正好一缕光打过来，平时注意不到的灰尘闪闪发亮，在发呆的瞬间被看得一清二楚。

哎。我这样的真不贵。

想着便跨上车，扭动车把飞驰而去。

2.

陈住的宿舍离近卫局有四条街的距离，说不上近也算不得太远，只是严于律己的陈每日步行上下班，像一只老怀表，精密、可靠、无可挑剔。诗怀雅曾对此发表感想称“这只傻龙脑袋里都是肠粉才会每天走那么远”，而陈一边在考勤表上签字，一边头也不抬地回说“总好过用专车接送的叉烧，也不知道是哪里有毛病”。

回宿舍的路绵延漫长，两边开满五颜六色的小杂货铺，今天也在贩卖着龙门的生活与梦想。第一条街左边第三家店，卖首饰的，去年被一帮感染者抢了个精光，陈亲自带队追查此事，翻遍了下城区才终于端掉团伙，店主特意送来锦旗感谢陈警司英勇表现。一年过去，如今那店仍旧安静坐落在那里，陈每每路过那儿的时候总会想起此事，像是一枚烙在胸口的光荣勋章，时时刻刻推动着自己往前走。

第二条街商业楼的楼顶很高，前两年有个失恋的孩子想不开差点跳下来，是星熊跟他聊了足足三个小时的天才抓到机会抱了回来——啊对，是星熊。首饰店那次星熊虽然没在组里却也帮了不少忙，是个靠谱的同事。

第三条街有陈常去的大型商场。像星熊说的，陈不怎么花钱，唯一算得上爱好的大概只有买衣服，大部分还只给自己看——对了，身上的外套就是在这里买的，忙了一天就暂时先放过你，明天一定得好好讨个说法。星熊偶尔会来一层的机车铺捣鼓她的爱车，每次来的时候不忘打电话给陈约出来吃个饭，陈倒是从没拒绝过，因为都是星熊请客。话说回来最近频率好像变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铺子里进了新货。

第四条街就在宿舍边上了，生活气息一下子浓郁起来。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一排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小吃店，以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没加班的时候，陈会在路边随便买点菜，一边磨炼手艺一边填饱肚子；若是回来得晚，就去唯一一家营业到很晚的居酒屋整点夜宵，再配上一点酒，一天的忙碌都沉醉在里面——说起来，那家居酒屋也是星熊推荐的，说老板和她是东国老乡。记得有一次星熊和陈一起值夜班，巡完街星熊就载了陈来这儿喝了半宿。真是有趣的同事。

星熊。星熊。星熊。星熊。

好像哪儿哪儿都有星熊的影子。

太阳差不多要完全沉入地平线，只剩下一点点额头的部分露在外面，街边的路灯也依次亮起来，把陈的影子拖得很长。傍晚是很适合发呆走神的时间段，有种错觉是自己不是踩着地面行进，而是脚下的路不可抗拒地回卷，而影子在身后推着自己跑。

她。影子。

突然觉得多少是有点相似的。

要不，明天喊她来家里坐坐吧。

这么想着，上楼梯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差点摔个脸着地。安静的楼里只听见陈的破口大骂。

3.

接到陈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暧昧时间段。星熊一手拎着楼下打包的炒面一手把钥匙放入锁孔中，刚好在锁落下的同时，口袋里传来尖锐的铃声。

快速地扫一眼屏幕，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喂？老陈？”飞快地接起来。手里还拎着炒面。

“星熊，晚饭吃了吗？”安心的声音。

“没呢，刚……”

“那正好，过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不容拒绝的语气。

“咦？这……我……”看向手里的晚饭，到底是我在发抖还是它在发抖？

“不方便吗？”

“没有没有，方便的。”

“那你先来商场吧，我在这儿等你。”

“嗯，等我，老陈。”

挂了电话，视线在屏幕和炒面之间来回徘徊，像是追逐毛线球的大猫。

“哎，看来你只能当我的夜宵啦。”

决定得很快。

把手里上一秒还是晚饭的东西放下，星熊抄起桌上的车钥匙，飞奔出房门。

4.

“你的衣服，他们给你换了新的？”

“不然呢？才刚买多久。”

“啊哈哈，是该这样。”

星熊来的时候盯着陈手里的袋子，透过开口处隐约能看到里面装着件衣服，是昨日陈身上的同款红色，很容易便想到陈来这儿的原因。

“老陈，今天怎么突然想请我吃饭了？”

“和我的好同事增进一下感情啊。毕竟你请我那么多次。”

意料之内的回答。陈是很好猜的一个人，至少对星熊来说是这样。

表面上铁血冷酷，其实对感染者很好；有些挑食，吃饭的时候会用筷子把苦瓜拨弄开；洗发水一直用的是同一种，好闻的味道没变过；偷偷买很多衣服放在衣柜里，只穿给自己看。

“所以，我们去哪儿？”微微低头，看向一旁的陈。

“我家。”亮了亮另一只手里的袋子。是新鲜的食材。

虽然没有当面确认过，但是自己和陈大概算是超出了同事的关系。从“不熟”到“熟”之间，也许只是横着一个非常模糊的东西，像是局里的几十号人，就算认识，见了面也没有太多对话的意图，仿佛中间隔着的不是空气而是巨大的裂谷，一个让人疲于靠近的庞大数字。

从绿点到蓝点的距离，可能并没有太远。数字不大，星熊只想要用一只手握住。

走出商场的时候刚好看到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开始表演，水柱在灯光下变幻着奇奇怪怪的形状。行人大多已经穿上了有些厚实的大衣。沿街的商铺点亮招牌，取代了太阳的位置。

陈坐在后座上，双手环抱住星熊结实的腰背，外套随风猎猎作响。

5.

几年前星熊来过一次陈住的宿舍。非常普通的一室一厅，视野之内只看到洁白的墙壁和干净的地板，几件简陋的家具摆放在一旁，感觉不到居住者的气息。

由于第一次的肃杀给星熊的冲击过于强烈，以至于星熊重新踏上久未拜访的台阶时心里仍在揣测着这一次会不会有所变化，甚至没有注意到带路的陈停下脚步站定在门前，于是直直地撞上去。

“喂，星熊你在搞什么？”陈捂着头顶的角，仰着头对星熊说——由于身高的关系，没有直接撞到脸上。有些哭笑不得。

“抱歉老陈。我在想，你的房子不会还像之前那样，嗯……凄凉？”

“【龙门粗口】，星熊，我没想到你对你的上司是这样想的。”

“现在可不是上班时间，老陈。我没有上司，你也没有部下。”

陈白了眼星熊便开门进屋，没再理这嘴贫的鬼。大概是接了话也会满嘴粗口的结局。

“哦哦，这不是好多了嘛老陈。”

大个子鬼稍稍弯腰，从门外进来。室内摆放的家具一眼看去比上一次来倒是多了不少，几个储物柜整齐地排好队蹲在墙边，很像陈的风格。窗帘没有拉上，开门的时候正好有微风钻进来，四下搅动着陈的气息。

“你先坐会儿吧。我做菜没那么快。”厨房传来陈的声音，和炊具叮叮当当的声响。

“要我帮忙吗，老陈？”

“我请你来做客可不是让你当保姆的。而且，”声音顿了顿，被水声替代，“我记得你不会做菜。”

“洗个菜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厨房的动静停下来，所有的声音都生硬地中断。像是棉絮一样的，整个世界变得轻柔而迟缓。有那么一瞬间，星熊以为自己该不会是聋了。

“还坐着干什么？”

接着便传来熟悉的指令声。

6.

单身公寓的厨房很小，这是星熊进来了才想起来的事实。只够一个人移动的通道现在被两个人占得满满，背对背紧贴在一起才得以好好干活。

星熊个子高，陈的脑袋刚好靠在扎实的背上，似乎做起菜来也变得顺手不少，噼里啪啦的声音没停下过。

“我的背舒服吗，老陈。”冷不防问一句。

“还不错。要是再软一点就好了。不过结实点打架比较好，可以挡在我前面。”一本正经的回答。

“哈，看来你还记得。那一次可真是险。”

“怎么可能会忘，打到我们俩都进医院的案子可没有几个。你腿上不还有那时候的伤吗。”

“是吧。还好我够硬啊，老陈。”

“嗯。还好有你在。”

还好有你在。

对陈来说，十有八九只是一句表扬星熊在工作时英勇善战的无心之言。这种话她大概每天可以说一百遍。

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话里不会有更深的意思，像这样贴在她背后的时候，理智也还是会非常识趣地，主动钻到地底下去。

“老陈，我……”

“嗯？”

话到了嘴边，又好像被施了不能说真话的咒语似的，开口只是无意义的空虚。

“啊，没什么。”

“没话找话哦。死鬼。”

偷偷转过头瞟向身后的矮个上司。

未曾想，视线却正好对上。

“看什么看？洗你的菜。”红色的眼眸仿佛要把星熊吞没进去。

像是买了彩票没有中奖，失望爬满大脑皮层，但却留下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暗自庆幸着：要是中了奖怎么办？

7.

在客厅里收拾残局的时候，门铃突兀地响起来。

抬头看了眼时钟，不算早的时间。

脚不点地地走过去，目光从猫眼里投出去窥视来客。

是认识的人。

“房东阿姨呀，这么晚了还过来吗。”

开了门，陈挤出一个营业性笑容，礼貌地问。

8.

就算去陈家里吃了饭，她们之间的关系大概也没有什么变化。横亘在中间的模糊数值仍旧完好无损躺在那里，是星熊始终没能伸出去握住的距离。

这周轮到星熊值巡逻班，来得早走得晚，连续几天陈都没看到星熊的影子。少了个聊得来的朋友，不免还是有些失落。正值天气转凉，却又不到开空调的时候，处理杂物都不利索。

同在办公室里的诗怀雅抓到机会无情嘲讽：“好你个肠粉龙，上班就会浑水摸鱼。”

“诗小姐，我希望你在工作的时候能专注在自己的事务上。”

“我可不像你，我手头的任务早都处理完了。”趾高气昂。

“你要是嫌无聊，可以陪星熊一起去外面巡逻。包你解闷。”

“哎。那个大个子，倒也是有点惨的。”

“什么？星熊？”

手里的笔停下来。狐疑地望向站在桌边找茬的金发女士。

“对啊。你不知道吗？肠粉龙。”

“星熊怎么了？”

“欸……反正她也会告诉你的吧。”诗怀雅揉揉头发，轻描淡写地说，“她的房东不租了，所以这几天都在找下一个住的地方呢。这星期的巡逻班也是她自己去调来的，因为可以巡逻的时候找能租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龙门发生的事情怎么会有我诗怀雅不知道的呢？”得意地笑笑，像是宣告胜利般摇着尾巴去了。

陈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很长时间没动，直到听到同事喊她的名字才缓过神来。尴尬地冲同事笑笑，又继续抓起笔处理事务。

“哗啦——”的声音，白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陈没有换纸，低着头继续书写下去。

窗外，风持久地撼动着玻璃，屋内屋外都是声响。

像是一群迷了路，在笼子里挣扎着的小鸟。

9.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10.

星熊巡逻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手里拎着份路上买的炒面便打开办公室的门。从外面看灯还亮着，原来还有人没走吗？

“哇，真是越来越冷了。”

自言自语着走进来，视线刚好扫到窗户边上那个位置。

熟悉得像是烙在脑子里的身影。

11.

“嗨，老陈。还没回去？该不会在等我吧？”

“是啊。在等你。”

“……啊？”

12.

星熊想过很多种带陈兜风的方案，上山下海该想到的都想到了。

但她没有想过第一次会是陈主动提出来的。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让我带你兜风吧，老陈。”

“是啊，你没记错。”

停下车，两人驻足到崖边。龙门市区离这里有段不算近的距离，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午夜的龙门，五彩斑斓的，觥筹交错的，纸醉金迷的。

“怎么，最近好像很有雅兴啊老陈。”星熊的长发在晚风里胡乱飘着，从龙门的方向看过来，也许就是个绿色的小点在上下翻飞。

“增进感情，星熊。”蓝色的小点也不甘示弱，随风起舞。

“别打哑谜了，老陈。听着怪吓人的。”苦笑道。

“哈哈。龙门的夜晚，很美吧。”

“是啊。你是为了看这个才让我带你来的？”

“嗯哼？你可以猜猜看，星熊。猜对了没有奖励。”

“你还是直说吧。我不擅长拐弯抹角，你知道的。”

“那我就直说了。你怎么没早告诉我要搬家？”

“哎呀，我是想在你附近找个地方租来着……给你个惊喜嘛老陈。”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

“不用麻烦了。”

“啊？”

“我的房东上星期问我要不要搬去她那儿大一点的房子住。现在住的这间线路有些老化，该翻修了。”

“老陈，你是说……”

“我是说。”

仰起头，赤红色的眸子炙热如火，仿佛要烧尽鬼扎实的防壁。

“我正好也该搬家了，而且……”

“我好像，还缺个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