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不是很舒適的木頭長椅上,行駛的路上顛簸曲折,此刻外面正在下著大雨,霧氣吸附於車窗,視野變得模糊,窗外的景色是什麼樣,並沒有人在乎。
銀色的髮絲垂落於窗邊,稍微有些凌亂,應該是有好一陣子沒有整理的緣故。女孩靠窗睡得不是很安穩,呼吸時大時小,眉頭都擠成一團,似乎是作了一場可怕的惡夢,火車一陣抖動把正在夢魘之中的她帶回現實的世界。坐在對面希佩爾看著歐根略顯疲憊的哀容,作為姊姊,不禁心疼自己的妹妹。
也是,她們在天未明之前,就被老管家駕車帶往火車站,她們曾經來過的車站。隨同的少女是一位資歷尚淺,且年紀約十五歲左右,兩位小姐的小教師,與其說是教師,不如說更像玩伴。這一路上將要陪伴在兩位小姐身側,那老管家他們呢?他們打算先好好安葬公爵夫人,之後的事之後再說,所以歐根和希佩爾並不知道他們之後怎麼樣了。
車廂與車廂連結的門被打開,看見一頭亞麻色少女手裡拿著三人份的便當和茶水走了進來,輕輕坐到了歐根左邊的位子上。
“歐根你睡醒了,那正好我買了吃的喝的,兩位小姐應該都餓了吧!”
“謝謝你,科隆姊姊。”
“…嗯,謝謝。”
名為科隆的少女出生在普魯士,因戰亂的關係周遊各國,因緣際會下來到兩位小姐身旁工作,公爵一家有恩於她,如今事事生變,她依舊會守在兩位小姐身旁。
“再過不久就會抵達慕尼黑了,我們要在那裡下車。”
“要好好吃飽才可以,路還很長呢!”
“科隆姊姊…”
“嗯?怎麼了?”
“我們要去哪裡?”
科隆低著頭望著琥珀中毫無往日色澤,裡頭的黯淡充滿空虛與疲累,話語中有氣無力的詢問,聽者似是能感受到孩子對未知的不安與心慌。
“放心吧,歐根,科隆姐姐很可靠的!”
“嗯…”
“德意志帝國算是我的老家,沒問題的。”
“家…”
“啊…”
環境中佈滿尷尬的氣氛,「家」這個詞或許是歐根不可碰觸的雷點吧!
希佩爾見狀況不對,想趕緊撤換話題,卻聽到鄰座的兩名中年男子的談話。
“欸!!暴動,真的假的。”
“沒在開玩笑,最近不要亂跑比較好。”
“可是…陛下沒有什麼防範措施嗎?”
“能有什麼防範,那根本防不勝防!想來就來。”
…?什麼沒在開玩笑?什麼防範?什麼防不了?幹嘛不講明白啊!希佩爾在心裡嘀咕,也同時看向科隆,從科隆的眼神中也只有困惑,看來她也不清楚發生什麼了。
“消息從哪來的?”
“我認識的一位德意志軍人那知道的。”
這是最後聽到的一段對話,兩名中年男子便起身好像是要在下一站下車。而科隆她們因為肚子發出「咕嚕~」的叫聲,所以把思緒重回到還沒吃完的便當。
即將到站的火車急速煞車所發出的「吱---------」聲,告訴她們目的地到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只能自己搬運,兩位曾經的大小姐已經不符其名,唯有一聲不吭才是她們該有的處境。
出了車站,不得不說慕尼黑的街頭非常熱鬧,氣氛上來說路上熙來攘往,商家門庭若市。剛剛聽說的那件事讓科隆和希佩爾心頭一緊,但身心疲勞讓她們只想快點找到一個能休息的地方,傳聞是否屬實,不是現在的她們該擔心的事,她們現在該擔心的應該是生活吧。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遠方好似有灰煙冉冉升起,是什麼預兆嗎?
---
一聲衝破雲層的巨大槍響,街道上的商家展示窗的玻璃因子彈的撞擊而爆裂,受到驚嚇的行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開始四處亂竄。
發起動亂的禍首是一群戰後激進份子,不滿執政者的作為與戰後生活方面的困難,迫使他們不得不用激烈手段,表達無法傳達的心聲。手持步槍、手槍在人來人往的慕尼黑大街上無情掃射無辜民眾。現場噴飛的鮮血染紅磚頭鋪成的道路,一道一道從槍口燃起的硝煙,隨風擴散至整個街道。
猶如鮭魚集體洄游,人們幾乎逃往槍聲反方向,現場混亂你推我擠,在事關生命的消亡之上,認誰都是自私的,唯有自己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其餘的人不管是因為摔倒而被踩傷,或是在人群最後頭而不幸中槍倒地,逃難者腦海中只有趕快逃離死亡的漩渦,沒再管誰的死活。
事發前三天早就有所耳聞,只是不以為意,完全被鎮上和平、熱鬧的氣氛安撫不安的心情。可鬆懈的後果是…
今天剛好是要離開慕尼黑的日子,又剛好要前往車站的路上,就這麽遇上這該死的劫難,為什麼,她們必須被上天所折磨。
遭受人潮逃竄的波及,希佩爾與歐根、科隆被人群沖散了,大把大把的群眾淹沒矮小身形的金黃女孩,大喊聲也被逃亡的慘叫吞噬,科隆只能死命帶著歐根離開,已無暇顧及希佩爾的生死,因為歐根好死不死被一顆沒長眼睛的子彈擊中胸口中間,趕快離開這是科隆此時唯一的想法。
直到軍隊全數鎮壓已經過了四個小時,這是逃亡到另一個城鎮時聽到的消息。看著面無血色的歐根,以及她胸上的子彈,雖然因為卡著子彈而沒有大量失血,但一個孩子怎麼能忍受撕裂一般的痛苦。
摸索身上的錢財,不到三十馬克,看來全部行李都在大暴亂中流失了,這樣別說看醫生,連買藥敷上都不可能。雖然科隆好想大罵一連串髒話,但就算罵也不會改變現狀,她必須主動尋求協助,此時的歐根不能再耗下去了。
科隆背上虛弱有些半昏迷的歐根,衝上大街,是與發生動亂的場所不同相對平靜的城鎮,這也是科隆走了一天一夜才抵達的地點。但鎮上大多的人不是冷眼旁觀,就是用愛莫能助的表情委婉拒絕,誰會想幫助既骯髒又貧窮的小傢伙。
“希…希佩..爾,姊、姊…”
此時氣若游絲的歐根依然不忘早已失散,也不知是生是死的希佩爾,科隆望了一眼背上銀色髮絲染上塵土不再亮麗的女孩,口中唸唸有詞。這時科隆心一橫,上前擋下行駛過來的黑色長形勞斯萊斯。
裡頭的司機大力按了喇叭加急踩煞車,只差一點就要迎頭撞上前方來人。搖下車窗開車的中年司機劈頭就罵,不知死活的魯莽少女。
“喂!!你知不知道危險啊!想被撞死還是碾死嗎!”
科隆管不了那麼多,無視司機的痛罵,開口向車內人求救。
“拜託了,能不能救救我身上這孩子,她快撐不住了,求求你了!”
紫羅蘭雙瞳中滿滿無助和心急,激動到流下了淚珠沿著臉頰滑落至下巴。司機略顯不耐煩的打算按下喇叭趕人的同時,後座車窗搖了下來,一道輕柔溫婉的女聲關切的回應。
“發生什麼事嗎?”
隨後開門走下車的是一對年紀約四十幾歲的夫婦,走上前查看。
“這孩子怎麼了嗎?”
“她、她,胸口…中彈了,我、我…”
夫婦見到銀白女孩蒼白的小臉,呼吸非常淺,身體狀況已經很糟糕了。
“好,快上車吧!做我們的車去醫院。”
男子毫不猶豫地開口,科隆瞪大雙眼,但好心夫婦卻不給時間發呆直接把她領上車。坐上車的她眼淚又在眼眶中打轉,卻不再讓自己落淚,只是帶著哽咽頻頻低聲道謝。
“謝謝…謝謝…真的很感謝、你們…”
---
象徵英格蘭的米字旗幟降下半旗隨風飄逸,英王喬治五世的葬禮在今天終於結束,已經安葬在溫莎城堡聖喬治禮拜堂,剩下的一切的事務都交由伊莉莎白女王執行。英王的突然驟世不僅是皇家的人,更是國民心中不可抹滅的哀痛,國家一夕之間殞落一代英明君王誰不難過,是誰將英格蘭帶往繁榮,一百個人裡會有一百零一個人說是喬治五世陛下,這說明了喬治五世在人民心中無法取代的地位。
當時在西敏寺大教堂裡依舊只有燦金的王子與他人不同,她不哭不鬧,全神貫注直到葬禮儀式結束,沒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大家普遍認為她是因為親姊姊過世痛苦到早已哭不出來了吧。
當儀式結束伊莉莎白女王當眾宣布威爾士正式冊封親王頭銜,英格蘭皇室第一順位繼承人,在威爾士能獨立親政之前,自己將暫時代理朝政。此話一出舉國人民全部將冀望、期待,寄託(壓在)一位還小小年紀不懂政事的孩子身上,女王也打算將威爾士培養成像喬治五世一般萬名景仰的「好國王」。
當天夜裡琴房傳來悠揚的琴音,已經是晚上九點左右誰還在彈奏鋼琴呢?原來是威爾士。這首曲子安穩而沉靜,與夜晚還未入睡的鳥兒一同合奏,當手指點上鍵盤時的動作是輕柔優美、不急不緩,為今晚點上一首安神曲,演奏者似乎是睡不著,就算一曲終了也毫無睡意,隻身一人徘徊於宮殿走廊之中,漫無目的,卻又刻意走向英王的辦公室。
房門好像沒有所,一下就被打開了,裡頭昏暗,只有月光從玻璃窗照射進室內的微弱光線,光線打在一個半開的櫃子上,威爾士走上前,因為不夠亮的緣故其實看不清楚裡面有什麼,她好奇地將櫃子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破裂的瓷器,這不是自己和約克打壞的那個女王寶貝的古董瓷器。
“為什麼會在這裡?”
威爾士回想著直到現在伊莉莎白女王好像都沒找自己和約克算帳,原來是英王私下幫她們隱瞞啊!威爾士的紅寶石瞄到最裡面還有東西,是一張小紙條,上面寫了:
「我還在的時候你們可以盡情犯錯,可是有期限的,就是當我離去的時候,你們要學會承擔責任。」—喬治五世
看完此段話威爾士緩緩的走向窗邊,望著的是英王沉睡的溫莎城堡,還是難得高掛晚夜的圓月。那瓶瓷器意涵著「責任」這無法想像的事物,從冊封親王的那刻起,溫莎未來的主人這個職責早已重重的披在她不大的肩膀上,不再是自己選擇目標,而是只能走在鋪設好的道路上,照著他人的預想前行,成為眾人想要的「國王」。
剛剛彈奏的樂曲沒有名字,那是威爾士尚未真正完成的作品,這應該是威爾士「親王」最後一次以「鋼琴家」的身分為自己縱情一曲。
---
德意志帝國—柏林
“父親‥母親‥希佩爾…”
被陽光照射的暖光喚醒,緩緩張開眼睛周圍是一間還算大的空間,旁邊有張靠背木頭椅,視線右前方有一架直立式鋼琴,身下是好久不見的柔軟觸感,是躺在一張舒適的單人床上。雖然很想起身再看清楚四周景物,卻被身體上的疼痛打消念頭,這時有一對夫婦走了進來,看見歐根終於清醒,他們臉上嶄露興喜的笑容。
“孩子你終於清醒了,真是太好了!”
“那個…你們是,誰?”
“也對,你一直都在睡覺所以不知道吧!”
女子帶著溫婉的聲調,輕輕撫摸歐根銀色的秀髮,認為這樣做也許能安撫眼前不安、畏縮的小孩子。
“雖然你是胸口中彈,但慶幸的是在心臟旁邊,連醫生都很驚訝子彈卡的不深以外,你身體恢復的也很好,因此我們選擇帶你回家靜養。”
“忘了介紹,我和妻子是德意志帝國的宮廷樂師,這裡是我們位在柏林的住所。”
男子聲音雖然低沉卻放輕語調小心的向剛清醒的孩子回答她的疑問,眼中盡是和藹的笑意。
“科隆姊姊呢?”
“你那位科隆姊姊說,她要出去旅行尋找某個事物,並沒有講得很清楚,但那孩子希望我們夫妻倆可以好好照顧你。”
女子依舊安撫著銀白女孩,她琥珀中的恐懼似乎在一點一點消逝掉了。
“照顧我?”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一定會將你視作親生孩子對待。
“我們夫妻倆結婚十多年了一直都沒有小孩,一直都很想要有個孩子陪伴。”
“…”
歐根一語不發直盯掛著吊燈的天花板,琥珀中沒有任何情緒,她在想科隆是去尋找希佩爾嗎?然後這一對夫婦對自己這麼好。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接受你們的恩惠,因為我…還有一個親姊姊…。”
“你必須先好好健健康康的,才能再見到自己的姊姊不是嗎?”
“嗯…”
“你叫歐根對吧!”
男子溫柔的大手也撫上歐根的小臉似是要給她更多的安心。
其實歐根覺得她能被這一對夫婦收養,中彈之後還能活命。明明經歷了此生最多的災難,可如今卻又好好的待在這裡,是剛好?還是「幸運」?
待到夫婦走了出去要歐根繼續好好休息,銀白女孩瞄到床頭櫃上有一張有些髒污的卡片,那是當時英格蘭王子寫給自己的,她輕輕地置放在胸前,再次閉起眼睛。
生活在不同地方,不同國家,然而唯一的共同點是,她們正在名為「改變」的齒輪上運行,她們的人生是否會相互接軌、交錯在同一條「永恆」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