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的入口处悬了两盏光芒幽暗的蓝色灯笼,另有袅袅瘴气弥漫,如是凡人无心闯入,会被障眼法迷惑,误以为进了一片密林走不出去,最后力竭而亡。
阴冷的风呼啸而过,所见之处怪石林立,枯木遍地,没有日月更替,潮涨潮汐,时间仿佛只是永无止境。
难怪会有妖贪恋人间片刻温暖。
一团团荧荧幽火忽远忽近的移动着,有个蛇头人身的低等小妖正提着竹篮在售卖灵魂花——那是从人间坟地上摘取的,据说里面藏着已逝之人一生的故事,若你刚好无聊,不防买一朵带回去聆听。
它身边早围了一圈衣着华美体态风流的女子,各个生得皮相极好,七嘴八舌讨价还价,只身后藏了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
斐月兮面上淡然拖着那个小姑娘踏过结界闯了进来。
可怜小姑娘双手被缚,口不能言,走路踉踉跄跄尾随在后。
狐妖嗅觉最为灵敏,忽闻有股陌生气息隐隐漂浮,不似人不似妖,立即警觉抬头去寻,看见斐月兮二人,大呼小叫:“你是谁,为何绑着阿苔?”
这一喊倒招来更多妖驻足张望,被称作阿苔的小姑娘只觉颜面无存,眼眶一红,几乎又要淌泪。
众妖明显对斐月兮是谁更感兴趣,居然敢绑辛夷娘最宠爱的女儿,不由自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虽她脸上围了一方白纱,看不清面容,但一双碧色眼眸也引起诸多好奇。
走得远了,还听见有妖小声轻啐:“她沈苔衣也有今日。”
……
斐月兮一概不理,仔细打量了两旁,也不知现今妖界由谁掌管,多仿造人间规划了布局,再不如以前毫无秩序,修为高深些的都修建了洞府供族内一脉居住,远远望去,错落有致。
再往前,多了一位珠钗满头,描眉画黛的妇人,只听她高声喝道:“来者何人,绑我女儿做什?”气势嚣张,不容人小觑。身后还有许多挥舞着刀剑穿着盔甲的小妖,一个个尖嘴猴腮丑陋无比,只等一声令下,就会立即冲过来拼命。
自是有其它乖觉小妖提前赶过去报了信。
阿苔眼中终放光,呜呜咽咽就往她娘身边跑,也顾不上绳子另一端还落在斐月兮手上,尚有几步之遥,缚妖绳再次收紧,逼得她又生生停了下来。
待看清来者,斐月兮忽然几不可闻叹了一气。
居然还是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辛夷娘可没闲工夫细辩她是谁,若不是怕伤了阿苔,她手中紧握的金丝软鞭早甩了出去。
“快放了我女儿!”辛夷娘咬牙切齿,大有将斐月兮大卸八块之势:“不知我是谁吗?”言语里颇蛮横。
斐月兮微微皱眉,可开了口,依旧心平静气:“辛夷娘,年岁渐长脾气也渐长吗?”声音清凉如水,语罢伸手摘下面纱,不疾不徐继言:“久见了。”
她立在幽幽暗暗的莹火间,一身白衣气质傲然。
阿苔好奇,立时也回头去看,她面容清冷出尘,如皎月寂寂。
倒令辛夷娘连退两步,大惊过后便是大喜,连音色都轻柔不少:“……是你。”
斐月兮略颔首:“我久未回来,不请我去你洞府饮杯清茶?”
本欲看热闹的众妖们都一哄而散,该干嘛继续干嘛,突然对斐月兮又都不感兴趣了。
“现留下来的都是修为不足千年的小妖,自然不识得你。”辛夷娘颇多感慨,也不知为斐月兮不值还是为这天地焕新物是人非。
百年前妖界与西海神庭一战的惨况还历历在目,辛夷娘想忘也不敢忘,大多修为高深的妖灵都被打入冥界轮回重铸,到处生灵涂炭,哀嚎遍地,可还来不及悲痛,堪堪躲过这一劫的辛夷娘几个大妖担负起了重建妖界的重责,培育新的妖灵,炼精化气。
她永生永世都记得斐月兮一句,只要天道不灭,妖道也将永存。
辛夷娘在前为斐月兮引路,后面一大堆小妖簇拥,倒把阿苔给忘了个干净。
沈苔衣:“……”
进了洞府,辛夷娘忙请斐月兮上座,满面春风嘱咐妖奴,带阿苔去梳洗换袭漂亮衣裳,又喊人把十八道洞府里的灯一一点亮,简直忙得脚下生风。
斐月兮负手漫步了一圈,指了指那扇紫藤雕花镶金的木制屏风:“洛阳侯府所失之物。”
又转了转一盏七彩琉璃走马宫灯,眉目不动,语气漫淡:“此物乃天竺进贡给圣人赏玩的世景百态图灯,只要将灯点亮,百幅图活灵活现。”
辛夷娘随侍在旁小心翼翼,可仍旧满脸不解。
“我如今在人间为官,现多地呈报珍物丢失案件,圣人命我严查。”斐月兮好心提点,熠熠光华下,她双眸更如翡翠清浅,衬得面色皎白。
辛夷娘倒吸一口冷气,后知后觉,情急之下急声道:“斐大人明鉴,其实并非是我所喜,只底头徒子徒孙们孝顺,从各地拿来说是图个乐趣,我也久不曾往人间,这些物件未露过面,大人放心,我这就命它们一一搬回去……”
斐月兮冷冷一笑:“可你的好女儿显然已让多件宝物露了面,你让我如何结案?”
辛夷娘这才想起自个宝贝女儿为什么会被绑着回来了。
依斐月兮的性子必不能造成冤案,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把阿苔推出去她才舍不得,正两难之际,里间门帘挑开,妖奴笑道:“夫人,小姐出来了。”
阿苔另换了袭绿色曳地长裙,上着黄色窄袖短衫,臂间挽了道红色挽纱,明明长相玉雪可爱偏要打扮得老气横秋。
“我女儿可太美了。”辛夷娘喜笑颜开,故意将阿苔拉过来往斐月兮身边站,掩唇轻笑:“真真一对璧人。”
斐月兮闻声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立即转过脸去,暗诽辛夷娘的审美。
阿苔也视她为洪水猛兽,心中怕得很,攀在她娘身后,自觉有了依靠撅起嘴告状:“娘,她欺负我。”还将手腕上的勒痕凑过去给辛夷娘看。
辛夷娘一瞧,简直心如刀割,可又不能言明,还得作势责备:“明明是你顽劣给斐大人添了麻烦,还不赶快端茶道歉。”
阿苔磨磨蹭蹭不愿去,实在百般不解,一向在妖界横行惯了的辛夷娘,作何对这个凡人点头赔笑,从二人寥寥几句交谈中也只知兴许是故交而已。
辛夷娘拿眼瞪她,转身端过身后妖奴沏好的香茶,亲自递了过去,笑道:“阿苔幻化人形尚不足百年,约莫是人间十六七岁的孩子大小,又常拘妖界被我惯坏了,还请斐大人莫见怪。”
斐月兮接过却不饮,只低头淡问:“如今掌管妖界秩序的是谁?”
辛夷娘迟疑半晌,想必也瞒不过,如实相告:“是……楼大人。”
果然是她。
白色身影寂然不动,将手中茶杯随意放置桌上,略用了两分力,杯底落下时发出一声轻响,杯中茶水荡起层层涟漪。
“那就请她来罢。”
她语气如常,不辩喜怒,可越如此风轻云淡越让辛夷娘胆颤,她上前一步,斟酌再三几乎恳求开口:“斐大人,小女犯错之事,我愿尽力补偿,阴山县本就修建了我泥身塑像,往后凡有求愿者,哪怕消耗百年修为,我也一定做到。”
斐月兮勾唇,冷笑讥讽:“辛夷娘,我已如凡人无异,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怕我家好不容易修建起来的洞府会倒塌。
辛夷娘当然不敢说出口,面上一派顺从:“好的,斐大人稍等,我亲自去请。”
待她一走,洞府大厅里只剩阿苔与一众妖奴陪着,阿苔站在身边耳闻目睹,总觉眼前人不似寻常,终按耐不住好奇,轻声追问:“你究竟是谁啊?以前也是妖吗?为何做了人?”
阿苔出落得并不像她娘。
辛夷娘本体是只在道观修行千年的老鼠,美则美,不过眼中尽藏狡黠故显双目浑浊不堪,鼻子高挺,唇薄且小,还是脱离不了本相,但阿苔偏偏双瞳灿若琉璃,似盛满了三尺盈盈秋水,不藏污垢。
斐月兮置之不理。
阿苔急了,也顾不上畏惧了,连连摇摆她衣袖,继续央求道:“你快说罢……”犹如一个张嘴讨糖吃的小孩。
斐月兮想了想,面沉如水,静静悠悠缓言:“你娘难道没有提过你我之间还有一纸婚契?”
……
!!!
阿苔惊得连退数步,需两妖奴上前相扶方才稳住身子,一张小脸煞白,右手抬起指了指她,口中竟吐不出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