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1)

作者:LordChinese
更新时间:2020-10-18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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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一周里至少得回一次家!”


把我塞进汽车时,露易丝那坚决的态度很容易使人以为她正打算去参加决斗,而非只是为了劝好友在星期六给紧绷的神经放个假。


“我的身边可没有工作狂的位置。回自己床上好好睡个觉吧,伊尔莎·安妮·摩根,妳的月亮每晚都准时上班,她不会逃走!”她这么说。


之前有3个月的时间我始终呆在实验室里,以至于房东错误地认为我遭到了绑架。因此我不得不承认友人的建议值得采纳。


我在帕萨迪纳市区的家是某处临街连排住宅中的一栋。房子有上下两层,外加一个地下室,包括3间卧室、1个起居室和1间健身房,位于一层的开放式厨房兼餐厅面积很大,每个卧室都带着盥洗室。房子顶层还有阁楼和天台,用来充当工作室,或供悠闲的中产阶级们举办烧烤聚会。这个大约占地300平方英尺的天台也是我愿意每月花上8000共通单位房租的出发点——爱好天文学的房东声称这里拥有整个南加州大都会区域内最好的观星视野,她还送了我一架二手的家庭用三维成像望远镜。


而剩下的原因则是,房子离帕萨迪纳的城际高铁站只有不到5分钟的步行距离。这对于不喜欢开车,同时又讨厌与陌生的UBER司机共享同一空间的我来说,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穷学生很难想象自己会住上这样奢侈的大房子。多亏了NASA自21世纪中期以来不断开辟的商业发射市场和加州理工稳定的资金来源,JPL的工作才使我有机会成为一位从不欠账的好租客。


白宫经济复兴计划一直不见起色,但加利福尼亚和西海岸的房租却一直在上涨。据说这和大批来自太平洋另一端的富裕侨民有关,50年前的那一纸和平条约为曾经的对手获得了在北美置地购屋的极大便利。而那些说汉语的家伙们不仅带来了投资,也造成了房租和物价上涨的副作用。FOX和CNN在抨击这个问题时经常保持着讽刺的一致,不过我对此总是缺乏兴趣。这或许和我通常只会看几眼ABC的娱乐节目有关。


露易丝有一辆特斯拉MODEL17老式电动车,她载着我返回南面的市区。


“周一早上7点我会来接妳的。所以妳得向我保证好好照顾自己,是的,至少得活到那个时候。”她在道别前开了个小玩笑,令我多少有些愧疚。


而房子里的环境自然有些杂乱。


我未婚,经营加油站的双亲一直住在堪萨斯,两个姐姐和她们的家庭都在东部,我也从未养过宠物——感谢上帝。会在门廊欢迎我的,永远都只有管家AI那虚情假意的问候,以及被邮差从投递孔中塞进屋子的报纸、信件和广告单。听说中国人在30年前就彻底淘汰了除书籍以外的一切纸制品,但美国人显然更习惯于传统的生活方式。踩在脚下的过期邮件,似乎也正提醒着我长期不回家的结果。


在布置房间方面,我从来就不热衷。三分之二的卧室都空着,家具还盖着防尘用的白布;起居室内仅仅有些最基本的摆设,厨房的冰箱里很少储存超过一天所需的食物。至少她不用将变质牛奶倒进下水道,或者欣赏霉菌在吐司面包上营造出的“美妙”图案。


除了我作为不多的个人兴趣之一特意收藏的中古胶木唱片,书是这栋房子里存在最多的事物。


齐奥尔科夫斯基、埃斯诺-贝尔特利、戈达德、奥伯特、多恩伯格、科罗廖夫、艾夫里卡诺、格鲁什科、巴巴金、冯·布劳恩和钱学森,这些伟大先驱[注1]的著作、论文和传记,以及各种各样的资料集、图纸册、档案汇编本,占据着二层书房兼卧室里的大部分空间。


我没有将AI绘图桌、3D打印机和数以百计的模型、材料和零件挪出阁楼,否则床的周围就会变得和高中生用来完成科学课作业的车库毫无差别。


尽管如此,我认为自己仍然有资格宣称,工作并是不生活的全部。


一位初次来访的客人踏进我的起居室时,更可能会把这里的屋主当作某个不修边幅的文学版杂志编辑,或是生活杂乱的自由作家。荷马、萨福和索福克勒斯在柜子里继续谱写传说;维吉尔、但丁和彼得拉克安身椅中念诵着诗篇;乔叟、莎士比亚、伏尔泰和歌德,把他们的故事与思想存放于沙发的周围;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终于在地毯上作了邻居;托尔斯泰、萧伯纳,还有勃朗特三姐妹沿着通向二层的楼梯拾级而上;马克·吐温与·欧亨利的奇思妙想堆满了起居室与厨房之间的走道。还有菲利普·弗洛伦、艾米丽·狄金森、弗吉尼娅·伍尔芙、玛格丽特·米切尔,以及莎拉·蒂斯黛尔,放眼望去,数千年来由人类编织并传承的文化精髓,几乎同时聚集到了这静悄悄的房间之中。


没错,我拥有很多故事和诗,比和实验室有关的书更多。但我之所以允许这些貌似与火箭工程师格格不入的事物进入自己的生活,与其说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不如是为了替自己单调的人生寻找一丝异色的慰藉。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潜意识,我反倒回避着阿瑟·克拉克、阿西莫夫或者海因莱因的科幻小说,对托尔金和C·S·刘易斯的奇幻世界也鲜少涉足。《BIG BANG》中主角们的生活喜好,终究只是那部古老电视剧集的编剧们对科学家和工程师刻板印象的理想化映射。


我不反对,创作符合自身期望的故事情节有时是一剂逃离现实苦闷的良方,更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事实上,就连我也曾在大学时代尝试着写过一些诗和小说,其中几篇还被露易丝以恶作剧的目的偷偷向杂志投了稿。这些在文字方面实在差强人意的作品几乎全都石沉大海,但偶尔也会有“幸运儿”诞生。有一家位于夏威夷的《幻想漫画和故事》杂志看中并且为我的一部中篇小说提供了连载机会,而题材——相当讽刺地——恰恰就是我不以为然的科幻小说。


至于内容,大概就是关于一艘奉命前去探索太阳系外生命形态的飞船在航行过程中的冒险故事。这群完全由女性组成的探险家经历了长时间的旅程,战胜了接踵而至的困难和突发事件,最终抵达了一颗适合人类移居的行星。


至于创作在这个故事的初衷,似乎只是在看了某部同类题材的肥皂剧后一时的心血来潮。小说里的一些情节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简直不忍直视,其荒诞和异想天开几乎超越了一位专业人士能够容忍的极限。比如在某个生活着巨大甲壳虫的星球上人类居然还能正常呼吸、飞船与前进基地远隔1光年之遥竟能在不借助虫洞的前提下进行实时通讯……尤其是,在故事最后的“高潮部分”,飞船船身因为遭遇了太空海盗的袭击而发生了严重破损,而赶来的救援船也由于设备故障无法与之对接,于是勇敢的船长“飞”出舱外,以太空行走的方式“接”住了同伴从另一艘船上发射的关键维修装备,从而使飞船和全体船员转危为安……


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绝对不会写出这样幼稚的情节。


在人类能够进行恒星系间航行的时代,竟然还需要船员以身涉险,而不是用自动机械和AI来完成这类既危险又极端依赖精确度的工作?这种20世纪三流软科幻冒险故事风格的幻想实在不是一个火箭工程师该有的构思。


更可笑的是,这篇小说的发表居然使我真的做起了一场“成为下一个凡尔纳”的春秋大梦。我应该感谢2070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幻想漫画和故事》因为失去了最大的赞助商而停刊倒闭,再没有第二家杂志或出版社愿意接纳我的作品。而恰好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关于等离子火箭引擎改进项目的课题在阿莉娅的帮助下获得了JPL的全额资助,我开始朝着真正的科学之路前进,现实将幻想永远地留在了过去,而书本也渐渐地取代影视媒体,成了我放松肉体与解放灵魂的存在。


我已经不记得阅读的习惯从何时开始,说不定正是这座空旷的大房子使我产生了对文学的依赖。在想象的空间中,与那些拥有更开阔视野的人物相伴,会让孤独的人在向往月亮的同时,不那么寂寞。书的确让房子显得凌乱,可也使我的私生活逃离了空虚。


在越来越少的家居时间里,我通常会把其中的三分之二献给文学阅读。更有甚者,我会为一本小说或者一本诗集花上整个周末,以至于唯一的朋友经常对我的饮食规律忧心忡忡。


多年来这都是我仅有的爱好,就像我无法想象自己必须为了一餐味如嚼蜡的微波速食而中断与人类文化对话的宝贵经历。


今天也是如此。用蒸汽淋浴简单洗去周身尘埃之后,我拆开一包综合脱水蔬菜扔进锅里,趁着胡萝卜条和西芹在热水中缓慢膨胀的几分钟,又从冰箱的冷藏空间深处找出一些即食人造蛋白块和几罐姜汁汽水,权当晚饭。我带上这些垃圾来到起居室,将它们放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随后抱起一册蒂斯黛尔诗选躺进沙发。


这是我喜欢的书,革制封皮裱装着时代的深沉,柔和的鹅黄色纸张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印着能够融化心灵的词句,页边的装饰纹路总让人想起20世纪20年代那特有的文静与伤感,想起人类开始第二次大规模自相残杀之前的彷徨和疑惑。


和过去一样,我也没有忘记请管家AI打开墙里的媒体系统。


“‘蜜月’飞船,使你梦想成真!‘蜜月’飞船,助你和爱侣同游天际!”某个虚拟偶像嘈杂的声音正以激动的调调在画面中宣传着某种太空旅行项目。这是前些年刚刚被推出不久的产品,最近相当火热,NASA也通过旅行社提供的商业发射合同从中赚了不少钱。


在每天都和火箭引擎打交道的工程师眼中,这类靠花钱才能上天一游的行为,无非是一种高科技时代的附庸风雅,就和希腊、罗马时期有钱人雇佣雕塑家对自己的雕像进行美化修正的做法没什么区别。


吵闹的广告持续了30秒,固定在ABC.com剧集连播节目的用户设定才开始生效。其实我对剧集本身并不挑剔,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我只是需要在阅读的同时给房子增加一些人声人气,不让名为“孤寂”的魔鬼趁虚而入。


在热衷于社交的人眼中,这样的生活恐怕堪称一种病态。可对我,这便是一种无法替代的美好;为了追求美好,人类总是不计代价。


只为和平清歌的一时,


纷争使多少年华流逝。


令人着迷的一吐一吸,


耗去所有既往与未来。[注2]


虽然已经不知多少次在心中默念着这些诗句,我依旧很容易陶醉其中。


我爱蒂斯黛尔的诗,那个女人对梦想的热情让我感同身受;我爱蒂斯黛尔的诗,那个女人对生活的执着能为她带来勇气;我爱蒂斯黛尔的诗,那个女人……


倘若通讯手环没有在这时不解风情地发出骚动,我一定会在想象的天空中沉迷更久。


思路被粗暴地打断使我相当不快。差一点,我就要狠心无视这具在震动中发出绿光的环形装置。但一想到露易丝因为担心而拧在一起的眉毛,我还是决定告诉她——我尚未饿死。


“同意通话。”我对辅助AI下令,视线依旧贪心地流连于蒂斯黛尔的篇章。


但这么做之后还不到2秒,我就后悔了。我真该在接电话以前看一看来电人的姓名。


“摩根博士!”


年轻女孩的声音冲进耳朵时,我感觉有一只可怕的爪子将自己从幸福的世界中猛地拽了出来。


惊讶的我扭头望向左侧手腕,与10英寸电视屏幕大小相差无几的投影画面中,出现了一张陌生却又带着几分熟悉的面孔。


心中的疑惑就让位于紧张和不安——在我认出对方之后。


“救命!”那姑娘在画面中喊道,“他们抓了我的爸爸,还想抓我!”


黑色的头发被焦急的汗水打湿,令人忧心地粘在前额;明亮的眼睛仍旧不停地闪烁着,然而只剩下惶惶之光。她看起来就像只惊慌失措的小耗子,受到追捕,无处可逃。


对方的社交网络ID显示在画面下方,“伊丝切尔”,我的记忆因此得到了飞快的恢复。


是白天时在休息室里的那个非法移民女孩、梦想着登上月球的“印加公主”。


我的大脑中立刻出现了穷凶极恶的华雷斯贩毒集团、倒在血泊中的中年男人、被大火吞噬的住宅、哭喊的女人和孩子,以及在暴雨倾盆之中夺命奔逃的无辜少女……好吧,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些胡编乱造的电视剧。


我无法袖手旁观,正常人都做不到。


“别害怕!”我几乎本能地安慰她,“那些坏蛋在找妳吗?妳安全吗?妳在哪里?”毫无停顿地提问时,我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焦急。


“我?我还好……我在帕萨迪纳……”印加公主说,画面中的她抬头看了看,“是的,我在大街上……我想,就在妳的房子外面。”


当然了,她在帕萨迪纳,她的高中今天才刚刚从休斯顿来这儿旅行,当然……


等等!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怀疑电视剧的台词和通讯手环的音频混在了一起。


“在我的房子外面?现在?”


“应该没错,摩根博士。”画面中的姑娘点了点头,将手环的拍摄窗对准了那扇石头台阶上的黑漆大门。我清楚地看到了阶梯两侧带着波浪纹饰的铁艺扶手、门上的黄铜门环、彩色马赛克花窗和其他所有西班牙风格的装饰品。自然,也包括我的门牌号。


天啊!这姑娘是马普尔小姐吗?我险些惊呼起来。只是真相往往比人们猜测的更为直接。


“妳的社交账户里登记着住址,而且是公开的,所以我就……”画面又回到了印加公主的脸上,可爱的微笑里带着含羞。“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我害怕那些家伙会找到韦伯斯特社区高中订的青年旅社……我能进来吗?”


“哦!当然!”我急忙扔下蒂斯黛尔,赤着脚冲向前门。不管对事情的发展感到多么诧异,我总不该把一个孩子独自留在夜晚的大街上。


就这样,我有了自定居帕萨迪纳以来的第二位访客。


孩子的情况要比我想象的好许多,没有受伤,精神也不错,在目睹这个被书和混乱完全占领的空间时还能发出惊呼。


“WOW!妳有这么多书!”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就像是600年前她的的西班牙祖先发现了峡谷中的黄金城。“真是太棒了!无与伦比!”她连身上唯一的背包都来不及放下,便自顾自地跑进起居室。更多的赞叹声随即飞进我的耳朵,夸张的和激动的话语一时间塞满了屋子。


我追着这只激动的小耗子进入起居室,看着她以爱不释手的姿态捧起每一本书。过去我从来不曾面对这样的情形,好在网络剧集提供了一些还算用得上的经验。


“妳、妳饿吗?”很多角色都这么问过。“我还有些冷冻华夫饼、浓缩橙汁……大概有……想来一些吗?”


“哦,不了,谢谢。”女孩却不像电视剧里的那些逃亡者那样饥肠辘辘。她冲着我微笑,从椅子跑向沙发,放下文艺复兴的大师们,又抱起了另一位同样杰出的灵魂。“莎拉·蒂斯黛尔?这是谁?她和莎士比亚一样写诗吗?”女孩的问题充斥着好奇。


很明显,她对文学的探索还有不少可以深入的空间。


我依旧忧心忡忡。“我想我们应该先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件事。”我建议。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火箭工程师可干不了蝙蝠女侠的活儿。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


“报警?不!不行!请不要报警!”进门前那不安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如果警察发现我藏在这儿,一定也会把我关进监狱的——就像他们抓走了我的爸爸那样!”


“妳的父亲……警察逮捕了他?是警察干的?”


坏的预感侵袭而来,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冲动地干了件蠢事。


短暂的混乱让我忘掉了自己曾经对这孩子敬而远之的理由,可现在我已经想起来了。


“警察,移民局,或者、或者联邦调查局、国土安全局之类的……哦,我不清楚……”女孩懊恼地摇着头,跌坐在沙发上。“爸爸从监狱打电话给我,说他们会把他遣返回墨西哥,还让我去菲丽西娅姑妈家躲起来,因为他们搜走了我的所有‘宝贝’。我想是我让爸爸惹上麻烦的……哦!都怪我太爱宇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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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以上人物均为世界历史上的航空航天理论以及火箭引擎制造方面的奠基人、先驱者,涵盖俄、法、美、德、中等宇航方面的主要国家。


注2: 引自莎拉·蒂斯黛尔的《Bar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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