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武横躺在榻上,单手托着烟枪,像一只休憩的倦兽。飞白挑出一块指甲盖大的万金油,揉匀了,抹到他太阳穴上,细细按摩。
“可舒服些?”她也靠在床榻上,又为他捶背捏肩,松缓筋骨。
“唔,好。”
“先生还是多注意些身子,平时少喝些酒,在家里喝几杯也就罢了。”她柔声劝他。
“知道了。”他正抽着大烟,不耐烦地嗡隆一声。
飞白便不再说话,只拿捏着手上的劲,一下,一下,张弛有度。他还是一副精干威严的模样,但随着年岁渐长,身上又有许多留下的旧伤,有时候疼痛也难免。
“老了。”他也感慨,不由啧一口。她怔了怔,原来他是为了这个不高兴,真是稀奇。
“先生宝刀未老,怎么这样说?”她停了动作,一双手轻抚他颈肩,温热气息拂来,轻得像耳勺子拂着耳朵眼。
他哈哈一笑,翻过身来,捏了捏她的脸,“总是你会说话。”
“哪里是奉承,先生雄姿不减,我却有白头发了。”她喃喃道。
“白头发?”他眯眼看飞白,“我看看,哪里有?我给拔了。”
“看到了,也就顺手拔了。”飞白笑着扭头,“哎,就你那双粗手,我真怕把头发薅一把下来。”
他嗤嗤笑,又箍住她不放。弘武向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她红了脸,推他一下,轻声嗔道,“瞧你说的,也还不至于这样。”
男人的脸愈发趋近,又开始动作起来。他伸手解了她的裙子,飞白闭上眼,无声顺承,手从他的脊背上滑落,也染上了鸦片的甜腻味道。
她恍惚着,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想起来只有怨憎,惧怕,恶心,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可是她到底得了他的庇护。
半晌飞白安静地偎在他怀里,脸上看不出表情。他一下一下抚摸她的短发,她微微侧首,轻声道,“我跟了先生,也有十年了。”
十年,他顿了手,也恍惚了。
平时声色犬马地热闹着,他其实也怕迟暮。人生百年,他还能有几个十年?
女人的衰败是开残的花,色衰爱弛也就罢了。可男人的衰败,就是一头病虎,稍显露一点就众叛亲离,到时候谁都可以伸手拔一拔虎须。如果不是他有权势傍身,这些女人,哪个肯跟着他?若不是他驯了她这些年,也不会如此体贴入微。
他捻着小胡须,眼神更深了几分。他是个驯兽的翘楚,无论是犬马,猛禽,还是女人,再烈的性子,经过他紧一阵,松一阵的拿捏,到最后都只有顺服的份。
他本是京师的痞子,跑马卖解为业(1),养出一身落拓不羁的性儿,闲了的时候与几个狐朋狗友斗鸡走狗,没少让他娘发愁,只想为他谋个体面活儿安定下来。
他原不叫弘武这名儿,十几年来他都叫铁山,一如其人,一身的铁打的糙肉。他个儿高,生得浓眉大眼,行动起来,脑后辫子乱甩,像头剽悍的小老虎。后来不知怎么听见算命的说他将来会成气候,他娘才请先生给他改了个文绉绉的“弘武”。
庚子年(2)时他十七八岁,正年少气盛,因看见洋人欺负他娘,他酒气上头之下,打死个洋鬼子,简直捅了马蜂窝。通缉令一贴,他莫名其妙成了义和团的匪人,她娘怕自己拖累他,要上吊,被他拼了命救下来,托付给了兄弟。
到了辛亥,他还只是个军士,但随着袁世凯一死,军阀割据,分疆裂土,只要有枪有人,便能做个土皇帝。
他生性豪爽,又讲义气,结识了不少青红帮会的兄弟,渐渐也就被人提拔,硬是赤手空拳打下一条路来。他买了间大宅子,接了十多年没见面的老母亲来享福,将她侍奉周全,十分孝顺。她又念叨着他娶亲的事,他便娶了夫人,老人家也没能享福多久,没见到孙子便撒手长逝了,他大哭了一场,之后比从前更放浪形骸。
至北伐之后,他已成了国I民I政I府的旅长,正值壮年,益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在这样畅意的日子里,他从不缺女人。在江淮的时候看中了飞白。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牢牢记住了。
再一次见她时,她在药铺前等着抓药,急得来回走,不住叫那伙计手脚快些。因为声音脆亮像铃铛,也不使人恼怒。
那少女绑着两条长辫,一身葱白棉袄绔,套着兔毛滚边玫瑰紫缎背心,领口一圈风毛拥着一张苹果色的嫩脸子,能看见那粉嘟嘟的唇瓣,一开一合。因为寒冬腊月太黯淡了,在满眼黑白灰褐中,她是最艳丽的一抹颜色。
她的娇俏引了他,他看着,忽而起了玩心,向那女孩子吹了声口哨。
那少女吃了一惊,立刻觉得被冒犯了,偏头看他,大眼睛里生出浓浓的戒备。她退了退,轻斥一声,“哪里来的登徒子!”说着便一掀帘子快步走了。
她想躲他?躲不过的。后来他叫他的副官打听了,直接去顾家做媒人。
“她可许了人家了?”
他哧的一笑,“据说还没定下来呢,这妞儿脾气可大,也没几个人敢来说亲。”
“是个雏儿?”
“是个雏儿。”
“好,那你去告诉他们,她是个有福气的,被我看中了,娶她做太太。要是不肯,把这东西拿给他们,不怕不肯放人。”
有了大洋地契打点,他当即便抬了人来,没费半点周折。她便留在他这里了做新娘,坐在床沿,微微地抖,红襟子湿了一片。他一过来,她便立刻欠身拾了东西砸向他。
她不知道,一个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那便是狂风暴雨的战争。她铁了心地挣扎,将身边所有的杯盏茶碗甚至枕头都砸向他,丝毫不容他近身。
由于挣扎得太过凶猛,太不留余地,他便也暴戾起来,狠狠给她两记耳刮子,脑袋砰的磕在床沿,半边脸紫胀。
他扳起她的脸,难道她不知道,走进这座公馆,就是他的人了?他抬举她,她却一点也不领情?
盖头,云肩,披帛,衣裙,绣鞋,全都被摔死在地上。她只是一头发难的小马驹,面对这老道的驯马人,没命地挣扎,到最后精疲力竭,还是逃不出罗网。
她被他强按着,百般挣挫不起,只尖叫着让她去死,他冷笑着,只当不闻,越发大动。
女人迟早要经过这一遭的,跟了他,还有什么三贞九烈,寻死觅活的?
等落了红,她也不叫了,十来岁的女孩子,弓起腰,身子一阵阵抽搐,眼窝里汪汪滚下泪来。他捧着她湿漉漉的不失美丽的脸,既有强摘了红/丸(3)的快意,也有几分怜惜。“刚刚,是有些对不住你了。”他放低了声音。
她睁开眼睛,下死劲钉了他一眼,泪水里有燃烧的复仇的烈焰,反激起他的兴趣。好,他不喜欢软绵绵的小羔羊。
她恨他,他知道,她心里也许有别人,他也知道,但他并不恼,反更得意,心有所属又如何?他终究得到了她的人。只要他想,没有他得不到手的。而他向来驯马有方,她正是一匹烈性子,亟待驯服的胭脂马。
他不急着养熟她。他深知女人不肯低头,便慢慢让她学会低头,一旦认了命,自然就惜福了。她被他宠成眼珠子,心头肉,掌上珠,始终无动于衷,女人们既妒且羡,却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她喜动不喜静,他便教她骑马,随他打猎,看他打枪,取了狐皮给她做衣帽。又开车带她去四周逛,与她拍照,她爱和丫头玩闹,全城最新鲜的玩意儿便源源不断送过来,她要挥金如土,也由得她,买布料洋伞首饰鞋子,两只手捧不过来,便叫副官提着,再多,便扔车里。
她彻底成了他豢养的鲜花,早晨是吐出骨头的蓓蕾,中午是将开的花,到了晚上,就盈盈盛放了。
一时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被他捧着,尽管心里不快,到底还是被这富贵权势迷花了眼。权利当然是个好东西。欲其生,欲其死,都只在一念之间。彻底拥有这些东西,不仅有了立足之地,从前不敢想的,也都纷至沓来。
她对他并未多有软和,但也松动了些。又有副官好言相劝,触动了心肠,她竟认了命,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任由他亲热,也不再挣扎。他眯眼看着,这匹小马偶尔还是不耐烦,不打紧,再喂一喂,打个金嚼头,顺一顺鬃毛,也就熟了。
正逢她十八岁生日,他趁此机会,为她红红火火地大办了一场,请了诸多宾客,大摆筵席,她坐在他身侧,是全场唯一的女客。
“诸位,这是我的四太太。”他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枚鸽子蛋戒指深深套上她的无名指。她也伸手看了看,只见一圈碎钻,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颗粉红钻,在灯下流动着虹影,与她所着的烟粉杭绸旗袍相得益彰。这般珠光宝气,令她的脸上也多了娇艳。
所有名流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纷纷向她道贺,祝她芳龄永驻。她成为众人的焦点,依然矜持,眉梢却流露出一丝淑女的笑意。他看的分明,也微微地笑了。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哪里抵得住这般流油的繁华?
他狡猾地将一盏花雕送到她唇边,低低笑道,“来一点?这酒暖胃。”她也就一笑,一饮而尽。酒过三巡,不觉星眼朦胧,一张粉团脸儿吃得红红的。男人们纷纷起哄,说他灌醉了小姐,准没好心,她昏昏沉沉,犹自不觉。
散席之后,副官已备好了马,她迈着狐狸一样的步子,睁着醉眼看天上的星星。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一把揽到马背上,醉酒使她迟钝,却也能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地响。
“怎么?”
“带你去个地方。”
她被猎猎的夜风吹得睁不开眼,头上一枚珊瑚缺月钗也滑落了,一头乌发挣脱了束缚,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但迎着那样暴烈的风,她放松了身子,显然是惬意的。
直到她看见星河在天,水中银光粼粼,周遭灯火万家,星星点点,精神也不由一振。雪狮子的鬃毛拂面,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感受到怀里的松动,他将她揽得更紧。
“这里景色如何?”他费尽心思,总得她一丝微笑。在这一刻,他看她的目光也难得的柔和起来。
她醉眼迷离,懒懒地笑道,“多谢爷为我庆祝生日。”
他抚摸她的头发,笑道,“只要你高兴,便是天天摆宴席,也是值得的。”她不答,闭着眼,侧头听着潺潺水流声,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他对她是志得意满。但不想还是低估了她的野性。她要逃跑,他登时勃然大怒,想着敬酒不吃吃罚酒,二话不说,铁青着脸,一手抓起她的万根长发,一手抄起警棍劈头盖脸地打,她起初还躲闪,后来委实躲不开,被打得软在地上,几乎没了进的气儿,浑身青紫,衣服下一片血渍。若非赵副官在旁苦苦相劝,她就是个死人了。
饶是如此,她也受了很重的伤,两条腿被打断了,不过草草包扎,再喝令人拖了她锁在房里,彻底地幽禁了。谁也不给见,连钗子也都收了去,以免她自尽。
他的二姨太兴奋得不得了,恨她夺宠已久,时不时坐在她房前叫骂。对这些女人的琐事他置之不理,有时候回到家里见她招摇得烦,絮絮叨叨,心头火起,也上去给她两脚,让这女人闭嘴。
至于她,他有心想让她服软求饶,让这块硬骨头彻底变得温顺驯良,但那头始终也不见动静,连哭声都听不到。赵副官看了眼,说她只是裹着被子发呆,一天天下去,怕是要疯了。他还是不理论。什么时候她服软,什么时候放她出来。马是这么驯的,鹰是这么熬的,女人,也是这么养的。
她的贴身丫鬟天天肿着眼睛来找他的副官,嗓子都哭哑了,说她是如何冤枉,如何痛苦。见他无动于衷,只能坐在门外与她说两句话,怕她疯了。他冷笑对着那头道,“她便是疯了,死了,埋也埋在这里。想走?做她妈的梦!”
说着他便不再踏足这里,铁了心要让她自生自灭。
终有一日,她没向他服软,却向老天服软了。她的丫鬟在门口哭得死去活来,说她自尽了。
他不知为何觉得空气突然一静,随后瞬间暴怒。破门而入后,便看见她翻身滚下床,头吊在床头系着的白棉裤带里,脸色惨青,两眼反插,已是濒死。他想也没想,立刻扯断了那带子。
“爷……”她还有残留的意识,一字一句轻轻求他,“勒死我罢,求求爷,给我个痛快。”
她大口吸气,伸着痉挛的手哆哆嗦嗦摸索。见她奄奄一息倒地,乌发枯黄黏结,满身腥臭,几乎换了一个人。他俯视着她,本该嫌厌地让人拖出去,然而鬼使神差地一犹豫,到底没有开口。那一刻他大概魔怔了。
最后还是他太太明白他的意思,给了他个台阶下。
他注视她,冷冷道,“叫个医生过来,你们也都给我看好她!”他没逼死她,也没放过她,虽放了出来,面上过不去,依旧冷着她。她提出要见他,也被他喝退。
这匹胭脂马,挨了这般教训后,不再向他尥蹶子,乖乖雌伏于身下。她是驯服了,但他又勾出了她骨子里坏女人的一面。她的美,本来也与贤良无关。
她很快便学会了讨好他。云雨之后,他狎昵地捏着她的臀和乳,像驯了一匹马后从它身上下来,拍拍它的屁股,以示满意,告诉它是匹“好马”。
同时那所谓背叛的事也水落石出。他为了她的面子,要打死那丫头喂狼,被她低声劝住了。
她哑着嗓子说话艰涩,所幸他来得总算及时,不然便是救下,也彻底成了残废。她养了许久,脸儿蜡黄,泪光闪闪,眼里有些锋芒消失了,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他哄她道,“让你受委屈了。”
她静默半晌,只道,“是我不懂事,平白上了恶当。你若是觉得我受了委屈,平时待我好些也就罢了。”
他细细看了看她的神色,果真低眉顺眼,无一丝勉强,不觉怜惜,“到底是我误会了你。”
她不语,伸手轻轻一扯他的腰带,玫瑰色的指甲,连着嫩白的指,一勾,一绕,就将他的眼和魂彻底勾了去。
一筒烟幽幽地抽完了。弘武仍阖着眼睛,清了清喉咙,伸手一推飞白。
她忙起身,将他的烟枪清理干净,小心收好。
“先生嗓子听着有些干,可要吃些水果?”她的声音被烟熏得也有些哑,絮絮道,“你不喜欢酸梅汤,我让丫头们泡些李子水来罢,这个季节李子正新鲜,用来清肝除热再好不过,冰镇了解渴也是好的。”
弘武不知在想些什么,随意地点了头。
飞白趿着拖鞋,静悄悄走了出去,两厢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