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叙述随后让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貌——
并没有什么墨西哥毒贩和血腥的凶杀场面,印加公主的敌人暂时只包括美利坚合众国的司法部门。
她和她的父亲是在10年前依靠偷渡的方式——就和我猜测得差不多——搭船在德克萨斯的海湾地带上岸的。她的父亲迪亚哥带着她待过不少地方,打零工谋生的同时也躲避着移民局的突击搜查。因为曾经当过机修工,迪亚哥·门德斯先生后来依靠自己的手艺和不计较工钱的优势,在韦伯斯特的一家废旧零件处理厂找到了稳定的工作。他的老板有些门路,替父女二人弄到了“合法”的身份——似乎还有社保账户,帮助他们安顿了下来。
韦伯斯特离休斯敦很近,车程不超过30分钟。8岁时某一次在约翰逊航天中心的观光经历让门德斯先生的女儿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太空,梦想着登上月球的孩子差不多每天都会为此在父亲耳边喋喋不休。
尽管偷渡的行为并不值得提倡,但迪亚哥·门德斯无疑是个好父亲。他支持孩子实现梦想的方式,就是省吃俭用地从生活费中每周都匀出50共通单位,作为女儿去航天中心的交通费、门票钱,剩下的还能用来买份三明治当午餐。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门德斯先生发现了更好的途径。也许是由于合适的距离,NASA的工作人员经常将约翰逊航天中心废弃的旧部件和坏设备送到韦伯斯特的处理厂销毁,或是当作废金属卖给回收商。有时某些被扔掉的保险柜和文件箱里也会残留一些同宇宙有关的“废纸”,例如太空望远镜拍摄的行星或者星云照片、著名宇航员的合影和肖像、飞船以及下一代航天载具的概念图素描,等等。这些在丢弃者眼中毫无价值的“垃圾”令门德斯先生如获至宝,他不懂太空飞行,却把一切女儿可能感兴趣的东西都收集起来,当作礼物带回简单但温暖的小家庭。每一张印着NASA标志的纸都能让心怀登月梦的孩子激动不已,她贴在卧室墙上和存在床底收纳盒里的“宝贝”也就日积月累。
这份小小的幸福带来了大大的麻烦。
按照门德斯先生在电话里告诉女儿的,废品处理厂的竞争对手不知为什么留意到了他放在午餐盒中的几张空间站照片,然后就本着另一些目的向警察告发了他,声称有个墨西哥佬正在休斯敦为中国人非法窃取美国的航天秘密。国土安全局立刻采取了行动,门德斯先生被从上班的地方带走,他们的家也遭到了全面搜查。经过几小时不间断的问话,司法部门似乎可以确信,这名所谓的“中国间谍”不过是个在垃圾堆里替女儿收集科幻画的老实人,在他家中发现的东西里也不存在任何有价值的机密文件。
但他们还是决定把门德斯先生驱逐出境。不知是因为伪造的社会保险卡漏了陷,还是美国政府单纯地想要规避一切潜在风险。
趁着获准联系律师的机会,门德斯先生将这件不幸的事通知了正在参加高中旅行的女儿。我明白,他并不希望女儿的梦想就此终结。毋庸置疑,美国人或许会因为资金短缺而取消几个太空项目,而已经被贩毒集团逼到死角的墨西哥政府从来就没有太空项目,21世纪末期的墨西哥警察甚至没有胆量跑到首都以外的地方。
“我不想去菲丽西娅姑妈家。”女孩无奈地告诉我,“她住在达拉斯,那儿可没有发射场、太空实验室或者飞船。而且菲丽西娅姑妈做的辣椒酱玉米饼要命得足够当火箭燃料,我可不想从她的餐桌边直接起飞。”
随即她展露出俏皮的笑容。
不幸的是,我根本笑不出来。
“至少现在妳很安全……妳可以……是的,妳可以暂时呆在我这里,直到……直到我们想好,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对女孩说道,尽量使语气显得正常一些,免得愈发激烈的心跳声直接冲出喉咙。
“谢谢,摩根博士!”女孩很高兴。看得出,她好像安心了不少。
“所、所以,妳就安静地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房间里。”我说,“我去厨房……看看是不是能给妳弄个花生酱三明治……什么的。”
“可我不饿。”她举了举手中的蒂斯黛尔诗集。“瞧,精神食粮更好。”
“没关系,没关系……”我用力摆了摆手,走进厨房,就感觉像是在努力甩掉粘在指头上的泥巴。
厨房与起居室之间隔着并不算宽的走道,对声音的阻隔效果不会太好。因此装模作样地取出合成花生酱罐子后,我选择了用手环上的无声应急系统报警。
“非法移民闯入私人住宅。”在给911快速反应中枢的留言界面中,我如此写道。
我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我更不喜欢让自己陷入无法脱身的艰难处境,特别是当事情牵扯到法律和政治时。我还有机会用另一种方式实现登上月球的梦想,在“阿尔忒弥斯计划”最关键的时刻,一个成年人理应懂得怎样保护自己。
聪明一些,伊尔莎,我对自己说,妳只是做了正确的决定而已。
我花了超过5分钟来制作这个纯粹是幌子的三明治,也因此将黄油花生酱抹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厚。而警察的效率一如既往地低,如果闯进房子的不速之客有行凶的念头,用来等待救援的这段时间足够报警人被杀死5、6次的了。
我只好回到起居室,勉勉强强地继续保持着镇定。自我安慰无助于心情,特别是当黑发女孩毫不挑剔,津津有味地吃着这份看起来就会腻死人的三明治时,油然而生的负罪感轻易地占据了我的内心。
我开始责怪自己的怯懦和草率——其实到明天早晨再作出决定也不算迟。这孩子是如此地孤立无援,却始终表现得很乐观;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出卖,依旧毫无保留地相信着对方。
她越是显得轻松,我也就越难过。
可无论怎样后悔,倒转时光都是最缺乏科学依据的幻想。管家AI用虚伪的牛津口音告知房主“有人到访”时,我的心沉到了灵魂的最深处。看着同样因为感受到了危险而局促不安的印加公主,我再一次厌恶起了自己。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我只能请AI开门。
片刻之后,一名来自帕萨迪纳警局的巡逻警官走进起居室,身后跟着一台AR-107P型武装警卫机器人。后者是加州大街上常见的成熟款式,拥有近似于人类的双足外形,依靠自身搭载的辅助AI系统和太阳能电池运作。
巡逻警官是位非裔美国人,或许因为是平日里给自己塞了太多甜甜圈的缘故,巨大的肚皮仿佛随时都会撑爆他的警用护甲。在周五的晚上接到出警请求显然影响了他的情绪,令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颇不友善。
“妳们这些墨西哥佬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好好呆在自己的老鼠窝里?”警察带着讽刺的口吻喝令女孩跟自己回警局,样子不像是在行使法律交托的职责,倒和难得逮住了耗子的懒猫没什么区别。
女孩站在警察面前,仍旧抓着诗集的手微微有些颤动。一开始我以为她很害怕,但这孩子竟然没有丝毫后退或者屈从的表现。
“我是墨西哥人,可我也是美国人!”她反驳道,声音一点儿也不比之前宣布宏大的登月理想时虚弱。“这个国家的人们原本就来自世界各地,就像乔治·华盛顿的祖先来自英格兰,爱因斯坦是犹太人,韦纳·冯·布劳恩是德意志人!在这片土地上,有15%的人和我一样有着拉丁裔血统,就像还有15%的人和马丁·路德·金博士,以及你一样,有一位从非洲来的祖先!”
她的发言有着雄辩家的气势,也使我更加为她担心。在这种情况下激怒警察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尤其是,警察的右手自进屋时起就一直按着腰间的电击枪。
“看来墨西哥的学校也教美国历史。”司法部门代理人的脸色很难看。“那些天主教神父为什么不再教教妳们——随便跑进邻居家的院子是犯罪行为!”他挤眉弄眼,大概想用凶神恶煞的模样恐吓这只胆大包天的小耗子。至于效果,实在乏善可陈。
“正因为有梦想,所以我们才不会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女孩反而比刚才更加坚决了,“假如每个人都像你说的那样不愿意出门闯荡,哥伦布就根本不会到美洲来!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梦想吗,先生?如果你也有的话,就该明白——躲在自家的卧室里是不可能实现梦想的!人类不能只靠安于现状活着!”
她的理想主义情怀充满了幼稚的孩子气,任何一个已经被现实剥夺了梦的成年人都会嗤之以鼻,我却只为此感到羞愧。
就在今天上午,我还在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放弃梦想是因为别无选择。可实际上,人类在生命力的每一分钟里都有着做出选择的权利。哪怕是在阿道夫·希特勒的集中营里,选择屈辱地苟延残喘,抑或带着骄傲的自尊死去,依旧是人们仅存的自由。
我抛弃了梦,而与此同时,一个远比我弱小的孩子却始终坚守着理想。不,或许真正弱小的人是我才对,而艾丝黛拉则是精神上的强者。
没错,艾丝黛拉。我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了,孤独却勇敢的星星[注3],艾丝黛拉,夜幕越是深沉的地方,她的光辉也就越加闪耀。
可惜理想主义者的呐喊,往往也只能触动理想主义者的心怀。
“我不知道妳有什么样的梦想。”警察亮出电磁手铐,“但假如1分钟以后妳还不愿意老实地跟我去警局接受调查,爱讲大道理的小姐,妳今晚就只能去铁笼子里做妳的梦了。”
他竟然要对一个未成年而且毫无威胁的孩子使用警械。
我并非成天叫嚷着只能接受小政府的自由主义者,可是我同样无法接受多余的暴力。讽刺的是,显而易见,艾丝黛拉目前的危险处境,恰恰是由我的懦弱和自私一手导致的。
我无地自容。
“我的梦?”女孩毫无惧色,“你会知道的,我现在就能告诉你!那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梦,只听过一次你就无法忘记!我的梦想是——听好了——登——上——月——球!”
她一定自豪极了。
身处起居室的天花板下,却仿佛屹立在群山之巅。
可想要地上的蚂蚁们听懂鹰的语言,又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警察爆发出一阵大笑,差不多所有的短胡须和赘肉都如同遭遇了一次小地震那样摇晃起来。“登月?妳以为自己是什么?有翅膀的天使吗?”他嘲讽着,毫不掩饰对非法移民女孩的轻蔑。“哈利路亚!如果妳真的是,最好替美国人祈祷一次,让所有人都能保住今天的工作,而不是成天做着可笑的白日梦!花一大笔钱送几个演员和几只猴子登上月球对普通人有什么好处?”
他无情地嘲笑女孩的梦想,嘲笑着每一个依旧拥有梦想并向往着天空的人。
这嘲笑也冲着我扑面而来。
今天上午的画面如同电影的重播那样在记忆中飞速旋转,重重叠叠,压得我快要窒息!我吃惊地发现,我对这个孩子所做的,和那些将我禁锢在实验室里的人没有区别,
艾丝黛拉似乎还想要继续这场事关理想的争论,可是警察的耐心一定早已经耗尽了。“好了,别再浪费时间了。”他宣布,“我必须把妳带走,然后通知移民局。如果他们核实了妳的非法身份,明天的这个时候妳就已经坐在往‘特朗普墙’去的转运巴士上了。”
“我有社会保险卡,我是美国公民!”
“是啊,是啊,妳的蟑螂同类在被逮住时都这么说——前提是他们得会讲英语。”
警察不再多费口舌,举起手铐的同时也拔出了电击枪。艾丝黛拉无法躲闪,对手冲上来的瞬间她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用诗集抵挡了一下。
这当然不会起作用,警察从她手里夺过书,如同扔垃圾那样远远地甩了出去。可怜的莎拉·蒂斯黛尔女士,本就有些年头的书背胶顿时开裂,整本书都散了架,装饰精致的书页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女孩大声抗议,得到的只是更严厉的对待。警察扭过她的胳膊,将她的双手毫无怜悯地铐在背后。
也许是生物保护幼雏的本能,或者是身为知识分子的脆弱自尊和始作俑者的自责?但在用力抓住警察的肩膀以前,我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采取任何激进的行动。
“放开她!你听到她说的了!马上放开她!”
我居然试图阻止警察的逮捕行动,愤怒使我错误地忽略了潜在的危险。警察的力气远超过我,仅仅摇晃几下胳膊就轻易将我摆脱。
“夫人!别惹麻烦!”
警察发出可怕的警告,眼珠瞪得好比车轮那样浑圆。然而我却又一次抓住了他,用力扯着他的制服,想要将这个大块头从女孩身边弄开。
“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是摩根博士!”
我一定是疯了。
“警官遭到攻击!警官遭到攻击!”AR-107P机器人发出刺耳的警示音,视觉部位红灯闪烁。“启动应急协议!启动应急协议!”
武装警卫朝我举起了金属臂,两台电击装置开始发出蓝紫色的光。在艾丝黛拉愤怒的叫喊声中,强烈的刺痛与无法阻挡的眩晕感瞬间向我的大脑涌来。
我知道自己又干了件蠢事。
……
走出帕萨迪纳警局的拘留室时,星期六早晨的阳光正巧从走廊的窗户照射进来,刺眼得几乎能让人短暂地失去了视力。
而当爱德华·史东那张冷漠死板的面孔出现,尴尬的心情使我宁可自己一整天都睁不开眼睛。
和NASA行政长官代表站在一起的还有JPL的首席律师,以及公共关系方面的负责人。
这几位的出现很好地说明了为什么我只在拘留室里呆了一晚就能恢复自由。自然,还有露易丝——真正救了我的人——忠诚的金发朋友从不吝啬给我爱的拥抱。
“攻击警察?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妳这么有创意,洛杉矶的安妮·邦尼[注4]?”露易丝打趣道,“在妳有了自己的宇宙飞船之后,我不介意当妳的玛丽·里德。对了,妳知道中国人的月球基地里除了茶叶还有什么可抢的吗?”
她总是很开朗,可就是有些不分场合。
“摩根博士,妳应该为自己拥有一位机灵的朋友感到幸运。”爱德华·史东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仿佛他对整件事并不抱着丝毫的个人观点。“如果她没有打电话要求JPL出面,而我恰好还留在帕萨迪纳,地方检察官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对妳的起诉。”
“他们会的!”露易丝不以为然,“只要告诉他们伊尔莎·摩根是月球定居计划的核心人物,没有她就没有‘阿尔忒弥斯’!”
而NASA方面似乎也的确没有进一步追究这件事的打算。“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无法否认这一点。”爱德华·史东显得很干脆,“不过我想妳已经从中得到了教训,是吗,摩根博士?美国政府需要科学领域的‘核心’,至于丑闻话题方面的,新闻网络上已经够多的了。”
我只得点了点头。阿莉娅也许还不知道学生闯了祸,某种意义上,怎样向老师解释昨晚的行为才是我目前最担忧的问题。
但很快我就又想起来另一个人。“那孩子还好吗?”我的心不可避免地激烈跳动。“他们也把她关起来了?”
“谁?”露易丝一脸茫然。
“印加公主!‘伊丝切尔’!‘小耗子’!哦,我是说,艾丝黛拉,那个、那个想要去月球的女孩!”
“假如妳指的是门德斯小姐,”爱德华·史东说,“她的社会保险卡已经被证实是伪造的,她在美国境内的居留权是无效的。今天中午,她就将和在加州境内被捕的其余偷渡者一起,被遣返回墨西哥。如果妳们需要话别……”
“史东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
妳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的!伊尔莎·安妮·摩根!妳这个冲动的蠢货!
焦急的声音在内心深处拼命地试图制止自己。不幸的是,那艘搭载着我这一生全部冒险意识的飞船已经启动了点火程序。
倘若现在什么都不做,未来的某一天,我才会真正为自己感到羞耻。
“史东先生,”我说,“作为‘阿尔忒弥斯’计划的核心人物,我希望稳定的工作情绪能够得到有效的保障。频繁出现的紧张心情,比如因为人际关关系而长时间地产生焦虑症状,会妨碍我的实验,对VSI-2000的建造更不会有好处。你同意吗?”
行政长官代表注视着我,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勒索犯。要是他的沉默再持续2、3秒,我大概会害怕得喊出声来。
“摩根博士。”史东宣布,“我向妳保证,妳的一切合理要求都将得到充分满足。”
这是个应该欢呼的时刻,可是我却从未表现得如现在这般平静。
“非常好。”
终于,我听到自己的灵魂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要那孩子留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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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 艾丝黛拉(Estella)是欧美社会中常见的女性名字,源于拉丁语,是Stella一词的异体,含义为“明亮的星星”或“像星星一样美丽”。
注4: 18世纪活跃在加勒比海地区的著名女海盗,另一位女海盗玛丽·里德是她的同伙及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