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是个星期六,加利福尼亚的天气好得令人着迷,阳光普照,暖风习习,就像每一次仿佛将地狱搬来人间的森林大火前夕一样,晴空万里。
我大概会永远记住那一天。
中午,当我在厨房准备着星期天野营用的三明治——微波食物以外我唯一会做的食物——的时候,艾丝黛拉和她最好的朋友从Caltech的校园义卖活动中归来。年轻女孩们嬉笑着冲进厨房,争抢冰箱里最后的那瓶冷冻橙汁,围着我和餐桌来回奔跑,仿佛卫星绕着行星旋转。我的孩子自从进入大学以来便开始将她的黑色长发扎成一条简洁的运动型马尾辫,这使她在跑起来的时候更像一个来自希腊雕塑中的运动员,或是一位无畏的亚马逊人。
年轻人不竭的活力总能让笑容在我的脸上轻易呈现,不过为了20份火腿、煎蛋和西红柿三明治的安全,我不得不劝两位大学生暂时停下。
“如果卖烤松饼的小摊还没有彻底耗光妳们的力气,那就来把我从这个三明治监狱里救出来吧,忠诚的达达尼昂和力大无穷的波尔多斯。”我难得开玩笑。
艾丝黛拉当然会举着她的橙汁战利品假装抗议。她和我一起读过大仲马所有关于火枪手们的小说,我知道她不喜欢达达尼昂随时随地都会展现出来的迂腐气质。
“我可不想当达达尼昂!”她反驳道,“像他那样瞻前顾后地生活,会让我发疯的!”
“妳是波尔多斯。”我故意装作坏心眼的样子,“科蒂小姐才是达达尼昂。”
玩笑令艾丝黛拉孩子气的嚷嚷变得更加响亮,她也受不了波尔多斯那过分粗犷的性格,我却一直认为艾丝黛拉的个性与那位热情豪迈的大力士意外地契合。而我的话也对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产生了几许影响,依旧留着棕红色短发女孩,不出所料地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我喜欢妳的比喻,摩根博士。”
瓦伦汀娜·凯·科蒂,Caltech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连续三年的“年度新星”、经由学术委员会和学生大会投票选出的“2086年度优秀毕业生”,25项个人专利的所有者和30项团队专利的共同拥有人,眼下正带着羞涩的表情,在我的厨房里,与一大堆手工三明治和食材、酱料站在一起。
自从4年前买下同一条街上的房子与我们成了邻居,科蒂小姐就时常登门拜访。作为长期以来的密友,她和艾丝黛拉同属一个跨学科研究小组。这使她们俩在相互竞争与合作的同时也走得更近,以至于有些时候,我似乎能感到她们之间的友谊已经超过了艾丝黛拉和我的私人关系。
对于处在快速成长期的孩子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双亲或者扮演类似角色的人或许会是她们人生中最初的朋友,但绝不会是唯一的,也不会是最棒的,更不会是最重要的。我很高兴艾丝黛拉能够拥有志趣相合的同伴,并为她们共同取得的成就感到由衷的欣慰。
至少,理性告诉我,除此以外,不该再有别的什么想法。
“喜欢?啊!这不公平!为什么薇尔能当达达尼昂,而我就只能做波尔多斯呢?”艾丝黛拉大呼小叫地缠着我和瓦伦汀娜,她清脆的声音让我想起春天里那生机盎然的森林。
“因为科蒂小姐是妳们那个研究小组的‘召集人’,不是吗?”我说,“就像达达尼昂,是火枪手们的领袖。”
瓦伦汀娜一脸自豪,谁都不会否认她从母亲那儿继承的领导者气质;艾丝黛拉则稚气未脱地扮了个鬼脸,显得心有不甘。
用这样的方式来刺激她们俩的竞争也许能产生更好的效果,但我不会经常这么做。
而且,同小说有关的话题偶尔也会让我感到紧张。
“没准我该去写小说!”艾丝黛拉鼓起的两腮让我想到了正对天敌虚张声势的小猫头鹰。“那样我也能把波尔多斯写得聪明、冷静,把达达尼昂编排成只有力气的笨蛋……对,就这么办!至于舞台,就用宇宙、行星和小行星带好了……”年轻人异想天开地嘀咕着,“说不定我也能当个科幻小说家……”
我险些让手中的花生酱瓶子摔在地板上。真该死!她竟然这么说!放弃月球、放弃冒险、放弃科学,去当一个除了胡编乱造以外别无创造的“科幻小说家”?难以置信!
就算她只是单纯地说笑,这样的念头也决不允许出现!
“那样妳会饿死的。”我不留情面地掐灭了她的幻想。“看看2078年芝加哥骚乱时那些暴徒是怎么把所有漫画和科幻书店付之一炬的——他们把所有这些都看作是科学给人类带来的堕落。即便在整个美国,现在妳也找不到一家愿意为科幻类作品掏钱的出版商……别让我担心了,亲爱的波尔多斯。”
为了不让我的紧张和怒气过分显眼,我特意装作开玩笑的样子,甚至冲着她眨了眨眼。我的演技向来拙劣,不过对艾丝黛拉还挺有效。
“的确,那太可怕了。”她耸了耸肩,之后再没有提过这类事。
但愿露易丝没有悄悄向这孩子透露我那糟糕的“文学创作史”。如果艾丝黛拉知道,她崇拜的摩根博士曾经也有过那样想法荒唐的年岁,我的形象就岌岌可危了。
“不过我也很喜欢波尔多斯。”为了安抚有些失落的年轻人,我特意补充道。“他忠厚勇敢,为朋友两肋插刀,在进攻时一马当先,在撤退时无私殿后。每一个人都会为拥有这样可靠的伙伴而骄傲。”
艾丝黛拉立刻又变得兴高采烈了,强大的适应力永远是她最突出的优点。
“听到了吗,薇尔?”她得意地提醒友人,“我是妳的开路先锋!这就是为什么在去月球的路上,妳得让我当妳的领航员。”
“这不成问题。”瓦伦汀娜很干脆,“我是船长,而妳是领航员。是的,只要妳愿意把那罐橙汁让给我就行。”
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保持前辈的权威,才能忍住而不马上笑出来。
而艾丝黛拉的回答是飞快地撤掉拉环,仰起脖子,猛地喝下一大口果汁。然后还瞪着她的朋友,示威般地打出一个异常响亮的嗝。
可想而知,瓦伦汀娜会作何反应。红山羊和小耗子再次围着无可奈何的我闹了起来,她们相互追逐时的嬉笑声令我仿佛身处地上最大的游乐场。
到月球去,这是她们最近一年来差不多每天都要说起的话题。这不值得惊讶,毕竟她们是开朗又自信的年轻人,不会像曾经的我那样只是在沉默中看着梦想慢慢化为泡影。而且随着“阿尔忒弥斯11”号建造进程的全面展开,所有人都知道这对于等待已久的冒险家们而言是最好的机会。
但在被笑声包围的同时,我却没法不使担心的情绪在头脑中渐渐滋生。无论多么不愿承认,甚至害怕去思考,我还是清楚感受到这种惶恐的存在。
艾丝黛拉终究会离开我的。这就是我真正感到害怕的事。
山鹰在学会飞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振翅离巢,长大的鲑鱼群会从曾经保护牠的河湾游向海洋。大自然教会人类的真理永远不会改变,正如母亲或者老师在获得自身角色的最初时刻,就已经明白的结局。
问题在于,自欺欺人也是人类难以摆脱的秉性之一。
“放过我吧,姑娘们。”我装作可怜的样子向她们求饶。“我花了2个小时才替妳们的小组成员弄完一半的三明治,可妳们俩一出现就掀起了龙卷风。”
因而女孩们很快安静下来,打算帮助我处理剩下的食材。我不得不提醒她们先去洗手并记得要戴好厨艺手套——假如她们不希望整个研究小组的6名成员都因为在野营时遭遇食物中毒而全军覆没的话。
她们对我这个厨房里的弱者始终有求必应,尤其是瓦伦汀娜来这里吃晚饭——几乎是每一天——的时候,她们在家务方面的工作欲就会变得非常强烈。这显然也是某种竞争意识的体现,就像一对精神上的双胞胎,努力争夺着来自长辈的肯定。我的生活也藉此变得更为积极,因为我深信,一个在事业上无能至极的失败者,并不能带给孩子们真正的赞扬,也不值得她们去敬爱。
而尽快离开这样的人,会是所有孩子的共同愿望。
年轻人的帮助让半吊子的家庭主妇很快就从三明治困境中解放了出来,在正午以前我们就完成了全部的30份餐点,用锡纸将它们包裹起来放进冷藏柜。但由于来不及收拾餐桌,我们决定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吃午餐。
“在最舒服的地方聚餐,就像罗马人一样!”艾丝黛拉说,而我则觉得她才是个不知忧伤的小罗马人。
她和瓦伦汀娜一起做了科布沙拉[注2]和意大利肉酱面,还用了我最喜欢的百味来番茄酱调味。我们在沙发上开起了一次小规模的宴会,在消灭食物的同时谈天说地。闲聊的话题和科布沙拉的内容同样丰富,由学校到社区,从课题至生活。艾丝黛拉和过去一样在我面前无话不说,而瓦伦汀娜相对来说是个含蓄的孩子;前者藏不住任何秘密,后者好胜但不爱炫耀。
只是今天的谈话内容和以往相比有些奇妙,无论是关于太空飞行的某些数据验算、研究小组对于导航模型的最新改进,还是“阿尔忒弥斯11”号的进展和最近正在科学家当中盛传的、中国人已经开始着手在她们的月背基地“天河”建立第一座实验性氦3提炼厂的消息。
艾丝黛拉差不多一直在谈论月球旅行的事。当然她过去也热衷于此,但很少让单一的主题完全占有我们的共同时间。特别是当瓦伦汀娜也开始在一些话题上同她一唱一和时,即使迟钝如我,也能感受到明显的变化。
终于,在收拾餐具的时候,愈发沉重的忧虑让我再也无法只当个甘于等待的听众了。
“妳们是不是有些特别的事需要告诉我?”我问。
两个原本正在热烈讨论着太空食品口味的年轻人停下了,她们的声音像凭空撞上一堵透明的墙那样戛然而止。艾丝黛拉看了看我,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继而她又很快地望向瓦伦汀娜,两人彼此交换着眼神,或不安,或无奈。
“我愿意替妳说。”瓦伦汀娜摊了摊手。“但我想摩根博士会更希望从妳那儿首先知道这个消息。”
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可笑透了,可我还是无法阻止自己把眼睛瞪得更大。
艾丝黛拉从未像现在这样犹豫,这绝非是什么值得我高兴的迹象。
“我……摩根博士……我……”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直到在我无言的注视下再也不能拖延。“我……”她抬起头,“我决定接受海因茨博士的邀请,从9月开始去她的研究所继续行星波导航理论的课题。”
“哦,很好……”这和我预想的有些不同。明娜·葆琳·海因茨是目前加州理工,乃至整个西半球空间物理学领域的头号权威,也是我学生时代所敬重的教授之一。艾丝黛拉能够在她的团队里继续深造、完成课题并最终取得博士学位,自然是件不错的事。
但我们明明在上周就已经谈过这个问题,我还专门为此给海因茨发了一份邮件以表示感谢。
这不会是她真正要说的事。
“还有呢?”瓦伦汀娜并不替朋友掩饰,反而催促道。
艾丝黛拉不可能再拖延时间。
“其实,摩根博士,我……我是说我们,薇尔和我……”
一瞬间我以为会听到她们俩有关结婚的打算,可实际上却迎来了更令我不知所措的消息。
“我们向‘阿尔忒弥斯’计划的船员遴选审查委员会寄出了申请表格,”艾丝黛拉说,“就在今天。”
其实这个消息对于我算不上太大的意外,毕竟她们已经谈论了太久和飞船,还有月球有关的话题。尽管它的到来依旧有些早,但在始终担忧着将会迎来这一刻的“母亲”眼中,什么时候才不算早呢?
我试图让自己相信:听到这个消息,反而应当让我如释重负。西西弗斯头顶的巨石终于落下,活着时提心吊胆的人可以安息了。
“那么,申请海因茨研究室的事怎么办呢?”我尽力保持着平静,“我是说,如果妳们俩都被选上的话……”
“加州理工允许成为‘阿尔忒弥斯11’号候选船员的学生在接受训练的同时,通过连线的方式继续学业。”艾丝黛拉告诉我,“教务委员会已经发布了公告,成为船员的学生也可以在月球从事自己的研究项目,用微波或者无线电通讯的方式提交论文和参加答辩会。”
“因为这一次提交申请的在校生人数非常多。”瓦伦汀娜解释道。
而Caltech又不愿放弃这群最优秀,也最具备冒险精神的人才。是的,我能理解。
她们可不会动用行政手段将学生强行留在地球,就因为某些容易寂寞的中年父母期望如此。
“那很好。”我平淡地说道,还假惺惺地点着头。“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我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让艾丝黛拉感到奇怪。“妳不生气吗?”年轻人问。
“为什么?”我假意茫然,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全都藏了起来。
艾丝黛拉的表情有些复杂,即使我能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绘她的模样,恐怕也无法理解她现在的心情。
“因为我没有事先和妳讨论这件事……”她耸耸肩,“我以为妳会反对我现在就……反对我搭那艘船……希望我能留下来……”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何时暴露过这样的念头,但显然这个年轻人的直觉要比我所知道的更敏锐。我不得不更进一步伪装起来,让自己看起来仿佛天使那样无私,希望她把所有的疑虑都当成无端的杞人忧天。
因此我微笑着摇头,表示所有的事都应该由她自己来决定。“这是妳的人生,妳永远不用太过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我这样说道——倒还算是事实。“而且,‘反对我搭那艘船’?”我装作准备开始一场辩论的模样微微抬高下巴,“小姑娘,妳以为会送妳们去月球的那艘船是靠谁的魔法才能动起来的?”
我的这番装腔作势也许很有效。艾丝黛拉似乎相信了,而瓦伦汀娜的态度比她更乐观。
“看,我怎么对妳说的?”红山羊调侃似地看了一眼她的小耗子,“摩根博士是位了不起的工程师,她可不会像那些乡下老太太一样抓着孩子的手,不让她出门。”
“好吧,我早该想到的。”艾丝黛拉叹了口气,“老实说,原来我还有些期待呢。”
她用了开玩笑的语调,而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那么做。
“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干净吧。”我让自己显得积极并且热心,“也许下午我们能一起聊聊怎样准备选拔面试的事。”
就这样,轻松的气氛立刻又回到了我们的家中。
我花了整整5年时间才在艾丝黛拉心中建立起一尊伟大学者的雕像,无论如何,我都会阻止它的崩塌。
哪怕它只是用水和沙子堆积而成的幻影;哪怕它是对我自身的背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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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 一种典型的美式沙拉,主要原料通常包括牛油果、蓝奶酪、熏肉、炸鸡肉、鸡蛋粒和各种水果干。每个家庭在准备这种沙拉时也会根据食客本身的口味加入其它配料,使之充满了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