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尔男爵府正举办盛大的宴会,小贵族和地方官们群集在边陲最奢华的大厅里,享用着从流水般的筵席上不断更新的菜肴。
“男爵大人,您的领地真是被七神祝福过呐,您看这面包,不是优质小麦绝对没这般口感,哈哈……”
“欸,可别只看面包啊,镇长。你看这些葡萄酒的成色,也只有这片土地种出来的葡萄才能酿出这样醇香的酒,您说是吧,男爵大人。”
巴雅尔男爵端坐在首席上,眯着眼,手指轻轻捋动胡须。他喝得面色微红,现在可真算得上是意气风发了。
正当这伙人围着男爵溜须拍马之际,一名男子快步从堂下穿过,甚至连声招呼都没打,径直朝着男爵走来。
男爵一只手屏退身边所有人,给男子留出足够的空间站立。
随着男子耳语几句,男子脸上那凝重的神情就传染到了男爵脸上。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
男爵皱起眉头,朝门勾勾手指,示意可以将堂下的人带上来。
男子下去没多久,就牵着衣衫褴褛的小多米利安走进大厅,引得餐桌边的宾客一阵私语。
在这个场合,多米利安的存在就像是宗教画像上的涂鸦,彻底地打破了周围的和谐,扭曲地形成了一块突兀的核心。大家的视线越是朝她身上聚焦,那种令人不悦的反常感就越在众人间发酵。
如果单纯的让个乞丐上来,那或许大家还会猜想,会不会是宫廷小丑持着搏君一笑的理念故意扮丑。可男爵的脸色难看的就像是一块拧过的毛巾。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究竟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出现在这里?
多米利安那点沾满泥水的破布根本抵挡不住大家的视线,猜忌的眼神把她看得体无完肤。她一点也不想到这个地方来,可她也挣不开男子有力的大手,只能畏畏缩缩地躲避掉一些不友善的目光。
男爵以一种混杂了许多情感的神情审视着多米利安,随后暂时离席,与男子一同到大厅幕后去谈话。
多米利安脏兮兮的身体正在往下淌着泥水,雨水的挥发从她皮肤上掠夺走珍贵的热量,她急需——也必须找一处暖和的地方让自己不被低温症找麻烦。
壁炉旁边似乎是个很理想的去处,温暖的火炉正在向上吐着焰舌,底下的烧得裂开的炭火辐射出诱人的温暖。
多米利安没有多想,直接朝壁炉走去。
她稍微朝火源靠近了点,立刻被几个大孩子挡住去路,他们衣服上金属饰片反射着火炉的亮光,把多米利安围堵在温暖之外。
“怪胎,滚开!”
多米利安一愣,她只听过村头那个舌头被剜掉的女人讲过这个词,而且说的还是早产死掉的婴儿。多米利安自己也看过那个不幸的小家伙,她自觉自己并不怎么好看,但也绝沦不到那种程度。
“你把脏东西都带进屋子里来了!”领头的孩子高傲地抬起头,晃动着他胸前三朵茉莉的家徽。
“我很冷,我想烤烤火。”
“你这是奴隶跟人说话的态度吗?给我低声下气一点,搞清楚自己位置!”
“我不是奴隶!”
孩子王的拳头当即就握了起来,他刚想扬起手,却又顾忌到这家伙身上的泥巴会弄脏自己的衣服。
他转向和自己离得最近的镇长之子:“喂,让她清醒一点。”
镇长的孩子生得膀阔腰圆,他一把扯住多米利安的头发,毫不含糊地给了她两拳。他是地主家的孩子,并不怎么怕泥巴沾到自己手上。
“喂喂,小巴雅尔,让你的朋友不要在这里打人。”不知谁这么调侃了一句,桌上的宾客们哄堂大笑起来,完全没有真正制止暴行发生的意思。
“停手,让我看看这个贱种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孩子王硬生生掰开多米利安的手。“我的家徽!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还给我!”
“我问你,你是从哪里拿到这个的!”小巴雅尔也不顾脏不脏了,亲自拎起多米利安的领子——如果那圈破布能叫领子的话——结结实实地朝多米利安的脸颊上来了记勾拳,把多米利安打倒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巴雅尔男爵从幕后走出,快步插入多米利安和小巴雅尔之间。
“父亲,这条怪胎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我们的家徽。”小巴雅尔邀功似的把收缴上来的家徽递给男爵。
巴雅尔男爵凝视着这枚锈迹斑斑的徽记,用拇指不断摩挲着已经褪漆了的茉莉花,把它无声地收进口袋里。
他转向宴饮中的宾客,小鞠一躬:“真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我这就把事情处理好。”
两个仆人从侧厅走出,把多米利安从地板上扶起来,带到里屋去了。
……
多米利安穿上了她从来都不敢想象的棉纺衣服,虽然和周围的仆人穿得没啥区别,但这也足够让她内心忐忑一阵子了。
那名经常送东西来的叔叔告诉她,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她会受到良好的保护和充足的食物待遇,但有这些是有条件的。
多米利安可以“自由”地在自己房间和花园里活动,其他哪也不能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巴雅尔男爵会这样照顾她,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要妈妈。
可是妈妈的死是现实给她的第一记重拳,比刚刚那个飞扬跋扈的家伙揍得还重。她必须吐掉嘴里的血,含着这股怨恨继续挣扎着在这个世间生存下去。
一想起妈妈,本该坚强的内心又开始战栗不已,多米利安连忙用手擦掉眼泪,可泪水却越擦越多。
“你怎么一直在哭?”一个男生闯入了这个小花园,他的穿着才真正配得上这个花园靓丽的景色。
他身着金丝边的手织马甲,腰围镶着银框皮带,脚蹬一双闪亮的骑士靴,一副派头十足的样子。漆木剑鞘中的剑更是显露出他贵族的身份——一般人不允许带剑入花园。
“关你什么事?”多米利安有了不久前的遭遇,她对那些打扮华丽的家伙全无好感。
“哦,你有点紧张是吗?”男孩向外跑去。一会儿,他又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回来了。
“这样呢?”
“无聊。”多米利安白了这人一眼。“你也是巴雅尔男爵的儿子?你想我给你行礼?做梦去吧!”
“我不是男爵的儿子,也没想你给我行礼。我是这里的客人。”
“那就又是一个贵族。”多米利安暗想。
“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麻烦,所以来问一下——”
“不用你假好心,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丘之……呃……黄鼠狼?”
“貉。”
“对,一丘之貉。”
多米利安被这种尴尬逗笑了,可她不喜欢这种解场的方法,因为显得她很被动。
“所以你是被主人责骂了吗?”
“什么?我才不是奴隶!”
“好好,别激动,但这里不止奴隶有主人,佣人们也称男爵叫主人。”
“你以为我是厨娘什么的么?这里是我家!”
“等下,我有点跟不上。”男孩顿了顿。“你喜欢在家里穿着佣人的衣服?”
“我……寄养……应该是这么说的……”多米利安一下就没了底气。
“你叫什么名字?”
多米利安盯着这个男孩看了一会儿。“多米利安。”
“我叫卡德迈尔。”男孩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多米利安。“用手擦的话,眼睛会肿起来的,用这个擦吧。”
“你这个,擦过什么吗?”多米利安大写的嫌弃浮现在脸上。
“这是新的。”
“谢谢……”多米利安用手帕的四角轮流吸走残留在眼眶里的泪水。
卡德迈尔刚想问点什么,走廊外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妈的,你说那个怪胎就在我的花园里面?!”
“是的,我亲眼看到。她还在里面哭哭啼啼的,搞得好像是委屈他一样!”
多米利安吓得从石椅上站起来。“是那个人,巴雅尔男爵的儿子,他特别凶,还会打人——你不怕他吗?”
“站过来。”卡德迈尔伸手一揽,把多米利安护在身后。
“那个怪胎!从我的花园里滚——啊……”小巴雅尔一个急停,跟在他身后的玩伴差点一头撞在他后脑上。
卡德迈尔按剑走来。“我这样的怪胎?”
“不,我不是指您,王子殿下,我是指躲在您身后那个。”
“意思是我的家臣是个怪胎?”
“是……啊?家臣?王子殿下,您是认真的?”
卡德迈尔踱步绕到小巴雅尔身后。“我是个迷信的人。我信占星,也就是信天相。信来信去,我觉得看天相不如看面相。你懂得看面相吗,小巴雅尔?”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
“那我来告诉你,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什么。”王子的身位“恰好”地分开了小巴雅尔与他的跟班。“忠诚、武勇,虽然看不出有没有聪慧的天分,但作为一名骑士,光是前两点就足够了。”
“等等,殿下,不仅是家臣,您还要收她当骑士?”
“正是如此。”
“可,她是——”
“她是女的?她出身卑微?她没有像你这样的血统优势?现在是轮到你来指导我该怎么选家臣了吗,我的好好臣下?”
“我,我不敢。”
“至少对我放心,小巴雅尔,你得对我的判断力有点信心。”卡德迈尔抽出一只手压在小巴雅尔肩上。“而你,只要操心你自己能不能当你父亲的骑士就足够了。”
“遵命!”
“还有,我说过,我是很迷信的人,如果我的家臣在你这里出了什么意外,我是说,意外——导致她受伤了,或者她死了,不能当我的骑士了,那我要找谁问罪,你应该很清楚吧?”卡德迈尔环视一周花园。“嫌男爵领小的话,可以尽管来试试。”
小巴雅尔向后倒退一步,抽了口冷气。
“走了,多米利安,我们还有事要做。”王子领着多米利安大步走出花园。
……
“等,等一下,我跟不上……”多米利安的脚踝又记起了昨晚的疼痛。
卡德迈尔放慢脚步,等着多米利安跟上。他们现在正在男爵领堡垒的门口,左手边是马厩,前面就是通往外界的吊桥。
“哈……”多米利安粗野地叉着腰喘气,直到她注意到卡德迈尔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喘气——与其说是在看,不如说是在观察。
“你,你看什么啊!”
“啊,没有,我还是第一次见女孩子这样喘气的。”
卡德迈尔的印象里,女孩子都是娇弱地遮住嘴小口且快速的喘气,一副弱不禁风需要多加关爱的样子。但卡德迈尔早就认识到,这只不过是贵族群体里女性一张名为矜持的手牌。就连仆人干活干累了,也不过是擦擦汗,长吁一口气,仅此而已,好像她们也是贵族体面的一环。
今天他看见了女性更真实的一面,这让他的好奇心得到了一定的满足,要知道在军队的糙汉子堆里,叉着腰喘气比地上的沙子还常见,但到了多米利安这里,那可就稀奇了。
“他们管你叫什么来着,王子?那是什么贵族的孩子?”
“和他们没有直属关系,小巴雅尔只是想确保他父亲的位置能传给他,所以他对我毕恭毕敬。”卡德迈尔靠着马厩的柱子。
“不懂。你们贵族讲话就是文绉绉的,话都说不明白。还有,家臣和骑士是什么?哦!我见过骑士,是不是骑在马上很威风的那种。”多米利安像抛连珠炮那样把问题丢给卡德迈尔。
“一个个来好吧?”卡德迈尔给多米利安腾了个地方。“首先,说白了就是那个小贵族害怕我;然后家臣就是在我手下直接受我指挥办事的;再然后,骑士就是从家臣里挑能打的出来,专门干架杀敌的。”
“你看,这样说我就能听懂了,真不懂有这么简单的表达方式非要说的那么麻烦干什么。”
卡德迈尔笑着摊了摊手。“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所以你想我当你的手下?那是什么官?有镇长大吗?”多米利安觉得最威风的,除了男爵,也就是镇长了。“不对,你是故意气那个小王八蛋才说要我当什么家臣的对吧?”
“你要是想管一个镇,也不是不行,但那样就是你所想要的吗?”
“所以你还是想我当个骑士是吧?”多米利安看看自己,觉得眼前这个人在说笑。“你是不是在哄我?骑士哪里有女孩子当的?而且我也不是很能打的样子。”
“不要给自己设限。”卡德迈尔从马厩的柱子上起身。“身体可以后天锻炼,谋略可以学习,骑士最重要的,是忠义。”
“为什么要后天学,明天不行吗?”
“我们换个词,身体可以之后锻炼。”
“所以你想我给你打下手。”多米利安权衡着利弊。“骑士要当多久啊?”
“终身制。”
“这不公平,你给了我一条手帕,就要我给你打一辈子工!”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才能获得你的同意?”卡德迈尔认真了起来,他完全不当这回事是儿戏。
“我……唔……”多米利安在这一刻,脑海里浮现了一双淡黄色的双眼。“我,我要你去帮我去运一具尸体回来,这都做不到,就别想着我当你骑士之类的了。”
“尸体?奇怪的要求,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要这个的。”卡德迈尔对眼前这个女孩感到越发的好奇。
“是啊,就在垂榕村附近。”
“我听说那里刚刚被一群叛乱的奴隶给攻占了……”
“怎么,不敢了?那算了吧。”多米利安知道自己的要求也只是胡闹一气而已,正常人不可能认真对待的。
卡德迈尔的认真程度却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
“行是行,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下。”
“喂!等下,你认真的?”这回轮到多米利安祈祷了,她希望这个傻子或者疯子只是哄她的,最好就这样把她撂这一去不返了。这样到头来受到伤害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卡德迈尔还是回来了,他又换回了那一身适合骑马的着装,这次他背上还背着个弩。
“这样比较方便行动。”卡德迈尔牵出马厩里的爱马。“上马。”
“我也要去?我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添麻烦的。”
“既然要我验证我有资格收你为骑士,你也要做出相应的觉悟,证明自己有能力成为骑士吧?上马!”
“太高了!”
“踩着马蹬,我拉着你。”
卡德迈尔的坐骑意识到有主人之外的人坐了上来,暴脾气地掀起前蹄。
“哇啊!”
“冷静,小子,冷静。”卡德迈尔安抚着暴躁的骏马。“坐好点,他不适应有陌生人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来,男爵要我待在房间里的……”
“到时候你全推到我头上就行了。抓好了!”
王子的骏马迅速跑过吊桥,踏上稍微干燥了些的泥土,沿着多米利安的来路朝垂榕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