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没有“面试”也不用递交简历,甚至连网络通话也被我“大度”地免除,莱卡的新保姆就这样顺利地上任了。通过社交账号发送文字邮件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但也仅限于同莱卡有关的内容。她给我的账号是新建的,ID名叫“柯约莎克”[注1]——完全就是掩耳盗铃。而我依旧佯装浑然不知,扮演着“傻瓜老板”的角色。
想必那个小阴谋家正在自鸣得意吧?
她不会发现,在办公室中利用管家AI的安全监控系统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几乎成了我在工作日里的必修课。她更不可能知道,为了能够让视线延伸得更远,我还在莱卡的项圈上安装了1台360°全方位隐蔽式微型摄像机,以便在艾丝黛拉遛狗时也能与她保持足够的“接触”。
当然,这一切的出发点都是充满善意的。我唯一的目的……是的,唯一的目的,仅仅在于避免艾丝黛拉再产生放弃梦想的错误念头。
坦白地说,以保姆的身份而言她还算尽责。虽然我曾经也设想过她只是为了“合法”地进出这栋房子而在“得逞”后忽略莱卡的可能,但这终究与事实相悖。艾丝黛拉每天都会按时上门,在临近中午时出现,首先替小狗准备食物,然后守着吃饱了的小东西,好让牠能够安心地午睡。她们通常会在下午3点外出散步,闲逛的范围起初一般不会超越“科学家社区”外由道路和低矮灌木构成的界线。莱卡很容易感到害怕,除非被我抱着,否则牠没有胆量离开熟悉的环境。散步时间大约维持在1个小时,之后便是花园中“日常训练”。和我想的不一样,艾丝黛拉并不急于求成,训练的安排循序渐进。一开始是捡球和普通的跳跃练习,还有利用条件反射理论对某些日常习惯的“培养”;跳圈或者穿越障碍、走“独木桥”之类的游戏被有计划地延后了,很显然她已经意识到对这位既时常陷入紧张状态,又欠缺接受能力的“学生”,应当优先优先从帮助对方“壮胆”开始。训练卓有成效,2周以后莱卡就不会在踏上简易游戏装置时像过去那样浑身发抖、不知所措了。牠甚至能在艾丝黛拉的鼓励助威下完整地穿过社区公园娱乐设施中的宠物隧道,或者在小孩子们面前表演接飞盘——自然成功率还有待提高。下午5点是我们事先在邮件中约定的“下班时间”,也是我特意提过的“回家时间”。因此她总是在替莱卡洗澡并吹干毛发后就准时离开,不敢久留。很显然她依旧没有同我见面的打算,说不定接近我的生活也只是基于某种心理补偿的目的。
或许这一切都足够表明我可以暂时安心些了,不过谁又能保证年轻人不会因为头脑发热再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来呢?在瓦伦汀娜为了同已故的母亲告别而返回怀俄明的那几天中,我的忧虑一度突破警戒;当红发的“监护人”终于完成了扫墓和将家族牧场及名下其余资产移交给信托基金管理的法律手续、返回美娜多时,我才有幸又一次拥抱平静的睡眠。
和我的如履薄冰截然相反,艾丝黛拉在这些天里的表现几乎就像中国人常说的那样,“如同鱼类重返水中”。熟悉的笑容回到了她的脸上,轻松的举止取代了步伐里的僵硬。几个月前我以为眼泪和尖叫会是她在我记忆中留下的最后印象,幸运的是,现在看来我错了。假如训练部门对这些年轻人的心理追踪仍在继续,我想艾丝黛拉一定能获得“开朗”与“积极”的评价。
莱卡同她相处得十分融洽,她们的亲密有时还会令躲在网络后的偷窥之人感到嫉妒。我不清楚艾丝黛拉最初怎样赢得了那只小东西的信任,但莱卡从未在我的“视线”中展示出与新保姆的隔阂。更有甚者,后者还做到了就连我也不曾想去尝试的改变——让莱卡在不被追赶的前提下自己走出科学家社区。
即便是我,想要带这胆小鬼离开社区也只能将牠抱在怀中或干脆装进背包。当我在安全摄像头的视野中与莱卡共同经历那“历史性的第一步”时,震惊的心情难以描述。
说不定住在我花园中的并非一条小流浪狗,而是用魔法把自己伪装起来的独角兽[注2]。
到第二周,我便能够越来越多地见到莱卡在外界活动的画面了。虽然牠依旧很安静,也不愿让陌生人靠近,但小家伙的情绪明显比之前开朗得多。而艾丝黛拉则开始将牠带到有更多人类“出没”,却也不至于离家过分遥远地方,用来锻炼牠的胆量。
与科学家社区仅仅隔着一道低矮缓坡的运动场往往是这一户外“教学”的首选空间。船员和科学家们会利用清晨或晚间的空闲在那里组队或单独进行球类运动,刘有时也在那儿带领她的一些部下练习某种动作极其缓慢的中国功夫。返乡假期的到来减少了每天出现在运动场上的人数,能让莱卡在与更多人接触的同时,又不会被太多的“大型生物”吓着。
这是我的判断,艾丝黛拉的想法或许与我的不谋而合。
她一般会在下午领着睡醒了的莱卡到运动场去,先带着小狗慢跑几圈,然后练习寻物和叼飞盘。莱卡的表现一如既往地笨拙,即使勉勉强强地摆脱了对指示和抛掷物无动于衷的状态,牠的反应也还是会显得缺乏协调。牠每一次错过目标都会让躲在摄像镜头后的我感到遗憾;当牠因为太过急躁而被打中鼻子、脑门,那“扑面而来”的飞盘又总令我胆战心惊;牠跌倒在塑胶场上时,我仿佛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疼痛。
可是艾丝黛拉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莱卡的失败从未招致过任何的叱责,善意的安抚和适当的休息才是小家伙最常得到的;而所有的成功都能换来美味的奖励,或是一小块饼干,或是一片狗零食,都会让莱卡更跃跃欲试。艾丝黛拉甚至不会对小家伙板起面孔,她留在摄影画面中的只有笑容。“好姑娘,莱卡”、“妳会做到的,莱卡”、“妳很完美,莱卡”,等等等等,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激励,就连我也觉得受了鼓舞。
我的新房客不是个有天分的学生,但我却给牠找了一位出色的老师。是的,比我更出色、更称职,也更容易给对方带来温暖。我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让助手和同僚们望而生畏,也是几乎所有上司头痛的根源,我不记得上一次用和善的语言鼓励其他人是在什么样的时候,却知道自己曾经为了艾丝黛拉在几道和巴斯加线有关的几何题中花了太长的解题时间而冲她发火。
我自命是她的老师、大言不惭地自封为她的母亲,但实际上,只是错误地占据了本不属于我的位置。无论对于哪一个角色,我都没法做到最好。除了痛苦,她大概不会记得其他由我带去的东西。
我该关掉摄像机。这样的日子只会让我更加自渐形秽,多一秒对艾丝黛拉的注视,我便多一分对自身的厌恶。现在的我与曾经的阿莉娅似乎产生了重叠,她留在遗书中的那些心情,如今我早已感同身受。
只不过,相同的下午仍旧在第二天继续着。我不想忍受糟糕的情绪,可我更无法摆脱见到艾丝黛拉的渴望。
瓦伦汀娜在5月的第二个周末回来了,于是莱卡有了两位保姆,而我眼前的画面中也增添了新的色彩。她们一起照料莱卡,余下的时间则用来放松或者替自己找乐子。当莱卡趴在运动场边小睡时,我就能从摄像系统中看到女孩们结伴慢跑,或者进行有氧运动的情景。这对我来说倒不陌生,在洛杉矶生活时差不多每个休息日的下午她们都会拖着我一道去附近的社区公共篮球场,因为充分的锻炼对我的肺部有好处。
传球游戏依然是她们最常用来玩乐的一种,同时我还在其中发现了新的变化。原本这项游戏最大的难题只是快速跑动所带来的位置变化,一旦时间使参与者熟悉了搭档的节奏和动作习惯,就能很好地加以解决。或许正因为这一点降低了游戏的挑战性,她们开始自行加入对抗的元素。我不知道这是女孩们之间讨论的结果,或者本就是一种默契的体现,总之,她们的传球线路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固定,无论是角度、频率、速度,还是抛球时采用的动作,都是随机的。想成功地接住目标,不仅要在跑动中随时赶上对方,还必须拥有足够的判断力,应对可能出现的一切变化;而换一个角度,如果以造成“对手”的失误作为目的,同样需要参与者设计出新的“花招”。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至少超过50次看到艾丝黛拉使用姿势各异的假动作,这还不包括由于莱卡在打瞌睡时翻身压住了镜头而错过的那些。
这很有趣,即使我会由此对自己的不成熟产生更加深刻的印象。和以前纯粹的配合练习相比,现在的她们更像是在进行着不断的比赛,相互竞争、彼此较量,胜利者会追求新的优势,失利方则思考更好的对策。我乐见这样的对抗发生,而无须担心女孩们的友谊为此面临考验。因为她们中的每一个都笑得很开心,仿佛在只有她们俩的运动场上没有赢家和输家,只有一同向着目标奔跑前进的伙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没有再为艾丝黛拉和她的梦想担忧过。也许是日子太过平静的关系,也许是那些笑声的影响。这场超过30天的远距离偷窥是我人生中诸多滑稽可笑的行为之一,可同样地,我发现自己从未离艾丝黛拉的生活如此之近。
自然,过去无数次我也同她面对着面、肩并着肩,一起思考那些要命的难题,共同感受人类在诗歌与故事中孕育的情感。然而无一例外地,我在那些时候总是急于干涉,想要向她灌输“正确”的价值观、让自己的思想影响她、在她的心中树立起我高大美丽的神像。如现在这般仅以旁观者的身份静静注视着她的成长,是曾经的我难以想象的。
或许我早该闭嘴。那样她就能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无须再面对我所带来的干扰。这个年轻人拥有足够的天赋,也知道怎样努力,在追求理想的冒险中她唯一需要的只是自由的思考,而不是被一个中年女人早已破碎的梦所束缚。
我越来越多地庆幸,我已经放开了她,像阿莉娅,像无数过去的指导者本就该做的那样。
只是我始终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影中移开,这令我变得更可笑。6月之前的日子慢慢变得所剩无几,此后第二批登舰者也将进入新的设施继续她们的模拟驾驶与地外环境生存训练。艾丝黛拉会因为失去了每天的闲暇而不得不辞掉宠物保姆的兼职,那样我的偷窥也就能结束了。
被自欺欺人的期待和灵魂深处的不舍共同折磨着,彻夜难眠又成了我必须最常应付的状态。
艾丝黛拉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到我近乎于犯罪的行为,她显然觉得很安全。离5月的结束还剩一半的时间,她终于大胆地在例行邮件中加入了一些无关与莱卡的事。
“摩根博士。我发现妳的冰箱和储藏室中只有速食食品。考虑到妳繁忙并且重要的工作,或许妳会希望其他人替妳去采购些什么。我很乐意效劳,而且我保证,这是真正的免费服务,妳不需要将它计入我的报酬小时中。此外我也是个好厨师,假如妳对西南菜和太平洋菜,或者其他随便什么口味的食物感兴趣,只用在我邮箱里留下菜单和购买食材的钱就行。”
她装作陌生人那样恢复了过去的称呼,可惜字里行间还是难以逃脱那熟悉的纯真。我可不傻——我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就算在之前的几周里我没有怀疑过这位保姆的身份,那么仅凭着这些由她主动提供的厨房服务,我也必然会心生疑窦。[注3]
只是我又怎么会去揭穿她?莱卡喜欢牠的保姆,艾丝黛拉的离去会让小东西伤心的。
应该怎样回答这位对独居中年妇女充满同情的善良好人呢?既然拒绝会让我显得冷淡而心虚,那么坦然接受无疑才是更合理的做法。
某些一直以来便沉睡在我大脑中的记忆忽然复活了。恶作剧,或者别的什么想法,也开始随意摆布我的双手。
“谢谢,玛丽娅,我喜欢墨西哥菜。如果不算难题,就请为我做一份波苏雷汤吧。我最喜欢的孩子曾经对我提到过它,但并没有让我得到品尝它的机会。”
这么写会让我显得很做作,可我却无法阻止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将留言输入邮件,然后发送。我唯一的念头是:不管多么短暂的犹豫都将令我失去勇气。我甚至不记得在用社交网络的支付系统转账时输入的数值,只希望手指不要因退缩而停下。
等待回复的那几分钟让我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人生的缓慢,幸好艾丝黛拉并没有花太久时间在思考和写信上。虽然现在已经是凌晨1点,而我因为撰写评估报告的缘故直到一刻钟前才注意到她在傍晚时分发送的留言。
“没问题!!!我很高兴妳会喜欢,”她在连续用了一连串感叹号后说,“波苏雷。”
天真的孩子,她果然一点儿也没有发现我的扭捏作态。
我转而又用简短的邮件礼貌地向她表达了谢意,也委婉地指出熬夜不利于身体健康。
她确实应该早些休息,真不明白是什么有趣的事让放假中的她一直醒着。
在这个夜晚中我睡得安稳极了。尽管不能完全找到令心情好转的全部原因,可我觉得不会仅仅因为一份即将到手的墨西哥浓汤。
艾丝黛拉十分认真地对待了我的要求,第二天我就和莱卡一起“坐在”她胸前的双肩背包里经历了一次声势浩大的超市购物,整整塞满了4辆手推车的食物、调味料和烹调工具在从其他顾客眼中引来惊讶视线的同时也使我瞠目结舌。很多次我都能听到瓦伦汀娜劝她“别那么兴奋”的声音,“摩根博士是人类;人类只长着一个胃。”
睡过头导致的迟到加上厚脸皮的早退,让这一天我待在实验室里的时间短得创造了个人记录。艾丝黛拉在下午4点就已将刚刚出锅的精心之作摄入短片送进我的社交账号,而我更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她的劳动果实。当我抱着照常前来欢迎我的莱卡走进厨房,令人期待的晚餐正在保温汤锅中等着。
手忙脚乱地打开锅盖,和我在短片画面中看到的一样,用瓜希略红辣椒和山区辣椒作为基料的鲜艳汤汁通过视觉就能够引起食欲,混合着香菜、大蒜、洋葱碎末和白胡椒的调味料则通过那无所不在的浓郁气息加剧着人类的饥饿。这本该是个更充满仪式感的时刻,可我就像个曾被困在饥荒中长达的10个世纪的幽灵,不愿再被期待捉弄更久。我贪婪地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波苏雷,甚至来不及去餐桌那儿坐下,就已经站在料理台前吃了起来。
汤里的猪肉块大而柔软,肥瘦均匀,厨师对火候近乎于完美的把握使食材既不会因煮得太老而缺乏嚼劲,又由于脂肪层充分吸收了汤汁而避免了平淡。玉米粒在经过数个小时的烹煮后已经达到了最为适宜的柔软,近似于纯奶油的香味成功地实现了对辛辣的中和。同样切成块状的绿西红柿带着旱季里特有的酸甜,脆且爽快的口感让我的牙齿不停经历着某种直达主题的冲锋。我还尝到了牛油果和青柠檬,卷心菜和莴苣丝,新鲜蔬菜就像忠实的伴舞者那样,衬托着汤锅舞台上的主角。
而连续一个小时的大快朵颐所带来的后遗症就是:差不多一整晚我都只想躺在沙发上静止不动。瓦伦汀娜说得没错,人类只有一个胃,只是我从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测试”它的容量极限。空空如也的4升汤锅和从腹部传来的强烈饱胀感似乎都在预示着明天早晨我可能会有些个人方面的“小麻烦”,更不用说过量摄入的油脂和碳水化合物正在疯狂地折磨着我的胰岛功能。可除了躺在自内心满溢而出的幸福感中,我不想再做其他任何事。莱卡一如既往地挤到了我的身边,牠柔软的皮毛和安静的陪伴令我倍感温暖。
这件事必须对露易丝保密,否则她一定会责怪我对辣味食物的不知节制。但我必须说,要想让一个美国人的食欲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得到最充分的满足,只有来自墨西哥的绚丽文化才能做到。而对于我自己,艾丝黛拉也许才是这种“满足”的真正源头。
说不定她仍在盘算着某些小心思?说不定她依然会偶尔产生动摇的错误念头?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艾丝黛拉已经不恨我了,我们俩还有机会回到过去的那些生活中。
这才是我在今天能够得到的最大收获。就算明天早晨我被人发现因为急性肠胃炎死在了自己的起居室里,她们大概也只会在我的脸上见到满意的遗容。
当然,在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侦探小说家眼中,在表面上的关怀以外,这锅里也可能包含着一份致命的毒药,或者更科幻一些,某种只会让我看起来像是正常死亡的病毒。可这样荒诞的念头只会使我笑出声来,也让莫名其妙的莱卡好奇地抬起脑袋。
没有什么比第一个愿望的实现更容易让人变得贪婪的了。随后几天里,我越来越得寸进尺。即使起初还带着几分试探式的谨慎,不久也就只剩下了家人间常见的那种轻率。我每天都会提出新的菜单或要求回味一款心仪的佳肴,而艾丝黛拉则会满足我对于晚餐菜谱,以及口味的任何要求。
不仅如此,她还时常自行提出建议,向我推荐“新近学会的”改良菜式。我对此同样来者不拒,全盘接受的同时也不会忘记在邮件中及时留下简短但发自内心的评论——
“今天的法西塔相当成功,用鸡肉代替牛肉进行烧烤的做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制的甜辣酱同样可口。”
“很高兴妳在托底拉汤中使用了比例科学的大蒜泥,它改变了我因为橙郡[注4]某家墨西哥连锁餐厅而对这道菜曾经形成的负面印象。”
“牧羊人式肉饼的玉米外皮锁住了包含在内的美味,我从没吃过比这更香也更容易入口的皮塔饼和熏猪肉片。”
“我喜欢妳今天为我准备的墨西哥脆片和甜牛油果泥,正在升高的本地气温妨碍了我的食欲,妳是唯一能够抵挡它的人。”
有机会扮演美食家的角色对我而言无疑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更让我高兴的是艾丝黛拉每一次快乐的回答。她原本就不爱替自己加上冷静的伪装,何况对象还是我。我的称赞仿佛能让这颗小星星重新放射出愉悦和兴奋的光,而一旦开始找到共同的话题,我们似乎就都不愿再错过。
渐渐地,我意识到一个悄然无息,实际上却足够惊人的事实:我和艾丝黛拉曾经作为“必修课”的夜间闲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又恢复了。只不过手环中的视频画面被社交网络的文字信息所取代,蒂斯黛尔的诗和文学家们的伟大想象让位于某个华雷斯老祖母的家庭菜谱。我不清楚艾丝黛拉是否也发现了这一切,或者这本就是她那些“小阴谋”的目的所在,只是看起来我们谁都没有想要结束它的想法。改头换面之后,一些过去的日子便重新出现。
纵容事态发展的结果就是我在思想方面的混乱不堪。有时我会担心对以往的过分依恋妨碍了艾丝黛拉的前进之路,有时我却会有意留下一些似有所指的话语以观察她的反应,尤其是在她为我重做了那些与帕萨迪纳的共同生活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菜色之后。比如——
“瓜达拉哈拉风格的托尔塔三明治一开始的确让我难以接受它的外观,但这道菜唤起了我对过往的记忆,非常感谢。”
于是她就会问“为什么”——她当然知道为什么;而我则回答说,因为我“最喜欢的那个孩子”曾经用它征服过我的胃。
她很聪明,当然会抓住这个突破口——简直就是我故意递上的——开始询问和“那个孩子”有关的细节。因此我才能得到机会,告诉她“那个孩子”是多么地聪明、机敏,以及富有灵气;又是如何地善良、诚恳,并且胸怀若谷。我提到了“那个孩子”在高中和大学时带来的每一个令我激动万分的时刻,描述过她所创造的、所有的、不可思议的成就。当然,也不会错过赞美她对科学的追求,还有为了梦想而付出的不懈努力。
“她总能让我感到骄傲。”我用一点儿也不夸张的口吻说道。“她是我的希望。”
这足够叫艾丝黛拉高兴很长时间的了,我想。如果阿莉娅当面这样称赞我,之后无论她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样的事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对任何一个要面子的“妈妈”来说都如此。就像阿莉娅选择在遗书中对我表白那样,我也只有在社交网络的假面具下才能向艾丝黛拉吐露心声。
类似的谈话进行了不少次,每一回我提到的事例都不同,只是主题从未改变。“那个孩子”的反应最初也一如我所想的那样积极明亮,回答时充满欢欣。我的肯定对于她向来很重要,这很正常。
谈话既然已经展开,话题的推进也就变得很快。在那些无聊俗套的网络剧集中,这既是旧情人重逢后常见的套路,也有可能被当作一次揭秘过去的开端。对于艾丝黛拉,大概后者的意义会更多一些。
“那她又为什么会离开?”ID名“柯约莎克”的“保姆小姐”终于在5月下旬的某一天晚上问道。“我的意思是,既然妳这么……欣赏她,为什么不愿让她留下呢?”
我想艾丝黛拉为了这个问题一定花了很长时间来收集足够的勇气。这个急躁的小笨蛋,她根本不擅长骗人——我甚至没有在我们的“虚拟闲聊”里提到过“那个孩子”已经离开的事。
但和以前一样,我很高兴她会这么问。
“因为她不该留下。”我坚决地说。“顽固的地心引力已经禁锢了我的全部人生,不该再吞噬她的。她既然拥有真正的梦就应该去追寻它,她不该放弃当个梦想家、冒险家,她不该忘记自己天生就是那样的人。”
“柯约莎克”的回复很久没有出现,我以为她又生气了,或者正在酝酿用来反驳的词。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说法不够委婉,担心她会干脆扔掉假面具,揭露我的虚伪,再和我大吵一通。可是,事情并没有变成那样。
“哦,好吧,我能理解。也许每一位母亲都会这么想的。”
她居然这么说?居然如此简单地接受了?
我颇感意外,但也不可能暴露这份疑惑。因此当她换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始同我讨论起了对于改良德州烤猪肋排的看法,我就也顺势放弃了试探和自白的念头。
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
除了我的心情——它们在悄无声息中舒畅了许多。
(待续)
======================
注1: 阿兹台克神话中的月亮女神,与玛雅的“伊丝切尔”一样属于古代美洲原住民的神话体系。
注2: 在许多奇幻传说中独角兽都有亲近纯洁少女的习性。据说罗马时代的老普林尼曾经对此有过如下叙述:“独角兽是一种极凶猛的怪兽,要生擒它是不可能的。而且它们相当敏感,一发现有异动,便立即逃之夭夭。不过,独角兽却喜欢纯洁和天真,而且很易受美丽少女所诱惑,所以只有纯知洁的少女才能捕获它。”当然,他也在《自然史》中声称独角兽长着一只很长的黑色角,腿脚如象,尾巴如猪,是某种庞然大物。这些描述就和独角兽本身的存在一样,都出自人类的幻想。
注3: 艾丝黛拉在邮件中提到的“西南菜”和“太平洋菜”都属于美国本土六大菜系之一。后者指在加州、俄勒冈、华盛顿、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等滨临或地处太平洋区域的州内发明并流行的菜色,以海鲜和新鲜水果、蔬菜的搭配为特色,同时深受日本料理和墨西哥菜的影响;而后者特指在美国西南部,如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德克萨斯等邻近或与墨西哥交界的州内流行的菜式,毋庸置疑,充斥着来自格兰德河以南邻国文化的色彩。强调自己擅长并愿意烹饪这些菜肴,对仍留有深刻印象的摩根博士而言,艾丝黛拉的行为几乎是一种不打自招。
注4:大洛杉矶地区的一个行政区域,以郊区为主,与洛杉矶郡一起构成了洛杉矶都会区,是大洛杉矶的核心区域之一。因“county”一词本身的含义问题,该郡有时会被中国人翻译成“奥兰治县”或者“橙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