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的日子来得比我此前所设想的更早。
甚至不到一周,我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拥有一项名叫“自找麻烦”的特殊技能。
对于习惯了松散生活方式的人而言,突然必须按照一张精准的时间表来进行全部的作息,毫无疑问是一种折磨。
尤其当一个小姑娘每天早上7点都会敲打着平底锅冲进妳的卧室,用她那冬鹪鹩一般清脆的嗓门强迫妳起床时,在凌晨时分才刚刚上床的妳总会被推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这正是我目前的处境。
“摩根博士!太阳神的飞翼已经掠过了屋顶,该是美洲虎武士战斗的时候了!”
艾丝黛拉差不多每天都会说这样的台词,而我只能埋怨南加州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好天气。
……
载着我们回到住处的那天,露易丝就曾经开玩笑说:这姑娘用不了24小时就会把妳逼疯的。乐观一些想,我大概还能为自己的忍耐力感到骄傲。
我缺少恋爱的经历。长期以来,月亮和蒂斯黛尔是我倾心的对象,VSI-2000是我生活中的伴侣。我没有组建家庭的打算,更想不到生活里会突然闯进一个孩子——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收留艾丝黛拉从许多方面来看都并非一个妥当的决定,至少我完全没有成为母亲或者老师的准备。
可收留艾丝黛拉的要求是由我主动提出的,后悔已经太迟了。
NASA,或者说,爱德华·史东在这件事上提供了充分的帮助。移民局和帕萨迪纳警方——说不定还有国土安全局,也都为艾丝黛拉开了绿灯。司法部门显然认为这个喜欢太空、梦想登月的小姑娘不可能充当敌人的间谍,而既然有华盛顿方面的人愿意为她提供担保,那么他们也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艾丝黛拉的居留权重新得到了确认,还拿到了一张新的社会保险卡——由真正的美国政府签发。NASA的态度更类似于将此事作为一场交易,他们原本就不在意一个非法移民女孩的未来,但这个人情的付出能够换来我的忠诚,对许多利益群体都有好处。
得益于“土耳其瘟疫”之后合众国政府以保证国内人口增长为首要目的的政策,单身女性收养外国未成年儿童的程序变得相当简化与便捷。而作为艾丝黛拉的监护人,我必须保证给予这孩子合格的教育与其他一切充分的生活资源。社会福利部门还为我指定了专门的“咨询人”,后者会定期登门,查看艾丝黛拉的情况。
门德斯先生未能免于遭到遣返的命运,但对女儿能够继续留在美国一事,他还是感激万分。老实的机修工对我感恩戴德,还在表达谢意的同时许诺说每月都会从墨西哥寄钱来作为孩子的生活费。考虑到他的实际处境和我还算富余的信用点余额,我婉拒了他的善意。
众多的元素汇集在一起,让我没了退路。再者我不可能把艾丝黛拉赶到大街上,就因为这孩子不准我睡懒觉。
我的生活遭到了颠覆。
我无法继续长时间留宿在喷气推进实验室,因为我不能把艾丝黛拉独自留在房子里。许多原本会在深夜进行的实验项目都不得不重新调整了进度安排,我也难以继续像往常那样一直工作到凌晨。我必须更多地依靠辅助AI管理的自动化系统,才能勉强维持原先的效率,而这本来是我最不喜欢的工作方式。
露易丝倒是非常高兴。
“每个早晨都用喇叭声迎接妳,看着妳在门廊上和孩子道别,然后匆匆忙忙地跑向我;每个黄昏都把妳送到家门外,仅仅索要一个吻来当作报酬,望着妳回到自己的生活……”一贯信奉着浪漫主义的金发朋友感慨万千,“这是多么美的画面啊,亲爱的火箭公主!妳一定不知道,从和妳认识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梦想着现在的日子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露易丝看了太多生活题材的肥皂剧。幸好有了这位热情的“司机”,新增的每日通勤事务至少还算不上一个大问题。
同样也是露易丝为艾丝黛拉解决了学校的事。神通广大的JPL教育部门办事员利用长久以来形成的人际网络,请某位加州的国会参议员“在空闲时”打了个电话,居然成功地帮助她转学到了全帕萨迪纳最好的私立高中——马拉纳瑟,使孩子未来的学业能够享有与其数理天赋最为相衬的资源。
“从妳的卧室到月亮之间还有不少距离,妳得多搭几条梯子才能摸着她美丽的脸。”露易丝告诉女孩,“马拉纳瑟就是其中之一,然后还有加州理工和喷气推进实验室。全美国拥有飞行执照的人超过80万,但能够在《自然》和《IEEE学报》[注1]上发表论文的却只比森林里的独角兽多那么一丁点儿。华盛顿的老爷们没有多余的钱来玩太空游戏,他们只会把最急需的人送上月球。‘JPL的加西亚-门德斯博士’比‘USAF[注2]的加西亚-门德斯上校’更有机会加入‘阿尔忒弥斯计划’——相信我。”
平心而论她说得不错,至少在目前的经济状况下是这样。这也满足了我逃避麻烦的小小私心。老实说,我连办理眼下的高中入学手续需要哪些文件都一头雾水。露易丝是我的救星,在这件事上我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只用打开手环在投影界面中填好学费的网络转账单就行了。
居住环境的改变才真正令我心情复杂。
刚刚带着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搬进这栋房子时,艾丝黛拉的确表现出了难以隐藏的兴奋心情。我将二楼的另一个卧室分给了这位新来的同居人,房间良好的采光设计让过去只能栖身于狭小陋室中的女孩欣喜万分;而在参观了我的阁楼工作室,并踏上房顶那个足以并排躺下20个成年人的露台后,她因为高兴而搂紧了我的脖子。
她毫无虚饰的纯真缓和了我的自责,可惜双方的新奇感都没能维持太久。当我开始为必须准备两个人晚餐而头疼,艾丝黛拉同样提出了她的意见。
“摩根博士,我想我们明天就该好好打扫一下。”在厨房的餐桌上吃着以人造蛋白牛排为“主题”的第一顿晚饭时,艾丝黛拉提议。
我并不反对,毕竟那个空房间自我搬来后就从未打扫过,地板和家具上都盖着厚厚的灰,以至于艾丝黛拉的头一晚只能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安营扎寨。
“哦,当然。”我想告诉孩子自己乐意帮忙,“一个小房间而已,两人一起动手的话会完成得很快。”
“不,我是指整栋房子。”女孩理所当然地纠正道。“从一层的起居室到楼上的卧室,还有阁楼和露台……要是一幢房子的烟囱里塞了太多的煤灰,天使是不会带着幸运口袋上门的。我住在华雷斯的祖母经常这么说……唉,我真想她做的波苏雷汤[注3]……”
从5岁开始我就不再相信所谓的圣诞老人了。因为从数学的角度来看,只有保持每秒650英里的飞行速度,驯鹿雪橇才能在31个小时内[注4]跑遍全世界拥有孩子的大约9000万个家庭。那是音速的3000倍,以及光速的0.35%。任何一种现有的人类技术都不可能将之实现,并且也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在仅穿一件红外套的无防护状态下承受由此产生的可怕压强,同空气之间摩擦力将使圣诞老人和祂的驯鹿一起因为巨大的热能而瞬间蒸发。至于墨西哥老太太所说的,“会带着幸运口袋上门”的天使,在科学家眼中更是可笑的迷信。
但真正让我恼火的是,我完全无法用这些数据来反对艾丝黛拉关于大扫除的提议。清洁工的生活中没有超自然的部分,即使蟑螂那不可思议的顽强生命力也能得到科学的解释。
打扫整栋房子?在我看来这是个天方夜谭,发生概率比我学会做波苏雷肉汤的更小!我是个独居的书呆子,根本用不上那些房间。科学家崇尚理性,工程师会选择最经济的蓝图,我们不喜欢做多余的事!
我很想告诉艾丝黛拉,“阿尔忒弥斯计划”的训练项目中并没有“打扫房间”。然而在我能够编好一个足够合理的谎话之前,狡猾的小管家婆就已经成功地使我哑口无言。
“一座漂亮、干净的房子才是人生所需要的。”艾丝黛拉强调,“莎拉也这么认为。”
“莎拉?”
“莎拉·蒂斯黛尔。”
她会提到这个名字确实令我惊讶,但要命的还在后面。女孩扔下午饭跑进起居室,又用更快的速度回到了厨房,手中还捏着几页纸,纸的边缘印刷着我所熟悉的复古花边。
我想起自己还没有收拾在昨晚粉身碎骨的那本诗集。带着艾丝黛拉参观完房子后我就回卧室补充睡眠了,现在看来已经有人替我做了。
“听听这首。”女孩照着其中一页纸念道——
希望走过,安宁走过,都不愿意进屋小憩;
青春走过,健康走过,爱与他们同行同离。
屋中之人,泪目垂垂,手中面包又冷又涩;
有的疯癫,有的老弱,卧床病患苟延残喘。
死神掠过,一席灰袍,见此房屋破败如斯;
向不幸者,幽幽言语,‘未活过的,一心盼我’。”[注5]
她把整首诗一口气读完,然后认真望着已经被逼进了死胡同的我。“看,连死神也不喜欢糟糕的房子!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假如我记得没错,这姑娘昨天才第一次见到蒂斯黛尔的诗,可她已经会用其中的句子来佐证自身的观点。
真是一种令人头痛的才能。
“妳的记忆力比妳的微积分更让我印象深刻。”
我很难反对莎拉·蒂斯黛尔,也唯有向艾丝黛拉·加西亚-门德斯举起白旗。
我真是在自找麻烦。
艾丝黛拉不到一天就证明了自己是个行动派,只是稍欠计划性。她很积极,动作非常快,但也往往容易因为新的“亮点”而走神。她在卧室里扫除了一会儿,就追着一只跳过窗台的猫跑上了露台;整理了几分钟书本,居然用这些人类文化的结晶打起了积木。如此这般,恐怕花上一年工夫,我们的房子都不可能摆脱仓库般的状态。
在真正成为她的老师之前,我就不得不从最基本的注意事项开始,指导艾丝黛拉怎样按照合理的步骤制订工作计划。“不懂得计划的人是很难真正实现理想的,我们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像格林童话里的某些主角一样,总是遇上装满金币的山洞。”我如此告诫女孩。
作为第一堂课,这样的说法难免显得有些幼稚。好在艾丝黛拉很乐于接受,这也令原本颇为忐忑的我安心了许多。小孩子就喜欢童话?也许吧。
我的计划是首先解决最急需的部分,然后按照自上而下的顺序从露台开始依次解决每一个房间——阁楼除外。我一贯严禁其他人擅自介入我的工作项目,尤其是与“阿尔忒弥斯计划”有关的部分。这也许是出于学者的自尊心,或是潜意识里的别的什么原因。我只是告诉艾丝黛拉,我会抽空自行整理工作室。
“那里是个迷宫。”我故意用了夸张的口吻,“蟑螂、甲虫……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里面还藏着什么样的怪物。别走进去,否则脚趾头会受伤的——如果妳不小心踢到工作台的话。”
打扫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第一个星期天过去时,我们终于整理完了艾丝黛拉的卧室,抹掉房间里的灰尘,擦洗了床架、衣橱、梳妆台、书桌和其余的家具,将那些几乎已经成为尘土乐园的盖布扔进洗衣机。我还顺便露了一手,轻松修复了卧室墙里的媒体系统,再度从女孩那儿赢得了不少崇拜的目光。
之后的进度慢了下来,因为工作日对我们俩来说都不轻松。我欠了NASA和JPL的大人情,唯有在实验室中加倍偿还;艾丝黛拉则需要去处理搬家和转学的事,有2天她甚至还得回休斯敦,以便从当地移民局领回先前遭到扣押的一些私人财产,然后再将它们寄回墨西哥,交给父亲。露易丝又帮了不少忙,为了避免艾丝黛拉受刁难,她特意请了假,陪着女孩一起前往德克萨斯,以确保一切手续都能按时办妥。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哪个移民局的女人或者男人能够抵御金发的魅力。
第一周过去,我们大约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工作。二层的两间卧室、盥洗室和走廊都已收拾干净,起居室以及卧室里的书和资料也得到了整理。艾丝黛拉还建议我订了新的地毯、墙纸和灯具,我们计划在打扫结束后对屋子进行一次有限度的美化。
艾丝黛拉对新的学校生活同样充满了期待。
在露易丝开车把她送到马拉纳瑟高中的第一天,这只好奇的小耗子就逛遍了每一个角落。她对一切新事物都怀着强烈的善意与好感,就像偶然闯进仙境的爱丽丝。尽管也想过要提醒她留神“红心女王”——这类不好相处的人在哪里都存在,但艾丝黛拉的兴致勃勃还是让我打消了念头。不称职的监护人已经因为工作而错过送孩子入学的机会,不该再打击她对人生的积极态度了。
探索欲是一份可贵且不可再生的财富,随着年龄的增长,它总会消耗殆尽的。
只是就目前而言,这种令人伤感的“成长”暂时还没有发生在艾丝黛拉身上。她经常会产生新的念头,使得我生活中的细节随之改变。
比如说她重新安排了起居室里的家具位置,让我在夜晚阅读时能够享有更充分的光源;比如她否决了我希望订购一台“家庭图书馆管理员”机器人的想法,理由是亲自起身取书有助于增加每天的运动量。
又比如她为管家AI设置了12种不同的自定义居家模式菜单,能够让家庭系统根据居住者在房子里的行动变化自行调整室内环境,以确保住户身心始终处在最适宜的状态下。而我也无奈地注意到,艾丝黛拉在过去一周里发现的管家AI功能,比之前7年中我知道和使用的更多。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逐渐意识到自己每天回家时都有机会对餐桌抱有新的期待——
这孩子竟然会做饭。
不是把人造速食从冰箱里取出来扔进微波炉,或者撕掉自热包上的保险条,也不是打开罐头直接放在用餐者的面前,而是使用传统厨具和新鲜食材、“作品”充满艺术性和营养价值的、真正的烹饪技巧!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尝到“托尔塔三明治”和辣味牛肉酱配米饭时所经历的味蕾刺激。那也是我头一回知道炸猪肉、番茄酱和牛肝菌的组合会带来滋味方面的世间绝配,而牛肉饭的浓郁甜香和红腰豆丰富的嚼劲也让我终于明白在过去独居的10多年间给了舌头、牙齿多么不人道的待遇。
“妳从哪里找到平底锅的?”满足之余,我不禁也有些好奇。
“哪里?它当然就在电磁灶下面的置物空间里,其他东西也在。妳有13种不同的锅呢,摩根博士,我得承认妳把它们保养得很好,就和全新的一样!”女孩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完全没有发现我一时间的窘迫。
善良的房东太太,她一定以为所有租客都和她自己一样,有一双乐于展现厨艺的巧手。
能够从此告别依靠人造蛋白和脱水蔬菜为生的处境再好不过了。说不定,某天艾丝黛拉也会做一份“波苏雷汤”,让我同样有机会尝尝“老祖母家的味道”。
这值得期待,不是吗?接触艾丝黛拉的生活方式,有助于我更多了解这位“学生”。既然我已经决定要帮助这孩子实现她的梦想,那么这种了解就是必须的。我需要掌握关于教育对象的全面信息,那样才能制订出最适合对方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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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IEEE,全称Institute of Electrical and Electronics Engineers,电气和电子工程师协会,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工程技术领域非营利性技术学会。《IEEE学报》(IEEE Transaction),是该学会的顶级权威期刊与论文集之一。除此之外,IEEE中的各类专业分学会也会定期出版自己的刊物。
注2:美国空军。
注3: Pozole,一种墨西哥传统菜式,以炖肉、玉米、红辣椒酱和洋葱、大蒜、香菜等食材为主要元素,同时可以加入绿番茄等各类蔬菜加以佐味的经典肉汤,历史悠久。
注4:因为地球自转的存在,假设圣诞老人的飞行轨迹从东向西,那么他就会有31个小时,而不是24个小时来递送礼物。
注5: 引自莎拉·蒂斯黛尔的《The Poor Ho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