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老张头的生意出其的好。

大雪夜，天寒地冻，偏偏他的馄饨摊前客人络绎不绝。

有男子接过馄饨还不肯走，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身后帮忙收拾碗筷的白衣女子，虽脸上围了方白纱，看不清面容，但亭亭玉立，风姿优雅，特别是一双美目如上等的翡色琉璃，清澈透明，忍不住红着脸上前询问：“张大爷，今个来帮忙的是谁？我瞧着眼生。”

老张头苦着一张脸，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按大人之前吩咐答了话：“就，就远方亲戚。”

男子听言喜出望外，紧忙整理衣襟，也学书生文绉绉道：“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斐月兮至若未闻，冷颜肃穆，仿佛对面是团空气。

等了片刻，后面排队的人心急，一个劲儿的嚷嚷，男子见无果，只能灰溜溜的蹲在檐下吃馄饨去了。

今晚的大骨汤底浓郁鲜美，香飘十里，包好的馄饨皮薄馅多，静静躺在面板上等着下锅，任谁看见都垂涎欲滴挪不动脚步。

待过了亥时，看热闹的吃夜食的都渐渐散去，只余两三人，夜色深沉，雪花肆意，天地间唯黑白分明，云雾开始聚集，袅袅缦回，长街十里，灯影憧憧，在这诡异的云雾中忽明忽暗，像极了坟地飘忽不定的鬼火。

原本一直安分守己趴在火炉边取暖假寐的黑猫，霎时睁开眼睛，深夜里犹两道幽幽蓝光，它轻巧跃上斐月兮的肩头，直视前方，警觉发声：“喵~”。

坐在一旁埋头吃馄饨的锦衣少年见了惊呼一声：“这是何物？”

老张头急忙安抚：“公子莫怕，这是猫，乃我家远方亲戚所圈养，不咬人的。”

也怪不得阴山县的少年郎从未见过猫，甚至连老张头这般的老人家也不过区区见过几回，原来阴山县的庙宇内世代供奉了一尊地仙，据说经常托梦显灵，因她是位鼠精娘娘，最不喜猫，故几代口口相传县内不能有猫。

余下几人皆当这黑猫是怪物般可怕，馄饨还没吃完就起身赶紧走了。

夜雾越来越浓，眼能所辩之处不足几步，张老头见惯了这样诡异多变的天气，心里只盼着这个小姑娘会出现，早日洗脱自己的嫌疑。

“斐大人，不如您先歇会吧？”老张头恭恭敬敬搬出一张小椅子。

斐月兮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眼睛目视正前方，面上神情凝重。

浓雾中隐隐出现了一盏红灯笼，光芒幽晦，不如烛火通亮，在这寂寂深夜，尤为可怖。

斐月兮低言：“她来了。”

老张头不明就里，他的眼睛不能夜视，自然看不到那盏飘摇的红灯笼。

“老人家，馄饨还有么？”有人声响起，声息空灵，让人不辨来人方向，仿佛突然从地底头冒出来一般。

但音色娇柔甜美，如银铃灌耳，闻者欢喜不已。

“有，多得很！”老张头心底终于悬下一块石头，正要扭头向斐月兮报备，却见她快步隐入黑暗处，只道句：“你一如故旧。”

小姑娘面上笑嘻嘻的，一手提灯笼一手提裙摆，步子迈得轻快：“那和以前一样，要满满的。”

“好咧。”老张头不知斐月兮接下来有何打算，只好低头给小姑娘准备馄饨，心里却可惜长得这般乖觉可爱的姑娘竟然是个贼。

不论哪日看到她，都是锦衣华裙，耀眼夺目，珠钗宝玉裹满全身。

就如今晚她穿着朱衣绯裙，娇俏艳丽，裙摆处绣满了繁花如锦，用上了金丝银线，人在行步间，宛若行在万花群中。

好吧，连临安宋家小姐的嫁衣都偷来了，怎的不一并将她良婿也偷来，凑成花好月圆？

斐月兮站在暗处，毒舌腹诽，须臾又悠悠长叹一气，何时起这地底下的小妖精们也开始作乱人间了？

稳稳伏在她肩头的黑猫此刻却像见了吃食一般，蠢蠢欲动，极其兴奋。

“老人家，前两日你并未出摊，是不是家中老伴身体还未见好？我娘亲前几日得了一株雪莲，说是能医百病，下回我拿来予你。”小姑娘满嘴馄饨，说话吐字含糊不清，但情思切切，并不像假关心。

老张头眼眶微热，就算她家是汪洋大盗，也算劫富济贫的吧，虽给自己带来这么一遭劫难，但人家也是出于好心啊。

老张头心软，这端还在想着若将小姑娘逮捕归案后自己得设法去求求情，那端斐月兮就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还有她的猫。

她步履轻盈，白衣胜雪，袖拢清风，一副天人之姿。

小姑娘抬头乍然瞧见她，馄饨放在嘴边忘了吞，眨了眨眼睛，只觉怎么还有人生得这般仙风道骨，与凡俗不同。

“姐姐，你的眼睛好漂亮。”小姑娘由衷称赞，眉眼弯弯，憨态可掬。

“你的衣裙也很雅致。”斐月兮依然神情素淡，语气如常冷寂，丝毫没有夸人时该有的诚意。

小姑娘闻言却莫名欢喜，连声嚷道：“姐姐若喜欢，下回我定送与你，这衣裙我并不合身，想来姐姐最合适。”

斐月兮冷冷嗤笑：“你穿当然不合身，这尺寸可是依临安宋家二小姐量身定制的嫁衣。”

……

小姑娘呆了片刻，几次欲言又止，一时吃不准她的身份，再不敢抬眼看她，只得埋头吃着馄饨，偏汤热烫口吃不快。

这时黑猫悄然无息跃上她桌前，伸出右爪舔了舔，喉咙里发出轻鸣，弓起身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小姑娘定睛一瞧，恰与黑猫四目相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跌落在地，捂着脸瑟瑟发抖：“快叫它走，快叫它走。”

老张头看了于心不忍，连忙起身去扶，口中哄道：“莫怕莫怕，这是只圈养的猫，不咬人的……”

小姑娘早已呜呜咽咽，连话语都开始颠来倒去：“我知道的，但它会吃我们，我娘教过我的……”

真是我见犹怜。

偏偏斐月兮面沉如水，静静悠悠看向她，声音冷淡的不近人情：“那你娘有没有告诉你拿人东西要受业火之刑？”她将“人”字说得极重缓慢。

小姑娘略怔，还未等她回过神，斐月兮袖中突然飞出一道绳索，将她双手缚住再动弹不得，一手牵制住另端，不过稍稍一拉扯，绳索收缚越紧，小姑娘已疼得面上泛红，豆大的眼泪就这么滚落下来，自她化形有了灵识起，日日都是被辛夷娘哄着宠着，何时受过这般苦痛，所以声泪俱下开口求饶：“姐姐，我错了……” 她音色本就软糯，这一哭喊，更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斐月兮眸色清凉如常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当年狐族作乱，她一人前去收伏，面对的可是数百只化形的狐妖，男子俊美异常，女子魅惑妖冶，哪个求饶不是肝肠寸断惹人疼惜，最后仍旧一一进了轮转司。

可惜，自她剔去妖骨做了凡人之后，修为所剩无几，否则至今也不会不知这个小姑娘的原形到底是何物。

斐月兮用缚妖绳牵制住小姑娘，随即一身白衣渐渐隐入茫茫夜色中，小姑娘纵万般不甘也不想再受锥心之痛，只得步履蹒跚跟着，若慢上一两步，身后尾随的黑猫就龇牙低吼，小姑娘一路哭满脸泪痕身上红裙撕破了几处，说不出来的狼狈。

倒是老张头惦着因果，壮着胆子缩头喊了句：“大人，这，这小姑娘心底也不坏，判刑之时还请格外开恩呐~”

“你要带我去哪？”静默半晌，小姑娘终还是忍不住哽咽开口，鼻子一抽一抽的。

眼前之景渐渐空旷，难见一盏灯火，穿过前方密林，有道石碑，便是妖凡结界。

斐月兮目不斜视，冷哼一声：“自然是你来之处。”

这会轮到小姑娘惊奇了：“你早知我不是人？”

“其实你可以显出原形挣脱我这缚妖绳的，说不定还有两分机会逃脱。”斐月兮自顾自往前走着，白衣飘然，冷冷渺渺。

所以她才一直让黑猫跟在身后，就是以防这招。

不料小姑娘立即羞愧垂头，小声道：“我忘记术语了。”

斐月兮：“……”

第一次见这么愚笨的小妖，即便是到了妖界，她也觉没有半分成就感。

妖界啊，呵。

斐月兮抬眸，片片飞雪四散，落入眼底竟连成无尽的黑暗，有些往事不该去想，只会徒增伤感。

小姑娘还在抱有一线希望：“姐姐，我娘修为高深，你还是快快将我放了罢，我们洞府还有好多兵将，你绝对斗不过的……”

斐月兮心烦，嫌她聒噪，转身走近她，手中捏了一道噤声决，两指贴住半启的朱唇上。

小姑娘又被吓了一跳。

只觉冷香幽幽，看着斐月兮眼也不敢眨，她刚哭过，眼中雾蒙蒙一片，犹被大雨冲刷过后的湛蓝天空，波光乍现，隐约流动。

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了。

斐月兮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