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殘破的景象。

原本應當保家衛國的城牆，幾乎無處不被燻得焦黑，殘磚斷瓦更是令人觸目心驚，處處都是遭受無情破壞、形成的缺口。

城門大開，那顯然並非正常狀況，而是被強行突破了的結果。

整幅情景，完全是……被敵方攻打而淪陷的國家。

「……」

佇立在高地，伊茜一語不發，默默看著這一切。

在她身旁的，是面無表情的愛維麗婭，以及，不停啜泣著的梅莉兒。

愛維麗婭等人藏身的小屋，位處阿斯卡王國境外的偏僻森林裡頭。

說是偏僻，其實這地方離王國本身不遠，只是位置離主道路有段偏移，人們大多不會刻意繞道這地方來。客觀而言，這兒的環境是相當不錯的，附近的各種資源充足，只要不太過分要求，食物和飲水都相當有保障。

至於這裡為何會有小屋呢？似乎是以前卡爾王國的間諜使用的藏身處。由於行走一段距離後，就能到達一個小山坡，剛好能觀察阿斯卡的部份邊境－－這包括了南邊的城門。

她們，現在正站在那小山丘上。

小屋，是卡爾王國已廢棄不用，「慷慨」借用給她們的。

……確實，他們，是不會再用到這裡了吧。

阿斯卡王國，已經，被徹底攻佔了。

不，光看外表是這樣，裡頭，應該還有些人在奮力抵抗吧。

只是，那也僅僅是垂死掙扎罷了。

阿斯卡的滅國，已是不可逆轉的……結局了。

「卡爾王國……已經，完全入侵了嗎？」

伊茜忍不住喃喃自語，愛維麗婭欠缺感情的冰冷聲音，則從一旁緩緩傳來：

「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策略，是先從內部破壞，再進行裡應外合的全面侵略，所以，或許……應經結束了吧。」

「……」

伊茜再度陷入沉默。

她已經聽愛維麗婭說明……導致這一切發生的緣由。

可以說，都是為了她。

為了救出她，愛維麗婭犧牲了……一切。

不僅是她的公主身份、王族地位；也不只拱手將城外領地割讓於人。

她，選擇了……直接將阿斯卡王國毀滅。

告知敵國密道的位置、詳細地圖還不止，為了讓卡爾的士兵順利進入，愛維麗婭甚至事先安排好，讓密道那邊的警備失效。連那裡也有她安置的人手。

阿斯卡王國根本反應不過來，軍隊入侵後，國內頓時陷入極大的混亂。

伊茜也是在那時候，被卡爾的特種部隊救了下來。

代價則是，愛維麗婭的……最最嚴重的叛國行為。

然而，愛維麗婭她，似乎一點也不後悔。

「那已經，不是我的國家了。」

彷若他人之事一般，她，平淡地說著。

「我們……明明什麼也沒做錯，明明……只是彼此相愛而已，卻因此被……那些人……辱罵，唾棄，冠上莫須有的汙穢罪名……！明明是……最真摯的感情，竟然就這樣，被貶得一文不值……我完全不能明白。」

「……」

「那，已經不是我的母國、我的故鄉了。」

冷靜的語氣，伊茜卻聽得出來，在那底下的暗潮洶湧。

她轉頭看向愛維麗婭，看向那回憶裡，只曾見過溫情與和藹的雙眸。

如今，已被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感充斥。

堅定，而令人恐懼。

並非她不顧一切，而是，被迫不顧一切。

「……會有許多人喪生吧，不，已經有許多的生命逝去了吧。」

伊茜呢喃著，言外之意，似乎是「妳不會為此感到心痛嗎」。

「……那也、是沒辦法的。」

愛維麗婭說著。她的語氣深處，露出了那麼一絲藏不住的苦痛。

不過，更勝於此的心情，將其掩蓋了過去。

覺悟。痛徹心扉的覺悟。

「我不打算原諒他們……如果是對我的話，不管他們做了什麼，我都可以不在意……至少，多多少少……可以忍受下來。可是……可是……！」

「……愛維麗婭。」

伊茜悄悄地，握住那隻顫抖不已的、冰冷的手。

「不過，應該有很多無辜的人吧，在這其中。」

「……」

愛維麗婭一語不發。

她，當然，也是明白的。

許多人冷眼看著，更多人給以嘲諷，然而，也是有人，並沒有參與這些行列之中。

她再明白不過了。

然而，在這場戰爭之中，任何人都可能失去生命，每個人都將失去家園。

所有人。

「……」

伊茜將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妳害死了多少人，妳明白嗎？』

……她並不是這個意思，也絕對沒有一點怪愛維麗婭的想法。

她太明白她這麼做的原因了。

愛維麗婭了然於心，靜靜地，閉上了雙眼。

伊茜忍不住心想。

如果，立場反過來的話，她自己……會怎麼做呢？

……不過，答案根本，連說都不用說了。

連絲毫猶豫，都不可能會有。

「……公主大人！公主大人！」

突然，從一旁傳來的哭喊聲，讓兩人回過了神。

連忙回頭一看，梅莉兒又面對愛維麗婭，重重地跪了下來。

「公主大人！求求您……我知道自己沒資格這樣要求……可是……請您救救我的家人……！求求您……！」

「啊……」

伊茜明白了。

雖然相處過很多時光，她並不是和這位女僕特別熟識，不過，至少也聽聞過，她似乎有家人住在城內－－就在王城之中，應該是在王宮內工作的人，其親屬可以獲准入住的特別規畫區。

在王國遭受毀滅性入侵的當下，若他們還待在城內的話……

「我的父母……還有弟弟妹妹……他們如果繼續待在城內……絕對會沒命的……！求求您！公主大人！我要怎麼處置都可以！讓您親手殺了也沒關係！請救救我的家人！求求您！求求您－－！」

梅莉兒不住地磕著頭，與地面撞擊發出陣陣沉重的聲響，聽來格外讓人心酸。淚水不停歇地飛濺，那絕望的模樣，讓本就對她沒有恨意的伊茜，忍不住為之心疼。

然而，在她開口之前，愛維麗婭已經率先說話。

「……別這樣了，停下吧。」

相對梅莉兒的激動悲鳴，愛維麗婭的語氣，顯得格外冷酷。

「嗚……可、可是……！可是……！」

梅莉兒悲切地、嘶啞地喊叫著，像是企圖抓著那麼一絲希望，想打動公主僅存的憐憫心，那怕一點也好……

「……他們那邊，我早就安排好了。」

「……咦？」

愛維麗婭回過了頭，對著愣住的梅莉兒說：

「在卡爾王國出兵之前……我已經盡我所能了。妳放心吧。」

這是，她和卡爾王國那邊協商的成果。

應該說，僅僅只是和坎斯特研議的結果而已，不過，她有十足的把握，卡爾王國那邊不敢推翻他們共商的結論。

王家方面，愛維麗婭並未多說什麼，任由卡爾王國那邊自行決議。貴族階級也是一樣。

然而，阿斯卡的平民百姓……則是事先安排了庇護。

－－只要可能的話，請盡力降低市民們的傷亡。

竭盡全力護衛的這條底線，對卡爾那邊也沒什麼壞處，因此沒什麼困難地同意了。

而且，只要阿斯卡的人願意，他們可以選擇先行投靠卡爾王國－－那也將是他們的新統治者。只要宣誓服從卡爾王的治理，就能得到不錯的待遇。

這在愛維麗婭離開之前，已經事先安排好人，在民眾之間祕密放出消息了。

卡爾王國與阿斯卡不同，是真正的任賢任才主義，只要能力卓越，想要良好地過活，應該不成問題。

「聽說，妳的家人，應該在鑄造方面很有實力吧？」

愛維麗婭望著遠方，一邊這麼說著。

「那麼，他們應該不會有問題……除非，若他們抵死不從的話，那就沒辦法了，我也無能為力……」

「公、公主大人……！」

梅莉兒不可置信地叫了出聲，身子一個癱軟，趴伏在地。

確實，愛維麗婭說的沒錯，雖然給了「讓有意願的人投降到敵營」這條後路，接不接受還是看自己的選擇。

不過，不管怎麼說，總比毫無機會、直接被殺死，要來得好多了。

她的家人，至少，是有著機會的。

「謝謝您！公主大人！真的非常感謝您！！！」

她感激涕零地不住說著，一面持續地磕頭。

伊茜則默默地，看著她那位心愛的伴侶。「……」

只見，愛人那哀傷的雙瞳中，某個熟悉的身影，隱隱約約地浮現其中……

「……果然，沒錯呢。」

她忍不住，欣慰地笑了。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她們的未來，正如字面上所述，仍是一片未知之數。

交託給卡爾王國的那些民眾，只要乖乖配合的話，王國應該不至於違約，至少會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以及適當的自由。

然而，身為逃亡者的她們，處境就有些尷尬了。

事前，愛維麗婭要求過卡爾王國，確保她們到森林小屋這兒的安全無虞。

在這之後的事，則是一點也沒有規劃，只談好了王國那邊不能對她們進行任何干涉。

雖然似乎有同樣投靠敵營這個選項……愛維麗婭似乎判斷這條路不可能，伊茜也自然信任她。

「那麼，乾脆不待在任何一個國家？」

如同先前所說，這片大陸上，並不是每塊土地都歸屬於某個國家。

她們暫居的那間小屋，便是建在一片無主之地上。

並不是沒有人在這種環境中生存。儘管沒有國家的庇蔭，生活起居是不成問題的。

基於複雜的原因，儘管作為暫時的據點，她們不好待在那間小屋太久，總有一天得離開、另找新「家」。

既然如此的話……

「旅行……嗎？也是呢。」

愛維麗婭笑了一笑，「或許，不必拘泥於一處居所，遊走在各個國家、城鎮、鄉村之間，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吧？只要……」

「只要？」

「……只要，有妳在身邊，我就一定能活下去的。一定。」

她輕輕地靠在愛人肩上。久違的笑容，終於重回臉上。

儘管，那笑容中，多了一絲以前沒有的……悲傷，歉疚，無力……

現在，這樣就好。

伊茜也溫柔地撫摸她的背。

「嗯，我也是，只要有妳在……」

應該，哪裡，都能成為自己的「家」吧。

「……公主大人！伊茜大人！」

「咦？」

打斷兩人甜蜜的氛圍，仍站在一旁的梅莉兒一邊叫著，一邊再度跪下，讓她們摸不著頭緒。

「請、請讓我跟隨您們吧！」

「咦？什麼意……」

「……我知道，公主大人一定很恨我，不想再見到我，也可能因為這樣不願接受我的請求……可是！」

她激動地低著頭：「可是！我還是必須懇求您們！請讓我、繼續待在您們身邊！讓我服侍您們！若非如此，我無以能回報公主大人對我的恩情，以及我對兩位大人欠下的罪孽……！」

拜託了！她這麼說著，以土下座的方式，將頭放得更低了。

「……唉呀。」

雖然被那突如其來的舉止稍微嚇到了，不過，伊茜對此並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她反倒興致勃勃地問著：「那，怎麼辦呢？愛維麗婭。可以將她留在身邊，當作贖罪嗎？」

「……如果妳同意的話，我沒關係。」

愛維麗婭板著臉回答。其實伊茜心裡明白，她只是不好意思親自說出口罷了。

「嗯，我很樂意唷。不過，梅莉兒，不用看得那麼嚴重啦，當成贖罪什麼的……」

「謝、謝謝您！謝謝您們！我會用一生服侍您們，絕對不敢怠慢的！」

「……好啦，那就先起來吧。」

伊茜讓梅莉兒先起身，然後，她對愛維麗婭說：「那麼，我們也該回去了。雖然不是永久的住所呢……這幾天，要做好離開的準備了。」

「是啊，不過在此之前，妳得先將傷養好唷。」

「嗯，我明白。」

在牢獄裡遭受的無妄之災，對她身體造成的傷害，可是不容小覷的。

不過，她畢竟也不是紙做的，以前可是如同鐵打的一般的軍人吶。

休息一陣子過後，加上適當的復健，勢必能回到從前那樣強健的體魄。

「那麼，梅莉兒。」

前公主對她的前女僕－－現在，則是最最忠誠的侍從－－下達了第一道命令：

「妳來幫忙伊茜……啊，不，還是我自己來吧。」然後自己取消了都還沒說完的指令。

接著，她自己攙扶住了伊茜的手臂。

「梅莉兒妳先回去，準備餐點吧。伊茜得要趕緊補充營養才行。」

「好、好的！我立刻去！」

對這重下的命令，梅莉兒連忙飛奔而去過後，兩名戀人相互對望，一同，笑了一笑。

「那麼，回去吧。」

「嗯。」

愛維麗婭，扶著她最心愛的伊茜，兩人一拐一拐地走著。

腿上的傷口，不知道幾天才能痊癒呢？希望能盡快吧。

至少，身上的衣服，已經不再是那破爛的囚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