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刮起了新一场的暴风雪，但被厚厚的玻璃窗挡在了外面。壁炉里，火苗燃烧得格外炽烈，令木柴不断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

只不过，这里并不是科普兰家宅的卧室，而是依兰区的一家医院。偌大的病房中摆着数张病床，但除了凯琳躺卧的那张病床外，其它的病床都是空空如也。

好几个医生围在凯琳的身旁，其中也包括了汉佛莱医生。他与其它几个医生商谈着，所有人的表情都阴晴不定，有时严肃，有时轻松。

佩洛丝孤身一人，随意地坐在较远处的一张病床上，她低着头，面无表情，沉默得有些可怕。

“科普兰小姐。”也不知过了多久，汉佛莱医生终于缓缓向佩洛丝走了过来。

“怎么样了？”

“情况稳定，”汉佛莱医生望着佩洛丝，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她病发后，第一时间的处理是您做的吧？做得太棒了，如果不是您处理得当，她这次，真的可能有危险......”

“呵呵。”佩洛丝自嘲地冷笑了一声，笑得如同窗外的暴风雪一样冰冷。她从床上起身，转头就往病房外面走去。

“汉佛莱医生，您还是回去看着凯琳吧，”佩洛丝走到门前，刚要转动门把手，却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盯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的汉佛莱，“我没事，你的任务是治好凯琳。”

“科普兰小姐，您最近，有关注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佩洛丝看了看这个人的脸，露出了一丝嫌恶和不耐烦的表情，她轻轻回头，转动门把手，就要径直拽门而出。

然而房门却被汉佛莱医生轻轻按住了，佩洛丝猛地转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她看到，这个医术高超的中年男人，此刻却满脸写着惊慌与担忧。

“怎么了？汉佛莱医生，我很健康，身体状况这种事，您还是去在意凯琳比较好。”

“不，科普兰小姐，您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你......你是怎么，把自己的身体弄成了这样？”

“医生阁下，我是请您来治疗凯琳的，诊费我也只付了一人份，请您不要做多余的事。”

“科普兰小姐，我是个医生，我的天职是治病救人，您给的诊疗费我很感激，但我不能光数着奥雷来决定自己救多少条人命，”汉佛莱医生那焦急忧虑的心情溢于言表，似乎马上就要喊叫出来一般，“科普兰小姐，我上次见面就发现你可能有轻度的贫血和营养不良症状，今天一看，你的情况已经恶化得很厉害，尤其是贫血症状，已经......”

“我只是偶尔头晕一些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佩洛丝显然并不想理会这句烦人的唠叨。

“您看上去和您的母亲一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看在我是您母亲多年挚友的份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女儿和她一样……”汉佛莱医生的声音里竟然好像带着几分哭腔，“算我恳求您了，请您也要爱惜您自己，就像您爱惜您的这位同伴威尔斯小姐一样，您这样的年纪和家境，出现这些贫困平民才会有的症状真的太不寻常，最近一定是休息和饮食都非常不善，对吧？”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佩洛丝想这么拒绝，然而看到面前这个男人用如此恳切而真挚的目光哀求着自己，她实在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我以后会注意的，谢谢医生。”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汉佛莱医生如释重负，转身向凯琳的病床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嘱咐着：

“科普兰小姐，如果您觉得自己的身体真的无关紧要，那就请您想想您在意的这位同伴，如果您倒下了，又有谁能向您一样照顾她呢？”

关上病房门，来到走廊。狭小的走廊上此刻已挤满了人，除了伊薇特、艾莉西娅和露易丝外，还有几个临时赶来的学生会成员，以及安娜贝拉阿姨和几个科普兰家宅的女仆。

悲戚而肃杀的氛围，弥漫着整个走廊，不时能听到某个女生的啜泣声。伊薇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艾莉西娅躺在她的膝盖上，紧闭的双眼红肿着，还残留有泪迹，看起来像是痛哭了太久，此时已经疲惫得睡着了。

露易丝则坐在另一边，低头垂泪，一言不发。她的嘴唇早已被自己咬破，流下了殷红的鲜血，指甲上也是挂着血迹。

“阿姨。”佩洛丝对安娜贝拉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离开了走廊，来到了一个僻静的楼道拐角。

“查清了吗？”

“嗯，我请的法医给出的鉴定结果是，她们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一月十八日的傍晚到午夜之间，也就是，祭神日的第二天晚上。死因是缺氧以及碳气中毒，排除他杀可能。”

“我们得到她失踪的消息是一月二十日的傍晚，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佩洛丝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泪珠却一滴滴地从她的脸颊上滚落。

从一开始，她们就注定了失败，注定了拯救不了这两个可怜的女孩。

忙前忙后，动用资源，细心规划，可结果是，她们心心念念期待着能找到并保护的人，早就已经是冰冷的尸体了。

“现场发现了遗书、随身衣物、以及十八枚奥雷金币和总价值大约两奥雷的零钱，这些钱足够她们在这里生活半年，但是她们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下来。另外，

关于你们最后收到的这则讯息，这是她们通过屋内设置的老式瀚瓷通讯终端，延时发出的遗书，她们本来是设置在一月十九日的早上发出它的，但没考虑到想发的内容太多，而老式瀚瓷通讯终端的录入速度慢得出奇，所以直到今天下午，你们才收到了这则消息......对了，这是她们手中攥着的纸条。”

安娜贝拉小心翼翼地，把两张字条递在了佩洛丝的手中。

“我最爱的萝拉：虽然这个社会不会允许我们这样相爱，可我对你的感情是如此之深，即使是不被允许，我也别无选择，除了和你在一起。”

“我最爱的莎伦：订婚仪式上穿着婚纱的你，真的很美丽，但是你哭泣得又是那么的伤心。现在，我终于能看到，穿着婚纱的，欢笑着的你了。你我都是彼此最美的新娘！”

这显然是两人在临死前写给彼此的寄语，佩洛丝的思绪几乎顺着这些笔迹，来到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那对生死相恋的爱人，决意用生命来守护彼此的爱恋的夜晚。

这样两个柔弱的人，到底要怎样的勇气，才能让她们如此无畏地选择死亡呢？又是怎样的爱恋，能让她们在即将永远地失去意识之际，也能对彼此露出那样的微笑呢？

“你们真傻......真的......早点告诉我啊，早点让我知道啊......如果我之前就知道，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让你们能够......能够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爱着彼此......为什么要死，无论是爱恋还是幸福，不都是只有，只有活着才能争取到的东西吗？！”

佩洛丝紧紧地握着拳头，泪眼婆娑，可她努力地屏着气，不让自己哭出来。也许是为了宣泄内心极度的悲恸，她用拳头一拳一拳地敲击着墙壁，直到白皙粉嫩的手被粗糙的墙壁摩擦得血肉模糊，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们的家人，都知道了这事吧？”

良久，佩洛丝终于缓了过来，她一边小心地把纸条交还给安娜贝拉，一边询问着。

“知道了。”

“什么反应？”

“两家人吵了起来......啊不是，是尤德尔家单方面斥责着塔特尔家，在现场的人向我传来的资讯是，尤德尔子爵的弟弟，也就是莎伦的父亲，破口大骂着塔特尔一家，骂他们教女无方，培养出一个‘魔女’和“精神病患”来把自己的女儿也带坏，而塔特尔家的人在那里一个劲地赔礼道歉，不断责备自己没有管教好自家女孩......”

佩洛丝咬住了嘴唇，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看上去就像一座拼命抑制着爆发的火山。

“葬礼呢？她们的葬礼大概在什么时候？”

“并不清楚，因为双方因为这件事发生了分歧。”安娜贝拉冷冷地笑了笑。

“什么？！！”

“尤德尔家认为塔特尔家需要为此付全部责任，所以要塔特尔家承担所有的葬礼开支，而且尤德尔子爵拒绝让这样一个有罪的人葬进家族墓地，于是要塔特尔家出钱购买公墓。塔特尔家同意承担葬礼的费用，但是拒绝购买公墓，因为他们认为禁止把莎伦葬入家族墓地是尤德尔家自己做的决定......”

“够了！！”

一声带着稚气的怒吼震撼着楼道，激起了重重回音。

“这些无耻、贪婪、恶毒到这种程度的生物，难道也有资格自称为人类吗？”

佩洛丝的脸涨得通红，双手攥紧了拳头不断挥舞，她那原本如夜莺般娇嫩甜美的歌喉，此刻却如同一头动怒的雌狮般嚎叫着。

“别葬了，他们可以不用葬了，既然都不愿付钱，我来付！”佩洛丝那白皙可爱的额头上此时已是青筋暴起，“阿姨，我们出钱，把她们葬在依兰区的莱文伊公墓吧，选一块高处向阳的最好的墓地，让她们合葬在一起。她们，她们不是在依兰区相爱又选择在这里相逝的吗？就让她们在那里长眠，永远相守吧。”

“明白了。”

“葬礼那天，我要以科伦娜财团的继承人的名义出席，”佩洛丝稍微冷静了一些，她轻轻地叹息着，随手擦拭了一下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滴，“名义的话，就说她们是我的挚友。”

“你的许多同学也会参加的吧。”

“学生会的很多人应该都会参加，我想，艾奇逊校长也会参加的。”

“媒体那边，你希望安排吗？”

“让他们报。”

“但是我必须提醒你，这个社会的绝大部分人，如果看到了这个报道，都只会觉得她们是该死的罪人或者任性的变态。”

“让大家看到这个悲剧吧，”佩洛丝缓缓地说着，“就让大家看看，她们是如何勇敢的爱，又是如何无畏地死的，我也想看看，看看人类最本能的善良，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好的。”

“不过，阿姨，您确实可以提醒一下他们，就说这两个女孩都是我的同学与挚友，请他们一定据实报道，如果让我发现他们有任何添油加醋，或者想拿这个悲剧取乐的行为，我们科伦娜财团的律师团，一定随时准备与他们打一场法律战。”

“这个想法，我一定会传递给他们的。”

两人稍微沉默了一会，佩洛丝忽然抬起头，眼神中仿佛已经决意了什么。

“佩洛丝，还有什么事吗？”

“阿姨，我，可能还有一件事，您可以把它当做我孩子气的玩闹，也可以把它视为我不成熟的表现。”

“我不会这样的，说吧，孩子。”

“尤德尔家族，是从安提阿来帝都的，对吧？”

“没错，这个你可能比我更了解。”

“很好，他们不是想在帝都立足吗？他们不是想让家族产业发扬光大吗？他们不是想出卖女儿，为家族换来金钱吗？”

安娜贝拉仿佛猜到了什么，她微笑着对着佩洛丝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要？”

“让他们滚回安提阿，滚回他们的领地去，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在安提阿省以外的地方看到这个家族的名字，除非尤德尔子爵和他的弟弟这两个罪魁祸首死了。”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安娜贝拉轻轻摸了摸佩洛丝的头，和蔼地说道，“不过这确实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商业是用来赚取利润的，而不是用来发火的，如果我们抱着这个心态去动用商业手段，科伦娜财团恐怕很快就会失去所有合作伙伴，然后破产了。”

“阿姨，我知道，这个决定确实很轻率，很不成熟，也很孩子气，但是我依然希望您同意我的这个决定。”

“孩子，你是科伦娜的女儿，也是科伦娜财团的继承人，你现在有权作出任何决定，而我的任务只有全力配合，”安娜贝拉轻轻拍了拍佩洛丝的肩膀，“如果这是你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决定，我马上就开始着手准备。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尤德尔家族，只是恰恰被你碰上了，实际上，大部分的家族如果经历了类似的事情，他们的选择不会与尤德尔家族有什么两样。”

“阿姨，我并不是为了莎伦而对尤德尔家发火的。”佩洛丝的神色忽然严肃凝重了起来。

“那你是？”

“我是为了凯琳，阿姨，”佩洛丝深深地叹了口气，“阿姨，从小，除了母亲以外，凯琳就是我最珍惜的人。我愿用尽我的全部去挽救她的生命，我也愿意用尽我的全部去保护她，让她不受到任何伤害，让她远离这个世界的恶意，让她能看到，我们这个世界终归是美好的，善良的，而不是满是污秽与罪恶......”

佩洛丝说着，情绪突然愤怒了起来，再一次地握紧了拳头。

“可这个尤德尔家，竟敢，竟敢用他们的无耻与贪婪，用他们对自己女儿的恶毒，来折磨我的凯琳，用罪恶亵渎她，用邪念玷污她，用杀死自己女儿的方法，让凯琳赤裸裸地直面无力与绝望！他们凭什么这么做？他们凭什么这样伤害凯琳？您说过，商业是为了牟利的，对吧？没错，我的‘利’，就是凯琳，如果我拥有科伦娜财团，却连对伤害凯琳的人施以惩罚都做不到，那它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我明白了，孩子，你的决定完全没错，自信些，你并不是轻率和孩子气，而是已经成长了，”安娜贝拉望着佩洛丝那满是坚毅与决心的眼眸，笑得格外慈祥，“不要有个误区，以为只有完全凭借无情的理智做出决定就叫大人。能认真对待自己的感情，能愿意为了自己的感情付出代价，这也是大人的体现！”

“这么说，变成大人，好像，也不一定是痛苦的事情？”

“大人也会有大人的乐趣的，孩子，”安娜贝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起来话里有话，“那么，想不想向阿姨学习一下，看看阿姨是怎样执行你的这个决定的？等你学会了，未来你可以亲手用这些手段，去对付那些敢伤害你爱的人的家伙。”

“当然，我早就这样想了，不过阿姨，我现在最需要做的还是陪伴凯琳，直到她康复。”

“没关系，这件事，本来也不用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