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某一天后就死了,总是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它的死亡在我们不应深思的朝霞与日暮之间。术方担忧着一场大雨,它会告诉她,余下的日子只是回忆起时间死亡的当日。那日就有着一场大雨。闪烁着的雷云积蓄着无穷的怒火,遮天蔽日,盖住天空中的异象。那暴雨压得她睁不开眼,直不起腰,跪倒在地,无法呼吸。你可知你该当何罪?我知道,我知道,我心甘情愿。必有因果。她眼瞅着太阳要落下去了,她没了让它停下的信心。她听见关门声,莫女捂住了鼻子。
“你应该去上学。”术方说。
“你应该先戒烟。”莫女闻到房里的烟味,没好气地说。术方闭上嘴,也不说什么,和她对着干似的又叼出一根。去吧,摔门而去,因为你讨厌我。但我会把你抓回来。她想。莫女和她目光不接,钻进了房间里。至少不用抓她回来。术方极尽目力去眺望她期待的赤金的霞,然而远处只有渐渐阴沉下去的紫云。将要来场大雨了,那是死去的时间的忌日,似乎朝暮无论如何交替,日月如何轮转也没有办法离它而去,因为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只会回想起这一日,那是比那方令牌更为可怕的囚笼。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天底下没有便宜的买卖,更何况是罪和罚呢。
卫师傅去寺里的那日果然下起大雨来。他撑着伞,站在寺门前的台阶处,赞叹着确实是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雨,每一级台阶上涌出小小的瀑布,庙顶的屋檐上齐齐地挂着珠帘,远处的景物全都竖起根根白色的毛。那老和尚曾告诉他他是龙胎化命,他只得苦笑,像他这么倒霉的人怎么会是,倒不如小道长预测一场雨来的实在。不过这场雨让他想起来,也是在一个雨天,他救起一个倒在泥巴坑里的野孩子,那孩子待他过来时仍翻着白眼,朝他吐着唾沫。卫起便把他扶到后厨的车棚下面,也不多想就用袖套给那孩子擦了擦。那小孩倒不识好歹,脸上气的青一阵紫一阵,但没力气叫骂。卫起想他也许是饿了,问他吃不吃东西,也不回答。卫起倒也好耐心,索性搬了把板凳,端着碗盒饭便在他面前吃起来。那小孩哪里受的住这场面,眼巴巴地望着他,卫起这时问他吃不吃东西,他就满口答应下来了。自那以后那孩子便常来,睁着那双眼,巴巴地看着卫起,他就不忍那孩子挨饿,拿出吃食招待。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年,那孩子也逐渐变成个少年模样,最后一次见卫起时,他没有留下吃饭,只是塞给卫起一块玉佩,便离开了。卫起没有动过把那块玉卖出去的念头,尽管识货的人早也看直了眼睛。那块玉就跟这片天一样青。他想,接着又觉得这样说很没有文化,苦于措辞之中。
“我饿了。”莫女径直走到术方的床前。时间确实已经很晚,过了中午。
“你没有去上学。”她是醒着的。或者这不足以形容她的精神状态,只能说是还没有睡着。外面的雨下的很凶,钢钉,弹珠,向下砸着,水滴能穿石,她的脑袋要烂了,孔眼任由妖风穿纵。莫女注意到她不对劲,术方快速地眨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着,照理说心跳这么快,血液也应该马上流遍全身才是,术方的脸色苍白。所以那副样子像是拼尽全力也吸不进一口气的哮喘病人。“我来做饭。”她轻声说着。
“你怎么了?”
“没什么。”术方没有看她,两手交叉地拽住衣角两边,把自己从中剥出来,忘记顾及还有旁人在场。原本莫女打算不去在乎她的死活。莫女控制不住自己的眼光停留在她身上,那具清瘦的躯体,没法控制似的用目光数着她的肋骨,绕到身前又极为烫手般撒开,渐渐滑向她柔软的腹部。看不到了,另一身衣服罩住了她,把莫女尚有的羞耻之心包好了,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她赶紧把脑袋扭到一边去。
“我以前也像你一样。饿了就去喊师父。”好像下雨天就是适合讲一些以前的事。她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怀旧的柔和表情。“我一天到晚地四处游玩,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想得起来他。他啊,就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根戒尺。想吃饭就得过这一关。”术方摇摇头。他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我也得把手伸出来?”莫女皱眉,低声念叨着。她没有想过术方为何要回忆往事,这算是敞开心扉吗?稀奇。
“你伸出来吧。”她戏言着,没想到莫女真的伸出手。尽管气色不好,她还是轻声嗤笑了一下,扔下还愣在原地的莫女便走了。莫女听见她拧开煤气灶的响声才睁开眼,知道又被她戏耍,生气地把手甩在背后,紧紧抓着。
她只做了莫女的那份,一碗面条。别的她不会,与她生活不出一个月的莫女对她的厨艺如何早就摸得门儿清。不过莫女并不在饭食上挑剔,她们之间还有口味合得来的地方:莫女不吃禽类,而这位道长荤腥不沾。现在居然也辟谷了。她等着洗碗。“你想抽烟便抽吧。”因为莫女实在是被她盯的有些难堪了,好像是怀着什么对专制的怨念,像个冤家。于是术方便跌跌撞撞地赶着去窗边吞吐愁云惨雾,莫女看她去的如此迅速,一点也不客气,又在心里升起火来。做完这些,她把一张附有号码的菜单从冰箱上的磁铁撕下来,让莫女如此解决晚饭,然后回去重新躺下。“我没事。”她说。并不能打消莫女的疑虑,她谨慎而迟疑地跟着术方失魂落魄的步子。
那串犹豫不决却舍弃不了心中不甘的脚步声最终还是追到了床边,莫女在床边坐下,充斥着房间的杉木苦味中,她的甘甜缓缓流淌。术方听见莫女轻轻地叹,似乎是往她心里米粒似的微弱火光吹了口气,在风雨飘摇的青灰色世界中那个温暖的人儿正在你身边守候,她睁开眼,缓缓翻过身看向莫女。
就像她一直以来冷淡的双眼,她粉白的肌肤上散发着冷光,似乎淡蓝的月亮格外地钟爱她,在日夜之间没有离开半步。那并不是精力充沛的象征,使她看起来倍加柔弱。似乎有着什么剪不断的情丝在纷扰着她,把她心爱的小鸟的羽翼全纠缠住了,而那双眼睛也马上卸掉冷淡的伪装,柔软下去,落下悲悯的眼泪来,春风化雨。她衔着术方的名字时,嘴唇上有片湿润的雾。你确实,确实很美。术方早该说出来的。术方只任由她雨雾般温柔飘忽的目光撒到身上。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术方的太阳与月亮都下山了,停转了,她的时间死了,她走不出那场暴雨,逃不过严酷的神罚。她的霞光黯淡了,她的心丢了。恶鬼。女孩拼尽全力从深潭中捞起一把薄如蝉翼的神剑,才摸到岸边的石头就马上咽了气,这是一切的开始。你也会带回给我吗,还给我?术方抓住了莫女的胳膊。不,不,不,不要重蹈覆辙。她马上撒开手。仍留在莫女脸上的诧异的表情让术方清楚她不会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术方缓缓将手抽了回去,指节无力地向内瑟缩,那也让她丧失了精神,似乎她的手就是枯树的枝,死气沉沉逐渐低垂,向树干倒下去。但没有。一只柔嫩,温暖的手抓住了她的。她想她的手确实是枯枝一般的干燥而细瘦,也因此为这雏鸟的包容而羞涩起来。于是术方蠢的想要道谢,却仅止于一口暧昧的呼吸。因为莫女正用指尖轻点着她的手背,指根相接,她摩擦着指与指之间薄薄的膜,紧绷着,直到再也无法深入,莫女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背,指甲扣进术方的肌肤,留下鲜红的牙印,术方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喊痛,任她痴狂。或者她也沉默地沉浸其中呢,不,她低垂着眼眸,眉头渐渐紧缩。而莫女越发颤抖。正下着雨的整个世界都是湿润的。淋着屋檐下的人,救济太干燥,太痛的爱。那雨也是淫///荡的,她叫喊着如胶似漆。莫女便身子瘫软,扑倒下去。因为术方拉她过来,她便顺从。
她侧卧着。莫女能感受到柔软的床榻在她面前缓缓下陷,带有苦味的,温暖的躯体渐渐靠近她,术方吹过来湿气,却在她脸上荡开滚烫的红晕,霞。她是善于引霞的。于是术方轻轻地笑。莫女不理解,以为她在取笑,伸手去点她的鼻子。刚触及到鼻尖,莫女便后悔起来,她的鼻子冰凉,不算高,鼻梁的那根线却俊逸挺拔,她不自觉地顺着光滑的鼻梁摸了上去,先是食指,再是拇指,接着是一整只手贴上去,挠的术方闭上了一边眼睛,挤眉弄眼着。她坚硬,漆黑且茂密的睫毛挠着莫女的手心,于是莫女也忍不住勾起唇角了。她趁机使劲儿地按了按术方眉毛上的红点,术方只得一会儿挑眉一会儿又压低地躲避着莫女的漫天花雨式。任性的小姐玩累了,手掌索性贴着术方的脸,拇指不经意的下垂,擦过术方的嘴唇。原来她的嘴唇也是柔软的,温润的,周围是光洁的,是一副女人的嘴唇,只不过少有涂抹,仅有傲气装点。那样子像极了一个俊俏的少年郎。但她不是。于是莫女爱她更甚。她看见术方微微张开嘴唇,似乎是绵软地呼唤着莫女。涉世未深的少女说不清情为何物,那似是而非的爱不可避免地变得炽热而痴狂,仅是一瞬间的冲动,贴上去,蜻蜓点水般一吻。炽热的恋爱对于莫女而言太早了。她知道。而别的更为大胆的行径,她就完全不了解了。完完全全就是个小孩子嘛。她马上低下头,钻到被子里面。术方愣住了。也许这位在这种领域也是个小孩子。她抿着双唇,那丝丝缕缕的甜意使她渐渐心烦意乱,气恼起来,闭上眼睛,脑袋沉近垫着它的臂弯,还是赶紧忘记这一吻为好。谁知道这不是小女孩的心血来潮呢?你术方能知天文地理,却根本算不透人的心思,视而不见如何?就此别过如何?不不不,你要是做得到,那皇顾伯也不必受如此苦难——你会害了他们。天上的闪电把天空撕开,好像把她也撕了个对半。她的背弓的笔直。那全都是胡思乱想,那是她没有办法逃开的日子,时间死掉的当日。莫女抓着她的手,轻轻地掰着她的手指,那莫名地使她宽慰,告诉她那日已经去的相当遥远,她早就走入了人烟之中,无论被接受与否。莫女接受她,接受飞鸟与低垂的谦逊的林木。于是她也张开双臂迎那飞鸟入怀。燕子。她想起在柳林中穿纵飞行的燕子,在淡青色的天空中低低地剪过。天气收起了残酷的面孔,洒下绵绵细雨,那狂吼声也逐渐变得清冽,变成引人入梦的细密沉吟。
她梦见燕子飞过了乌黑的天际,好像飞过了世界的这一边,追上了正离去的太阳,霎时间被金丝般的光芒包裹,织成了纯金色的羽翼,接着向另一边的世界光速下坠,竟在鸟儿的身上擦起火焰来,如一颗燃烧的流星。她远远地就看见那神鸟身上系着的字,金光闪耀地向她扑来。于是她睁开双眼才好躲开光芒,去看着仍阴雨连绵的现世,在金凰儿猛拍她的门之前就醒来。莫女也迷迷糊糊地在她身边睡着。术方提前去开门时脱了她的鞋子,把她的脚放进被窝。
“嘿!”金凰儿举着拳头正欲往下砸去,面前的门板识相似得自己慌忙退开,金凰儿刚想夸这门板子懂事懂事,它让出了术方那张并没有写着欢迎的脸。术方先是挑起眼睛望了金凰儿两眼,她咧开嘴笑。接着看到她手上提着纸袋子和几斤白酒,另一只手上提着把湿漉漉的雨伞。这家伙总是一副醉的不轻的样子,术方盯着她淋湿成一股股的头发和闪着水光的脸颊,很确信她仍没醒过来。“进来吧,我给你找条毛巾。”术方叹气。“我可是——远道而来呀。”没成想金凰儿一进门就叫唤起来。“你觉得还好吗?”她伸出胳膊捞着术方,倒是把术方擦得满身是水了。“祖宗。是你来看望我还是要我照顾你?”术方直摇头。金凰儿倒是兴冲冲地冲到餐桌处,甚至都没有听见术方叫她换鞋。术方看着那串污水脚印沉默良久,她确实想过要不要揍金凰儿一顿,她严肃地思考着。金凰儿还浑然不觉地亲热地叫术方过来,接着摆好酒解开纸包。术方诧异地瞪着纸包里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鸭。
“你说你来看我?”术方问她,金凰儿早就歪进把椅子里,一边倒酒一边拿过瓶子往嘴里灌。“我看你就是买了你自己喜欢吃的吧?”她取来毛巾丢到金凰儿怀里,顺势坐下。金凰儿只一个劲笑。“不过你来陪我也是有心了。”她捏起金凰儿推过来的酒杯。
“光喝酒多伤胃。”金凰儿卷起胳膊,抵在椅背上,把脑袋架住,另一条腿也不安分,早踩在把椅子上了。她垂下眼帘,听外面淅沥的雨声。
“你倒好意思说?你知道下雨天来看我,却不知道我不吃荤,你故意的吧金凰儿。”术方语毕颇为不屑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嘴上也不说什么,但鼻子一下红了。
“本来是准备买烧鹅的(也好不到哪去,术方说。),突然感觉这鸭子挺像以向的,嘻嘻,臭小子。”酒杯在金凰儿手里转了一圈,接着她一仰头里面就一滴不剩了。“那天说和我拼酒,还夸自己的酒量如何呢,还不是,嗝,没几杯就醉的和一滩烂泥一样。”换做是常人,肯定要捏着额头才好解解宿醉的头痛。金凰儿却不,那头痛已经是常态,简直是嵌在孙猴子脑袋里的紧箍咒。有圣人对她念念就好喽。“那小子醉了,还说胡话,拉着我,一脸神秘地要传授我什么……透骨切剖法!一副卖弄的神气样儿,真想给他一拳!”
“你给了吗?”不知为何,金凰儿明明就是自顾自地说自己的事情,却能让旁人也放松下来。或许这就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该有的状态,才不需要谁为谁开膛破肚地献真心。那太沉重了。于是术方也得学会放下,轻松地与她一句又一句地扯着,一杯又一杯地添着,喝着。
“我当着他的照面打过去!嘿!他伸出手去挡,结果我没打上去,倒是踢翻他的椅子,也把他踢倒在地了!”金凰儿拎起根筷子,打梆子似的敲着碗沿,一声声地找到了节奏,竟然开口唱将起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醉醺醺的金凰儿一声声唱着,越发神气,越发铿锵,也逐渐地越加欢喜了,索性就站起来唱,另一只脚仍踩着椅子,说她地痞无赖,嘴巴里唱的又何等风雅。于是术方便由她去,只是不自觉地喝的更多。她身上的首饰也丁零当啷地相互碰撞着,外面的雨沙沙地拍着。莫女早也醒了,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两人,眼睛里面说不出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