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以向身边满脸坑洞的警察正打哈欠，他觉得自己赢面很大。“读吧。”那警察用粗糙又浑圆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字条。以向把袖子抖到手上，擦了擦鼻子，还把沾了鼻涕的晶莹剔透的那面有意无意地往身边的警察揩过去，膀大腰圆的警员抱起胳膊，缩成一个球。他伸出舌头湿了湿嘴，拿起字条又表现出一副不认字的样子。“快点。”那警察用拳头叩着桌面，接着把话筒又拉近了一点。“对着这个。”他说，“别浪费时间，没用的。”以向暗自往窗外瞄，只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平平无奇的警员在窗外注视。于是他干巴巴地念道“接着，你本应该接住它的”。然后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以后也不会再做了那样，把自己推进椅背。事情还没完，他们带他去拍了照，虽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记录在案了，也正是循着先例，警察在玉石失窃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与其说在花鸟市场尾部的古玩摊子是他的事业所在，那么他的小铺破旧寒酸的样子也未免太凄惨，它就在一个旧式居民楼的楼梯角处的缺口，里面堆满了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那并没有使它变得像一个店铺，而是更像个垃圾堆。以向从来就被当作野孩子看待，因为经营着那种店铺很难被看作什么营生，吃什么，喝什么呢？小偷小摸是不出所料的。不过据说有开着气派的轿车的人专程拜访，直到他掏出钞票之前，以向都没拿出正眼看他。只说道他想要一块最好的。以向从鼻子里出口气，说玉要用血去养，养个十年方才最好呢，那大老板摸样的人也就不再言语了。那以向也不是什么仙人，也得吃喝拉撒，钱总是好的。闪光灯照得他两眼发昏，到了这一步警察居然没有留他，大概是赃物已经交出去，也不用把事情闹得太过。做了些手续，拿回了他一直陪带在身边的数块玉佩：他的全部家当，就紧紧地掖在衣服里。临走前他看见那晚遇见的小姑娘，他是很鲜明地记得她的，只因为她无论怎么样都皱着眉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以向心里说不出的发虚，于是把眼睛调转过去，好像是瞧不起她。这就对了嘛，女人总是哭哭啼啼，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讨嫌。他拿了定金却交不出来东西，接下来的几天他不打算回自己的地方，而是先避避风头。一串儿聒噪的脚步声从他背后扑上来，伴随着金属碰撞的丁零当啷的响声，还有阵老远就能闻到的浓烈酒气——其中能分辨出每一个能叫的上名字的酒的味道。他一闪身，想要攀着他背的金凰儿扑了个空。
“操，大姐，怎么又是你啊？”这次他满脸嫌弃的表情可是发自真心的了。金凰儿听了也不恼，只是一个劲憨笑。女人左耳戴着一只大的夸张的耳环，身上的项链套了一条又一条，两个手腕上的镯子套了一只又一只，一贯对宝物十分敏锐的以向用那双慧眼去看，假不了，全都是真材实料，好家伙。他直接翻了个白眼，对这份俗气以示尊重。平心而论金凰儿驾驭得住，这些东西倒是和她洋溢温暖的笑容相得益彰——只要不是满身酒气的话。以向能识宝，目光却全放在宝物上啦。
“嘻嘻，他们怎么不把你抓起来啊？”金凰儿把长发中的几根与彩绳编织在一起的小辫子往身后甩，背过手去扣自己指头上的戒指。“我可是贡献了……关键性的证词啊！”她笑着，一个劲眨巴着眼睛，“他们说你叫以向啊……”那眼神倒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了。“咦，怎么是个男娃？”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金凰儿马上挺直了腰，甚至要向后倒过去，以至于往后跺了几步。
“有毛病。”他想这酒鬼自然也是目击证人，只不过醉的不轻，说的话没人信罢了。
“是了，女孩子怎么会像你一样又脏又臭。”这下金凰儿突然开始嫌弃以向来，“头发也不剪，害我认错了人。嗯，那个妹妹也好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了我就脸色煞白……”她踮起脚尖看莫女匆匆离去，外面有台等着她的车。
“你他妈才臭呢，酒鬼。”以向不想再和她纠缠，但金凰儿不解风情似的，追在以向屁股后面争辩。“你懂什么？圣人所在必有美酒！”
“哪门子的圣人——是你们酒鬼的圣人吧？呸，小爷我无心和你们这种俗人混迹。再说了，你……”以向眼珠子一转，鬼主意从肚子里走了一遭，“你看看我可否有圣人之才？”
“就你？”
“我看喝酒这事儿我也很在行啊，我怎么就不是美酒傍身的圣人了，喝喝看？”
“哈哈，你这小子好玩儿，好！”她哪知道以向仅仅是想骗吃骗喝，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十分意气相投似的并排走了。
“啊呀，那不是凰儿吗？”
驾车的陌生女人问了莫女姓甚名谁，芳龄几何，接着说叫她衣姐姐就好。她戴着口罩，把下半边脸遮住，但莫女仍然盯着她浅色的头发和淡紫色的漂亮的眼睛一阵神迷，那对眼睛马上就陷进微笑的细小皱纹中，格外动人。她把好大一只白色狐狸抱到副驾驶座上，如果莫女没有看错的话，白色狐狸有七条尾巴，在身后簇了好大一团。这是什么品种？她只一个劲皱眉，半句话也不敢说给陌生人听。衣以候远远地望见金凰儿，念叨了一句，也没有请她同路的意思，接着便念叨着金凰儿是个多么麻烦多么闹腾的女人，她是不讨厌金凰儿的，说到兴头处，那双紫色葡萄似的眼睛又变得弯弯的了。小狐狸倒是很通人性，见莫女也不怎么搭话，小爪子扒开车子的暗格，然后钻到后座来，嘴上叼着一小包饼干，要莫女接住。她想它确实是很可爱的，不过像猫一样捕鸟，就没那么可爱了。衣以候说金凰儿一直在找人，却遍寻不着，是和那道士打了个赌，赌输了才心甘情愿地安定下来。她说是术方要她来接莫女回去的。莫女这时才抬起头，盯着衣以候的侧面，等她接下去讲。
“她昨天就和我打电话要我来接你了，不告诉我原因，也不问我明天是不是有空……好像她就是什么都知道。我不喜欢，总有种被人摆布的感觉。另外她的道号和我爸的名字……不提这个。这种巧合真是让人觉得不适。我不喜欢她，你明白吗，不过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只不过她要我帮她的忙说的又是那么理所应当，你应该也了解这种被命令的感觉吧？”莫女点了点头。这倒给衣以候的批判煽风点火了，但似乎没有莫女的回应她也会执着地说下去，每说几句话她会瞥一眼丑狐。“她是怎么找到你的？”衣以候突然问她，她想这是没办法敷衍过去，不得不要开口说话的窘境了。
“嗯……我从特殊学校跑了出来。她在野外找到的我。我很想跑，就是想要离开，但天总是不见黑，我没躲的过她。”
“小姑娘，你是被抓回来的？”
“她告诉我，不要前往不氏山。”衣以候扭过身子，疑惑地望向她，莫女的眼睛发红。“我觉得她有可能是对的。我做过很可怕的梦。她说，留在黄昏能照的到的地方。好像是说她会保我周全……你不知道那个梦有多真实，醒过来还要做一切努力去逃避。”莫女说完这些瑟缩成一团，回忆带来的刺骨寒意正困扰着她。
“我倒是有个怒火攻心的梦呢。”衣以候轻轻念叨着，“你说特殊学校？”
“就是你想的那种。他们觉得我有一些……问题。也有教师说过我仅仅是不够开朗。”她低着头，左脚打着右脚。
“哎，就是那么一回事：他们想让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过这怎么可能呢，要我说就是一群畏首畏尾的笨蛋。小姑娘，我问你啊，你怕我吗？”
“怎么说？”莫女疑惑地歪过头去，像猫头鹰。她把车暂时泊在了路边，从驾驶座探出身子，面对着莫女。丑狐也站起来仰头望她。
衣以候摘下了挡着她半边脸的口罩。莫女原本就猜得到那张脸会是如何的倾国绝世，只不过真要完全去看，仍旧是让人心惊。不过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个就让人害怕还轮不上，她的脸上有一块骇人的疤，什么东西在她伤口中的血液里明灭，像是火焰，让人移不开眼睛。“用刀割，用火烧，用药品浇……都没有用，最终都会痊愈。”她勾起嘴角，像是一片红色的柳叶，似乎是要这个小姑娘宽慰些许才说这些话。“但我有这份胆气。排起长队，为美貌所迷，要娶我的虚情假意的人，必要准备好接受我的怒火。”
“哦，对了，我已经结婚了。这是我老公。”衣以候抱起丑狐，补充道。“这又如何，我们就是不和常人一样的。”莫女迟疑半晌，还是含不住眼中的惊讶，缓缓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经过她工作的宠物店时她伸手指了指，要莫女没事多来拜访，她越是盛情邀请莫女就越是怯生生地回应，更何况衣以候在旅途中总是强调：她喜欢莫女。似乎所有人在她面前她都能分出个好恶，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哟。
邻里说起术方，只道是个奇人。说她卜卦看相，风水解梦无不精通，以此营生，却不打一块招牌，所以卫起知道她也是口口相传得来的。每每往市场走动，总会拜访一二。尽管所提起她的人大多是拿着戏谑的态度，认为她只是个江湖骗子，卫起却对其神通深信不疑，满头大汗地便说要去找那道士看看，旁人又说当心他的身家被骗个精光。“我现在哪还有什么身家？”卫起从后厨走出去，用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汗，一个劲讪笑，掏出包烟要请人抽，其他人也笑着去接，只不过眉目里都是轻蔑罢了。说到底那“泰和楼”也是他家的产业，却因为他年轻时四处求学问道给毁了，混迹十多年，大道没问得，唯有一手好厨艺尔。只是因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学问，卫师傅在人前总是弯着腰。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卫起这个老好人无幸尝到，因此也不会理解为什么这花鸟市场里的人听闻他不买货，只打听那道士就冷淡下来，厌其不详，也不再同他说什么扭头便去。倒是坐在一堆鸣虫罐中的老人指点他方向，旁边买茶壶和苍蝇拍的杂货摊子老板就对他说：“老伯，到点了不去接你孙女？”那头发花白的老者嘘他，拿起根芦苇管逗罐里的蛐蛐，卫起到了谢便走了。原来这花鸟市场是不大的，可仍是兜兜转转好几圈才找到地方，若不是没有老者的指点怕是还得再转。他第一次见到术方就说了如何难找她，她只哈哈大笑，弄得这独身几十年的汉子有些难堪。他没有想过这道长是个女人。“不是你来找我，我便要去找你了。”她说。卫起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今日来，”术方点头，“又是因为那个梦。”卫起刚掏出一包软塌塌的香烟，抬头去看术方便得了她的应允。他原本是个毛发茂密的人，因为餐饮行业卫生管理的要求，脸上的胡须剃得精光，只有腮帮子处的一片青，头发也剃成板寸，挂着汗珠，像是挂着果子的刺猬的背。脸上也不免泛着油光，但那对眼睛清澈地亮着，近乎执着。他低头点烟，术方便走去打开窗子。他把半个身子伸出椅子，伸长了胳膊让术方也来一支，术方在夕阳中摇头，他便默默地缩回去，很不好意思似的。“您这是西照啊，西照不好。”他喃喃着。“道长是戒了？”
“与我同住的小姑娘不喜欢。”她望着天边的金光发痴，不自觉眯起眼睛。已经到了附近小学放学的时候，孩童尖叫，嬉闹的声音雏鸟似的往天上冲。
“戒了也好。”他吸地腮帮子都陷进去，烟头烧着的地方滋滋地响着。“我看东市口有人在卖叶子了，全都是苇叶，不好。得要新鲜箬叶去包粽子才好。到时候给您带几只，给小姑娘尝尝鲜如何？”他对莫女有所耳闻。
“有劳了。你梦见的还是和以往一样吗？”
“总是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很饿。四周都是一抹黑，往哪里走都没用，那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来的，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我好饿，我好饿’，喊得我的脑袋要炸开了。我就说你吃了我吧，吃了我吧。但是没用，我也慢慢觉得饥饿，却找不到东西果腹。每一次都是这样，那梦里的声音都在告诉我我应该吃了自己。我变得很消瘦，比现在要消瘦的多，好像七百年没吃过东西，饿的皮包骨头。我举起我的胳膊，却看不见它——太黑了。我咬了下去，您猜怎么着？”
“你醒过来了？”
“嗨呀，差不多。”卫起说地逐渐投入，左腿翘到右腿上。“但不是因为我咬了自己胳膊才醒的，我发现——我没有牙！牙都不知不觉掉光了，这倒是把我吓得不轻。这几天都没吃好睡好。”他的神态确实比往日都要疲倦。他把老长的烟灰抖在桌上的废报纸里。
“近日可有什么不快的事情？”术方走到书桌旁，拿出一小瓶朱砂。
“酒楼里来几个人说要吃蛇，我不会做，闹得难堪。提到什么蛇肉，我就心慌。我看那药铺里用蛇跑的酒，就脚底下发软。我跟你说过没，那凰儿姑娘还偷拿了个塑料杯子去药酒罐那儿接来喝呢。看她趁人不注意几口喝下肚，我可是都要吓得晕过去了。”只是想想，卫起便冷汗直流。“不过老板还是让人买了条草蛇回来杀。几个徒弟处理的一团糟，那锅汤老远就腥臭难闻，怕是那蛇死前怨念太大，不甘心成一味佳肴。过几天我准备去寺里做做斋菜，也好求个清净。”
“甚好。”术方提笔画符，接着折好交给卫起。“带在身边，挂在床头都一样。”卫起把烟叼在嘴边便低下头掏钱，术方每次都说不要，卫起只讪笑着，说是尽点心意。她说她也瞧不上，轮到她想要让人尽心的时候，自有让邻里嫉妒得眼珠子掉出来的数目。说着把钱退给他，只是从他那儿拿了支香烟，说这就是心意了。虽然并不知道这符咒有什么妙用，卫起去时却满心舒畅。
“你几时去寺里？”她送卫起到门口。
“后天吧，明天是周日，酒楼里估计还得忙。”
“去时带上伞。”术方说。然后把那根烟叼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