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愿望没能实现。
尽管很早就收到了训练部门的日程安排,得知候选船员们在圣诞节期间不会拥有美国人习惯了的假期,但常见的侥幸心态依旧使我的幻想持续到了12月的最后两周,希望刘能够念及基督教文化的社会传统,为了安抚她的部下们而“灵活”一些。可惜船长显然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12月20日,她率领全体船员飞往拉萨,在冬季的青藏高原开始为期1个月的野外生存训练,在这颗行星上仅次于两极的严酷环境中考验年轻人的意志、磨炼她们的求生技能。对于注定必须挑战月球的人们,地球上的任何一片荒原都不过是童子军的夏令营,这也正是为什么她会选择最严寒的季节来实施训练计划的原因。用刘自己的话来说:外太空不会因为圣诞节的到来就突然变成伊甸园。
她的安排自然很有道理,训练方案的制定也相当科学。可我仍不免产生失落感——为了无法履行带着孩子们去阿斯托里亚与露易丝团聚的约定。
“没什么可伤心的,笨蛋。搅局的小家伙们去野营了,剩下的时间都是我们俩的!我要是妳,就会给那位刘船长寄张有大红唇印的明信片,感谢她!”得知消息的露易丝反倒安慰起了我,但我似乎仍旧能在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一丝惋惜。
我只能在亚马逊上努力搜索,希望能够找到一件合适的圣诞礼物,用亲手送给露易丝的方式弥补她的损失,还有我内心的愧疚。
然而几乎马上我就发现,哪怕是这样充满含糊色彩的愿望,命运,不,是政治,也不愿为我实现。
就在艾丝黛拉带着寂寞的眼神——她和瓦伦汀娜被分入了不同的合作小组——飞走后的第二天,秘书从小姐为我带来了工程部门至委员会全体成员的一封重要通告。由于船体的施工进展大大快于预期,“钱学森”号将提前一个月,也就是地表东八区时间12月25日凌晨4点、太平洋时间12月24日13时,为后部主动力舱段内进行第一台VSI-2000引擎的安装工作。这在人类的行星际飞船建造史上将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进展,所以中国方面提议邀请共同管理委员会的所有16位成员和“月桥”计划的全体主要科学家,前往主控观测中心实时观看这划时代的一幕。
中国人已经向美国总统、白宫与国会的重要官员发出了相同的邀请函;皇帝和她的宰相也将莅临观礼,并且利用这一场合与美国方面正式签署一系列关于空天合作的后续条约。
“外务部还请了马米科尼奥格卢女士,希望她能够主持签字仪式并成为见证人。”从小姐告诉我。
艾梅丝妲·马米科尼奥格卢,现任联合国秘书长。她曾是亚美尼亚裔土耳其难民,与那个时代许多沿着中东—印度洋航线南下的逃亡者一样获得了肯尼亚国籍。年轻时的她依靠国际间教育援助项目在中国接受了大学教育,并先后进入非洲联盟驻华盛顿的代表处和联合国粮食计划署工作了许多年,同时收养了4位父母死于纽约警察枪击的非洲裔孤儿。
因为以上的各种渊源,马米科尼奥格卢同中美两国的关系都相当密切,始终致力于缓和两大阵营的关系,为“月桥”计划中众多协议的达成同样出力颇多。据说她希望在未来某个恰当的时候建立一支由联合国管理的空间部队,将人类向地球之外进行探索的力量整合起来。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一直在尝试着说服燕蓟与华盛顿。
“马米科尼奥格卢女士在给委员会的公开信中说,她非常期待能够与铺就人类未来道路的英雄们见面,也包括妳,摩根博士。”从小姐将几份电子信笺的精致投影展示在我的面前。
联合国对我的评价不错,而中国政府也在另一封信中对我的工作大加赞赏。中国人在字里行间不乏溢美之词,她们甚至还专门提到了皇室计划授予我某种勋章的事,希望我在那一天务必“拨冗出席”。
我的秘书显得有些尴尬,因为一个月以前我就委托她订好了3张在24日飞往西雅图的机票,昨天其中的2张刚刚被我无奈地加以取消。这老实的姑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而我大概也能猜到她的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同时拒绝所有大人物的邀约,抛下为之奋斗的一切,只为了和……和亲爱的金发朋友在壁炉前度过一晚。
而且按照这个世界的政治常识,中国政府的大多数政策和行动都能够追溯到1年以前,乃至于更长久之前的某项计划。她们一定不会因为皇帝的心血来潮才打算举行这次盛大的“场面活动”,形势容不得我拒绝参加。
于是我只好佯装不在意地请她取消所有原定假期行程,而秘书小姐在如释重负的同时还主动提出会为我准备一些适合正式场合的着装。回想起之前我曾经穿着一件圆领T恤和牛仔裤带领皇帝在基地内四处参观的画面,她的提醒的确很及时。我自知缺乏挑选衣物的品味,有人帮助总是好的。
剩下的问题就是,我该如何向露易丝解释这令她失望的一切。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局面,没法像莎拉·蒂斯黛尔那样妙笔生花,把道歉的真情写成感人肺腑的语句。除了不管用什么语调念出来都会让人感觉虚伪无力的“对不起”,也许我就只能靠装扮成小丑来逗她发笑了……但我既不会抛球杂耍,也没有骑独轮车绕圈的本领。在使人开心方面,我甚至不如马戏团里的黑熊。
孩子们远在这个国家的另一头,我在美娜多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闲聊私人话题的对象——那原本就太丢脸了。几乎陷于绝境的我不得不向阿莉娅求助,她又一次成了唯一还能拯救我的人。
“她们也邀请了我,但就像妳看到的,现在的状况对我来说并不适合长途旅行。”阿莉娅对我说。
和一周以前我们讨论新引擎的设计参数时相比,仰卧在病床上的她,精神似乎更糟了些。她说这是失眠的影响,急于摆脱困顿的我也并未深究。我只花了不到60秒来关心她的恢复状况,接着就用毫无保留的沮丧口吻直奔主题。
这一定不是我最蠢的1分钟,却终究成了最令我遗憾的1分钟。
“所以说,妳希望能挽回同斯普林菲尔德的约定,但却无法及时赶到她的身边?”在耐心听完我的牢骚后,阿莉娅和过去在学校的拱形长廊下漫步时一样,选择给我提示而非答案。“那么,伊尔莎,我的小女孩,换个角度思考怎么样?”
一时间我呆若木鸡,在我的脑内实验室里,心理学或者社会学远不如工程学那般简单和有趣。我懂得反向传播算法,却不知道应该怎样逆转露易丝的心情。
“还记得W·M·凯克研究中心墙上那只奇怪的挂钟吗?”她进一步提醒我。
当然,我当然记得,差不多每一个在加州理工待过的学生都有机会见到那只著名的“逆向钟”。它之所以很容易就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钟的设计思路实在太过不同寻常。与其他的“正常”钟表相反,这只钟上会走动的并非指针,而是刻着数字的表板。所以无论我们在什么样的时候到达钟前,位于指针12点方向的,都是参观者实际所处的时间。
这是凯克空间研究中心那群狂热宇宙探险家们的创意,是他们表达自身价值观、展现研究视野的方式。在我们的认知里,指针绕着表盘运作似乎是某种永恒不变的真理,就好比当曾经的人类抬头望向天空,会以为日月星辰都围绕着地球运行而我们脚下的大地才是宇宙的中心。只有当人类最终得以摆脱蒙昧的傲慢,并且真正触摸太空,我们才会发现实际上地球只是在太阳周围运行的8颗行星之一,甚至太阳系本身也不过是一个在宇宙中不断运动的、渺小的恒星系罢了。
换一个视角去思考,妳眼中的世界或许就会天翻地覆。
因此,如果露易丝的失望是由于我无法按时回到美国与她团聚,那么我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团聚”,而非“返回”。至于“团聚”的地点,对“团聚”的结果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当“去”的问题无法得到满足,“来”就成为了最好的替代方案。
“假如我告诉达瓦拉姆博士,我希望能够邀请一个‘重要的人’和我一同出席仪式,她会同意吗?”我问。
“我想她会的。”阿莉娅面带满意的笑容,我的答案看来完全正确。“妳还应该告诉她们,正是这位‘重要人物’支撑着妳闯过了人生中的众多难关,为VSI-2000引擎的诞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一个好主意,不管其中是否也有着幽默的成分。露易丝不只支撑了我的精神世界,她还是我的救世主。
我急于解决这件棘手的事,否则我一定会再多陪阿莉娅半个小时。关闭投影以前她还嘱咐我在南半球潮湿的雨季里要留神健康问题,以及熬夜对情绪的影响,但可恶的自我中心主义使她的小女孩就知道敷衍了事。
结束与阿莉娅的通话后我甚至没有留下时间去组织词句,就命令辅助AI接通了达瓦拉姆的电话。此刻的中国首都就和美娜多一样,深处黎明前的黑夜。然而我根本不曾意识到在这样的时间叫醒一位86岁的老人是多么荒唐而且粗鲁无礼的行为,只顾着让自己摆脱困境。
愿意接纳我的人们,总是对我宽容得不可思议。
在听完我几乎语无伦次的说明与请求之后,共同管理委员会主席立刻便表示了赞成。不仅如此,达瓦拉姆博士还感谢我使她发现了公共关系部门的疏忽。他们理应在邀请贵客的同时也邀请客人们的配偶、恋人或是父母、亲友,她说,这不只是基于礼节,也是人之常情。
就这样,我和其他受邀者一样,得到了2张额外的请柬和机票。考虑到我的父母对我和火箭都很少给予关注,我把多余的那一份让给了约瑟夫·钱伯勒——他恰好有3个女儿。
当我在投影中告诉露易丝打算和她一起在美娜多度过这个圣诞节时,她居然表现得有点儿惊讶。
“我听说中国人会在24号为飞船安装第一台主引擎,她们一定会让妳留在发射中心的。”向来消息灵通的她说,“我还以为妳打电话来,是为了没法赴约会……而想求我饶了妳呢!”
“如果真是那样……妳会饶了我吗?”
“当然不会!除非妳能够在用手抛球、接球的同时还骑着独轮车到花园里绕上100圈!哦,我差点儿忘了,脑袋上还必须顶着鱼缸!”
看吧,就算现在我就开始为自己的运气感到庆幸,也一点儿都不算早。
相对于我的哆哆嗦嗦,露易丝倒是爽快地接受了邀请。从小姐会替我办妥剩下的所有事,将取得电子机票用的二维码发送给露易丝,再通过委员会总务部把办理一周临时签证的所需信息送达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在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肯定答复后,我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剩下的很长时间里露易丝和我都在讨论应该穿什么样的套装、化什么样的妆,才不会在中国皇帝面前表现得失礼……我必须说,这是半年以来我最放松的时刻。连续几天我都睡得很安稳,仿佛所有的困扰都被从梦中赶了出去,一如蒂斯黛尔在诗里所描绘的——
爱要求:
保持清醒不停想我。
睡意说:
闭上眼睛直至黎明。
只不过,
她们最后各取所需。
全因为,
梦已带着微笑降临。[注1]
我和露易丝约好一定会在圣诞夜的那天上午亲自去美娜多机场接她。中国人为我配备了装有最新型AI自动驾驶系统的车,可我却很少使用——所以我开玩笑说要让露易丝再享受一次当司机的乐趣。
除此以外我们还计划了很多事:尝试“冬天里的海水浴”、去北苏拉威西的自然保护区里观察那些独一无二的鸟类和哺乳动物、像几百年前的欧洲探险家那样攀登马哈武火山、在五色湖的高脚木屋里过夜、享受白沙岛和蓝碧海峡的潜水旅程,还有乘着米纳哈萨人的独木舟出海、到古老的渔村中尝一尝没有任何现代污染的佳肴……等等等等。我想要带着露易丝逛遍这座巨大的岛,短短的7天根本装不下我对她的思念。
“妳越来越有创意了——我早就说过。”露易丝对此评价道,令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了小孩子般的自满。不可阻挡地,我期待着圣诞夜的那一天,人生当中最好的事似乎就要在这同一天里发生。
从小姐替我挑选了以象牙白作为主色调的工作正装和红色系的舞会长裙。据说前者能够更好地衬托我的肤色,不让缺乏光照的我显得太过苍白;而后一套则蕴含着中国人对于“喜庆”的理解,正合适在仪式之后的庆祝舞会与晚宴上穿戴。秘书也按照我所转述的细节为露易丝准备好了晚上的礼服,海蓝色的丝绸面料将与她的金色长发实现最为完美的融汇。从小姐还让一些侍从打扮的人——也许来自某个宴会布置公司——搬来了许多首饰、鞋和发带之类的小饰品,供我们挑选。这些首饰制作精美,简直能够以假乱真,几乎把我的房间变成了一座皇帝的宝库,丝毫也看不出是用铜、银或玻璃制作的平价品。倘若它们不是由一位月薪仅仅1万共通单位的秘书兼翻译所带来的,我恐怕真会以为自己身边有一位亿万富翁。
我很高兴,连连感谢她的帮助,对她的品味赞不绝口。
“我只是觉得……这些颜色同妳们的气质非常般配……”从小姐谦虚地对我说,与艾丝黛拉同样年轻的脸庞上泛着腼腆的红晕。“我的母亲们过去也很喜欢红色和蓝色的组合……”
感谢她和她的两位母亲!我实在是太幸运了。
……
为了迎接即将抵达的重要人物,美娜多基地内外都显现着与以往不同的气氛。充当舞会会场和晚宴大厅的管理中心礼堂被装饰一新,48小时内工人们往里面运送了大量的设备与家具,以及中国人最喜欢的红灯笼。我发现很多地方都被铺起了贵重的地毯,显然皇帝陛下计划走访的不只有主控观测中心。
和上次一样,禁卫军和“机密局”的特工比主人更早抵达,中国人向来不掩饰她们对于安全警戒的“偏执”。搭载军用AI的轻型战斗车辆和无人机在美娜多城区内昼夜巡逻,由外骨骼装甲武装起来的士兵们看上去仿佛传说中的巨人,而体型庞大的“黑寡妇”多足战车简直就像是从VR战争游戏里跑出来的怪物。我们被告知有些地方已经成为临时禁区,在基地内走动时必须启动手环上预装的身份识别程序,否则就有遭到狙击手射杀的危险。
去年此刻的我也许会对这样的安排表示抗议,可是在“阿尔忒弥斯11”号和“深空之门”被摧毁一周年的哀悼日来临之际,基地里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美国人,都只会平静地遵守每一条安全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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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译自蒂斯黛尔《At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