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回家。小黛只觉喜悦流遍了全身,不由伸手抓紧了她。
飞白虽不解,见她笑眯眯的模样也不觉笑了,“嗯?小黛怎么这样高兴?”
“听你说回家,心里只有欢喜。以前哪敢有这样的指望!”她轻声说。
飞白又笑又叹,只伸手将她黏在额上的一绺发丝拨开了。
虽然已是傍晚,但此刻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她只觉曙光初露,前景明朗。
飞白悄悄对她道,“这里虽不坏,可终究不是久留之地。等我将手头事情办妥帖了,我们就走。只是又要累你随我天南海北地四处奔波。”
“我不怕。与你在一起,便是天天东奔西走睡草窝,也不觉得有什么。”小黛点着头,随后微微一笑,道,“说起来简直和故事里的人儿私奔一样。”
“哪里是私奔?”飞白纠正她的话,“人家是私奔,我们却是明奔。”
她们又笑成一片,相携而去,在满城灯火中,两人的背影渐渐融成一点。
回了家,小黛揉着胸口,忽而咳了两三声,飞白怕她着凉,急急让宝恩拿了药,又做了蜂蜜炖雪梨来。
飞白和尔冬轻声交谈着,忽见一只银叉稳稳递到自己唇边,半透明的梨肉犹冒腾腾热气。她一诧,连忙含笑吃了。原是小黛听她始终不曾动自己那一份,便揭了小盅盖子,主动请缨喂她。
尔冬早已习以为常,见此情景,不过低了头,垂下眼睛,问道,“小姐已经下定决心了么?”
她奇道,“难不成还留在这里!”
“我自是明白小姐的意思。”尔冬沉吟片刻,“只是小姐一直忙于处理先生的事,未免顾及不了其余人,若有一起小人起了别的心思,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这倒是过于忧虑了。”她道,“赵臻那里,断不会难为我。”飞白出了一会神,想到过去种种,不免气闷,“我既要干干净净地走,再没有拦着不放的道理。”
尔冬仍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飞白叹道,“难为你这般苦心思虑!放心罢,我自有我的道理。”她望了望她,伸指向她眉心一戳,“倒是你,年纪轻轻,总是皱眉,可仔细长皱纹。”
她这才噗嗤一笑,又正色道,“若有我能做的,纵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这是什么话?咱们又不是做那害人的勾当,哪有那么严重了?”飞白莞尔道,“之后我要鹞子替我办几件事。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她是个蛮牛脾气,若是不合她意了,两手一撒,谁说也不听,那个时候,还得麻烦你劝劝她。”
她失声道,“她?她就是个混不吝,天生的古怪人,你说都说不动,我纵是嘴皮子磨烂了也未必管用。”
“她确实性子桀骜,但她对你,到底有些不同。”
尔冬心里一跳,还未开口,先飞红了脸,轻声道,“小姐莫要乱点鸳鸯谱,我从没想过这些。”
飞白看了她一阵,见她不为所动,遂叹了口气。“我不过多嘴一句。虽这么说,但我尊重你的主意。”小黛又舀了一勺梨来,她慢慢咀嚼着。“缘分这种事,不能强求,只能各凭造化了。”
尔冬若有所思。
她也收了话头,一看钟,已是夜阑人静的时候,便起身哄着小黛睡下,自己去洗漱。走到床前,飞白为她掖好被子,心中柔情涌动,又忍不住伸手抚摸她。她细细的眉……抖动的睫毛……尖尖的小鼻子……小黛眉心微动,渐渐舒展开来,低低嘤咛一声。
“过来陪我罢,我给你暖好了被子。”她轻声笑道,挪了挪身子,给她腾出个空来。
她一骨碌就钻了进去,柔软的熨帖包裹了她们。两人双手紧紧交握。
飞白轻轻咬着她的手指头道,“如今北方动荡得很,我们便去江南落脚。”
“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呀?”她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想了想,笑道,“就快了。小黛。”
静了静,她又道,“我要给你很好很好的生活……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小黛震了震,靠在她怀里,头埋得更深,浑身轻轻地抖起来。飞白轻轻拍着她,她的襟子上,慢慢地有了些湿意。
*
青绵镇位于太湖之南,毗邻吴江,正处于苏杭中心,交通便利,是真正的江南之地。
这里虽名为镇,规模却和寻常县城差不多大了。由于纺织业发达,商贾云集,纵是水乡,也不失市井繁华。
这里有着和寻常城镇截然不同的风光,白墙黛瓦的民宅密密匝匝布满了河两岸。
深冬腊月,蝴蝶瓦上结了薄霜,在太阳底下银闪闪的发亮。河面上,时有乌篷小船摇橹而过,驶向远方,十分清静。
几个妇人坐在檐廊下做绣活。她们一面晒着太阳,一面相互闲话,以消磨时间。
“哎,你们知道三多巷里才搬来的那户人家么?”
“是半个月前来的那家?”
城东巷陌里多出来的一户人家。才搬来不久,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几个下人进进出出,主人是极少露面的。
她们倍感好奇。这里大多是处了十几年的知根知底的邻居,平时白天也不会刻意大门紧闭,好走街串巷,互相通气。
“可不是呢。都不见那家人主动出来打过招呼的,只有下人来来去去,忙得很,莫不住着的是个千金小姐?”
“说不准。那家平时倒也安静,只是有时候经过那里,偶尔能听到些女伢儿的声气。”
“看那家下人衣裳都是好料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小门小户。”
“你们说,会不会是哪家妇人和汉子私奔跑到这里安顿?”有人笑道,“若是这种事,自然也不好意思声张出来。”
“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至于闭门不出罢?怕不是情愿的。”
“就是你情我愿,姘居的名声出去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起了兴致,你一句,我一句地多嘴起来,扯回到原先的话题上,越是猜了个五花八门。不过妇人们说归说,虽好奇,也没那胆子仔细探究,经过那里探着头瞅上一瞅,也就罢了。
而这些闲言碎语,轻飘飘地飘落河面,碎成涟漪,也打破不了那方庭院的静谧。
“飞白。”小黛拄着竹杖,在正房前厅伫立。脚下都是石板铺成的地,一有不慎,很容易摔跤,所幸铺了毯子防滑。
她踱着步子,慢慢适应新的家,只属于她们两人的小窝。“你说,我们就这么甩手走了,总不会有人来找我们罢?”
“小黛,放宽心。”飞白正解红封,闻言笑道,“他那里的事,我都处理好了,谁吃饱了撑的来找我们?”
“只要不给飞白添麻烦就好。”
“什么麻烦呢?不是我说大话儿,纵有人有天大的本事,挨家挨户地查户籍,也查不到一根可疑的头发丝儿。”她顿一顿道,“我们只是寻常良民,来江南定居,能查出什么来呢?”
小黛温顺应了,又笃笃走到她身侧。“飞白总是这样厉害,教人放一百个心。”她笑了。
“小黛喜欢这里么?可还住得惯?”
“喜欢呢。也没有不习惯的地方。”她摸索到她身边坐下,笑道,“这里和我们之前住的地方都不一样,怪稀奇的哦。这院子四四方方的,又小巧,又古朴,都是木头石子,还有竹筒水池,哗啦哗啦响,可有趣了。”
“傻小黛,这是天井,不是院子。院子还在后头呢。”飞白见她呆头呆脑的,着实可爱,不由一把抱住她,拾起笔,又手把手教她写写画画。
“我们之前虽拍了照,却还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她望着桌上暗金攒花玻璃相框里的照片,不觉微笑。
这是她们的第一张合影,总是百看不厌,每天都要细细擦拭,生怕落了尘灰。“后来我想了很久,才道少了一张婚书,便去买了一对。”她展开红绢,取出两张印有彩色鸳鸯的婚书,文彩斑斓,俗也是喜气洋洋的俗。
小黛震了震,小心摸了摸,难掩激动。
“还记得我们的名字怎样写么,小黛?”飞白柔声道。
她心里一动。似有些微印象飞快掠过,但又模模糊糊,毫不成型。
“没关系,我可以重新教你。”她吻了吻她的颊,柔声道,“总要你记得我。”
小黛用力点头,与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落款处写下她们俩的名字。虽不标致,倒也清晰。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成婚人——”
“沈黛”
“顧飛白”
飞白大大方方读出来,未觉羞涩。
纵然没有凤冠霞帔,没有花轿礼炮,没有大红囍字,更没有金杆挑起红盖头的浪漫,然而此刻灯如红豆,婚书艳红,将她们的脸也染成了酡红,如醉如痴。
小黛摩挲着她们的名字,眼睛里亮晶晶的盛了泪,然而那泪光也是喜极的。她将她们的婚书捧在手里,摸了又摸,吻了又吻,最后伏在飞白怀里,小声啜泣起来。
“我太高兴了,飞白。”她低低道,“我终于嫁给你了。我还是第一次——”小黛抹着眼睛,又哭又笑,拉长了声音道,“我还是第一次做你的新娘子。”
“傻瓜。”飞白的心被柔柔地牵扯了一下。“无论别人承认与否,你都是我的妻子。但我不能给你一场正经的婚礼,只能在别处下功夫了……”她叹息道。
“我很满足了,飞白,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小黛踮起脚,温热的唇贴近了,又成了一对并蒂莲。
飞白笑道,“谁说你就不能与我什么呢?咱们有了婚约,竟还差一场花烛夜呢,我也是你的妻。”
小黛心里又酸又甜,红晕从两腮烧到耳根,却还讷讷道,“我看不见,怕……”
“有我呢,刚才还说有我在,你放一百个心不是?”飞白的声音旖旎起来,醇浓如酒,更令人微醺。
小黛头一点,红着脸傻笑,越发扭捏了。她需要她的循循善诱。飞白深深看她,总是这般含羞带怯,琵琶遮面,这次再不能轻轻放过她了。
“我会的。”她意动了,将头埋在她的胸口,却将腰揽得更紧。
揭开红绸软帘,迎面一阵暖香袭人。紫木床上,银红蝉翼纱遮住了一方小小的天地,有叽叽咕咕的笑声传来。
小黛手忙脚乱,心里头仿佛爆了万千的灯花,只闻哔剥作响。
这是她的飞白!她的妻子!
小黛心中涌出狂喜。飞白是她小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美景。她是茫然的旅人,由她牵了自己的手,引领她去攀爬雪山,感受绵延山脉,品尝山顶枝头的浆果,再经平坦通衢,羊肠小径,踏过横流溪水,终于抵达桃源幽谷。
她是懵懂的渔人,迷迷茫茫随水纵舟,渐入幽径,但觉心旌摇曳,意动神飞。又是一只渴急了的小兽,匆匆寻找水源,一路寻觅,缘溪而行,寻至一汪幽泉,时不时伸头啜一口。
飞白紧绷着,一颗心又喜,又惊,又甜,又热,甜酥酥地鼓胀,满满堵着喉咙,说不出话。
“天,看不出你这样贪呢……真的……”飞白早已醉了,一双星眼流波,榴齿含香,晕生双颊,既柔且媚。
小黛深深倚赖她。如藤萝攀佳木,春意浓浓,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的喜悦的紫色的小花。
“我爱飞白。”许久之后,她低低道。
“小黛。”她抚摸她的头发,“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