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付出了睡眠时间作为代价,但毕竟事情有了一个堪称顺利的开头。新的周一,当我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进实验室时,畅快的心情可想而知。工作本身也因此受益,效率倍增。
NASA决策者们的“宽容”也成为了这种愉悦情绪的助推剂,阿莉娅·特里维迪教授在通讯中告诉我,管理层将给予我全面的人事决定权,对VSI-2000项目的新团队人选不作丝毫干预。
我有1周时间来决定需要留下哪些人、补充哪些人,或是开除哪些人。这20年间,由于政局和财政的双重压力,NASA的管理作风趋向于专制,而JPL则由于加州理工势力的存在尚且残留着一丝宽松的痕迹。此次,上层一改过去的做法,也体现了“阿尔忒弥斯计划”的重要。为了能够尽快完成月球轨道运载力超过1000吨的重型火箭,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经济的方式将建造月球定居点所需的物资送入夜空女神的领域,华盛顿方面似乎并不在意拿出一些权力来同性格糟糕的天才做个交易。
这差不多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天了。我几乎从未如现在这般相信,自己拥有足够的力量和机会将命运牢牢抓在手中。
“这值得好好庆祝!”
露易丝和往常一样是除我之外最先听到消息的人。午餐时,她的热情消除了我思想中最后那一点儿矫揉造作。
“还记得前年我过生日时收到的那瓶玛歌葡萄酒吗?就是公共关系部的凡妮莎·卡勒送我的那瓶。”
“我记得。妳说过,她正在追求妳。”
露易丝的表情有点而遗憾。“是啊,可惜我爱上了别人……哦,让我们再回到那瓶酒的话题上……这个周末我会把它带去妳那儿,外加牛排和猪肋排——真正的肉!妳知道我从来不碰那些有毒的蛋白块。准备好妳的露台和烧烤架,妳、艾丝黛拉,还有我,就我们三个,开一场烧烤派对!怎么样?”
“很棒。”我想,艾丝黛拉一定会喜欢的。“可我记得妳也说过,那瓶酒要留到‘最大的心愿’实现之后……”
露易丝朝我欢笑。“对我来说,‘最大的心愿’就是——我最别扭的朋友能够实现她‘最大的心愿’。”金发姑娘显得很开心,“虽然打了点儿折扣,但我想,现在也差不多。”她挪动椅子,亲昵地凑过来,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哪怕只为了庆祝新生活的开始,亲爱的。”
是啊。最初的梦想已经远离了我,继续徘徊和悔恨并非理性的行为。是朝前走的时候了,至少我还有机会看到“学生”将梦变成现实。
“好吧,我想那会是个完美的周末……”我表示同意,但忽然又意识到了某个险些忽略的问题。“妳拒绝凡妮莎是因为爱上了别人?谁?”
作为最好的朋友,我竟然对露易丝的恋爱问题全然无知。
“那是个秘密,我的火箭公主。”露易丝用惯有的活泼表情冲她眨眼,“我爱的人生活在自己的伊甸园里,我可不想像个轻薄的追星族那样把她吓跑。”
她都守口如瓶。露易丝在打听小道消息方面是个好手,保护自身的秘密也从不含糊。
事情就这么定了。
和我期望的一样,艾丝黛拉在知道派对的消息后欣喜若狂,客厅的沙发和地毯为此承受了几乎无数次上蹿下跳的压力。“在韦伯斯特时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参加派对!这真是太妙了!万岁,帕萨迪纳!万岁,露易丝!万岁,摩根博士!”高兴的小耗子简直就要跳起舞来。
这令我的内心感到无比满足。
接下来的两天里,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周末的到来。我们各司其职。
露易丝负责挑选食材和制作菜单;我得维修和清理房东留下的烧烤炉。至于艾丝黛拉,装饰充当派对场地的露台让这孩子忙得不亦乐乎。
她似乎还没有参加马拉纳瑟高中的学生社团活动,因此下午3点之后有充足的时间来实践自己的兴趣。如果不是因为露易丝订的鲜花要到周六天下午才会由无人机送到,她现在一定早就把露台变成了花园。
也许不久之后我就会喜欢上回家的感觉。
也许那栋房子对我而言将不再只是穷大学生事业有成的象征。
也许能够在夜晚陪伴我的不会只有书和千篇一律的电视剧背景音乐。
也许房门打开时为我送上欢迎的,除了管家AI,还有一颗闪耀着活力之光的星星。
艾丝黛拉的热情似乎永远也不会冷却。她的身体里就好像装着一台迷你核动力引擎,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能量。被之前的同学疏远也好、遭到移民局的驱逐和警察的威胁也罢,抑或是忽然被投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种种这些轻易就会对普通人产生巨大刺激的事,对她来说仿佛只是新的动力。她用自己的方式战胜它们,然后赢得另一个的机遇。如同冒险小说里的主角们,每一次直面危机,都意味着她会变得更强。
这大概才算是真正的成长,和某些成年人在遭遇挫折时的怯懦规避截然相反。她不会自我安慰式地说自己很聪明,也不会念几句诗来自欺欺人,艾丝黛拉只爱正面迎敌。
在回家的车上想起这些,让我不知不觉地又一次发现了深藏于心底的羞愧,还有担忧。
“我能照顾好艾丝黛拉吗?她太聪明了,恐怕很快会厌倦我。”我自言自语。
“为什么不能?”露易丝反问道。运转良好的自动驾驶系统给了我们不少闲聊的时间。“妳也很聪明,别忘了华盛顿的大人物们现在都指望着妳。”
露易丝还是和往常一样好心,可是我的自信却没能因此而增长。我只是叹气。
“别担心,亲爱的火箭公主。”金发朋友接着说,“这不过是适应期的焦虑罢了,每一对新婚伴侣都得熬过去。”
新婚伴侣,她就是爱开这样的玩笑。
我决定忘掉那些。反正这说不定又是毫无意义的杞人忧天,只要艾丝黛拉的笑声传来,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不知道今天的餐桌上又会有什么惊喜等待着我?
回到家中时我打起精神,努力使自己看上去符合科学家那不知疲倦的形象。
“装着小型原子炉”的同居人几乎是从楼梯上飞下来的。从最后一级台阶到我所站立的门廊,至少20英尺的距离,她只用2、3步就瞬间跨过。
“摩根博士!”女孩大声说,“我已经等不及要告诉妳我花一下午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啦!”
我故意摇头,不想破坏她制造惊喜的兴致。
我以为这孩子会带自己进厨房,拿起新写的菜谱介绍今天晚餐时的“主角”。然而艾丝黛拉却拖着我的手径自穿过走廊,顺着楼梯快步跑上。
这时我才注意到孩子的模样:她穿着白色无袖T恤和单腿牛仔裤,浑身上下汗津津地,额头和脸颊上还沾着灰尘留下的痕迹,就好像刚刚完成了一场必须消耗众多体力的劳动。
难道她换了地毯和墙纸?可二层的状态依旧如故,刚到货不久的装饰材料还堆在走廊上。
艾丝黛拉也没有在卧室外停留,而是向更高的地方走去。我以为“惊喜”会在露台上等着,毕竟艾丝黛拉最近一直在那里忙忙碌碌。
可我又一次猜错了。
女孩的脚步停在了阁楼的工作室外面。
“想知道魔法是什么样的吗?”艾丝黛拉转身,故作神秘地问。
不好的预感突然降临。
我不擅长应付玩笑,但对于危险的直觉却在实验室里得到了长期的“训练”。顾不上是否会让艾丝黛拉扫兴,我立刻冲上前去,用力拉开工作室的门。
事情就和我担心的一样,阁楼工作室的状态已经不再是习惯的样子。
制图设备、所有的工作用电脑、2台3D打印机和其余实验器材都从房间中央它们原先摆放的位置被移动到了墙边。这些机器的放置顺序之前就如被堆在垃圾场中一样杂乱无章,现在则各归其类,整整齐齐。本来被随意弃置在地板和工作台上工具则被收回了与它们配套的箱子和储物柜里,而散落的文件资料同样得到了整理,集中在了几只新买的树脂整理箱中。包括三角全景窗和空气净化系统在内的一些设备似乎也经过了清洗,数年来积累的灰尘一扫而光。窗户还被调整成了雪山高原的画面,乞力马扎罗山银装素裹,夕阳下的东非草原在夕阳下被映成了金色。
如果说过去这间工作室只会让人以为是一片世界末日后留下的废墟,那么它现在无疑已经脱胎换骨。我曾经认为完全清理这个米洛陶洛斯的迷宫需要付出一辈子的生命,可是艾丝黛拉只用一个下午就完成了提修斯[注6]的大业——还没有用上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我把这里所有的机器都整理好了,现在妳能有更多的空间用来工作,再也不用担心会撞伤脚趾头啦。”女孩兴冲冲地告诉我,“所有的纸制品都重新分了类,那些和工作无关的都被移到了楼下。我还找到了一点儿止痛药,我想是妳的?不过它们都过了使用期,所以我就用地下室的焚烧装置处理了。”
艾丝黛拉兴奋地一一说明,显然对自己的成就颇为骄傲。
她总是这样,行动迅速、目的明确,看起来有欠章法可实际上又雷厉风行。这个女孩进入我的生活只有10天,就已经展现了独特的行事风格,以及难以忽略的优势。她从不放弃目标。她说过要让这栋房子焕然一新,就像她也说过,终有一天会实现梦想。
我应该感到高兴吗?也许。
然而,此刻我无法感受到哪怕丝毫的喜悦。女孩正向我投来充满期许的目光,像盼望着得到导师表扬的小学生。可这反而令我握紧了拳头,只感到带来郁闷心情的怨气堵塞着胸口。
“我告诉过妳,不准踏进这个房间。”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宛如金属敲打在石头上,冰冷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艾丝黛拉愣住了。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笑容在脸上凝固,一如突遭寒潮的溪水,被覆上了布满裂痕的薄冰。
“对不起,摩根博士……我、我以为,妳很忙,没有时间……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助妳……”
她竭力想要解释,但我从未给她更多的机会。
“那是我的空间,妳没有权利侵犯它。”我的语言变得更加生硬,“那也是我的计划,妳没有资格去代替我完成。无论我是否有时间,无论我是否有力量,无论我是否会在最后像个懦夫那样放弃……那都是我的梦想,是我的!我不会允许妳把它夺走,当作自己的奖章,然后再回到我的面前,沾沾自喜地嘲笑我,告诉我妳能做到我所做不到的一切!难道妳以为自己是哈夫拉[注7]?特意选了更高的地方来建造他的金字塔,就认为自己能够蔑视父亲了?还是妳以为自己是艾萨克·牛顿,反对胆小怯懦、错误百出的伽利略·加利雷就能让妳成为新时代的科学之神?[注8]”
我说了很多,其中有些话刚刚脱口而出就足以令人异常后悔。可情绪就如同溃堤后的洪水,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朝着一切更低级也更荒谬的方向蔓延。
艾丝黛拉的表情飞快地黯淡下来,残存的喜悦仿佛冬天傍晚的阳光,急速消散在席卷大地的阴影之后。
“我没有、没有那样想过!我保证!”她用充满焦虑的声音辩解着,“我、我根本不知道谁是哈夫拉、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我也不知道牛顿上过伽利略的课……我以为他是个英国人,而伽利略是、是罗马人……哦,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有嘲笑妳的意思,我只想帮妳的忙!想要妳……要妳……”
她语无伦次,就快要哭出来了。哪怕是在面对粗鲁的警察时,这孩子都不曾表现得如此窘迫和恐惧。她真的很害怕,即便对人际关系一向木讷的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荒唐的自尊心让我无法承认自己的反应过了头。
“伽利略,他是出身在比萨的佛罗伦萨人。在嘲笑我以前,妳真该好好读读这房子里的书!”我无情地叱责道,看着艾丝黛拉的表情由惊惧转向伤心。
可怜的小耗子。她根本没想过原本庇护着自己的树干会毫无征兆地倾倒下来,带着逃不掉的巨大阴影压向她。
我懊悔极了!
我知道遭人背叛的感觉是什么,多年以前被同一项目组的主管窃取论文成果时,我就已经发誓绝不会成为这样卑鄙的家伙。可现在……
愚蠢却爱面子的工程师,犯了错的我就连马上道歉也无法做到!
“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勉勉强强地让自己冷静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气势汹汹,只是声音依旧难免显得缺乏友善。“我想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一下……晚饭后……不,在适当的时候,我们可以再聊一聊。”
妳可真会装腔作势。讽刺的声音在心中发出嘲弄。
“摩根博士……”
艾丝黛拉一定仍旧很不安,但我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这孩子无辜的眼神。我拒绝再谈这件事,直接下楼,躲进卧室,把自己藏了起来,避开艾丝黛拉,也避开负罪感。
多么糟糕的开头。
这个脆弱却完美的小家庭还没能度过婴儿期,我便轻轻松松地摧毁了它。
就像亲手埋葬了梦想那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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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6: 希腊神话中的雅典王子,凭着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协助在迷宫中斩杀了牛头怪米诺陶洛斯。
注7:古埃及第四王朝法老,前代法老胡夫的儿子,从同母异父的兄弟雷吉德夫手中取得了王位。一般认为,哈夫拉的上台是通过谋杀他的哥哥实现的。哈夫拉的金字塔,建成于公元前2650年,高136.5米,比胡夫金字塔低3米左右,但因为哈夫拉特意选择了吉萨当地地势最高的地方作为金字塔的位置,所以看起来他的金字塔比父亲的更高、更陡、更宏伟。哈夫拉金字塔也是拥有一个广大面积和复杂构造的建筑群,通过长堤与河谷中的祭祀神庙相连,著名的狮身人面像正立于这座金字塔的前方。
注8: 牛顿主要推翻了伽利略的如下观点:提出了绝对空间,否定了相对空间;提出了运动绝对性,否定了运动相对性假设;证明了引力定律,否定了重力加速度常数。此外在一些细节上也有所反对,比如,最降速线(旋轮线,等时线),伽利略错误地认为应当是圆弧,但牛顿,以及之前的惠更斯等人,都给出了基本正确的结果。牛顿的一系列科学纠偏导致伽利略学说中可归入正确的部分几乎所剩无几,残存部分主要包括:正确的提出了加速度的概念;重物与轻物同时落地的思想实验;观测到了木星的卫星及太阳黑子的运动。但在人类的科学史上,伽利略依旧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就像更久以前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人,前辈科学家研究中不可避免的错误,并不能使后人据此否定他们的贡献与探索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