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苔自出世间第一日，本幽晦昏暗的妖界上空忽然多出一道刺目耀眼的白光，照得亮如白昼，众妖纷纷不解从何而来亦惶惶不安，足足百日后才渐渐黯淡。
刚从母妖身体里脱离出来的小妖本没有实形，只是一团小小的发光的肉球，需不断吸附母亲的修为方可长出五识六根，最后化出人间幼儿模样，但几乎都是半妖半人，通过后天修炼妖丹方可有完整的形体。
而阿苔是个例外。
不过才区区百日，已生得粉雕玉琢和人间百日里的婴儿并无二般，辛夷娘抱着她喜滋滋去给妖神殿的释大人批字断命。
释曼夜当时是妖界的妖神，亦是最高统治者，座下两徒，分别是斐月兮和楼寂语。
犹记得释曼夜刚接过襁褓里的婴儿，细细一观，面上神色大惊失常，追问辛夷娘此孩生父。
辛夷娘却不以为然，思索半会才答复，兴许是道观某个修道真人。
她化为人身后美艳夺目，有修道人抵挡不住百般诱惑而一夜颠倒鸾凤也不足为奇，可令人称奇的是这个孩子刚生于世间已有千年修为。
额间一道灵识隐隐若显。
听闻师父之言，连斐月兮和楼寂语也按耐不住好奇，凑上前端详。
彼时二人还作少女打扮，一个爱素净淡雅，一个最喜富贵华丽。
辛夷娘洋洋得意笑问，我儿此后是不是修为高深妖力无边？
释曼夜不言，指尖轻抚婴孩额间灵玉，良久才神色凝重道，千年后恐有一劫难逃，需有人同力承担。
她看了看楼寂语，又看了看斐月兮。
半晌才扬眉浅笑，月兮，我把她给你可好？你们结下婚契之约，将来同修能助你修为大增，她的劫数你亦要全力承担。
斐月兮错愕，还来不及回应，只听楼寂语轻笑打趣，师父，您偏心……
她眉眼轻佻，眼中泛起迷人的光彩，一层层渲染开来绚丽夺目，只看得久了，遍体生寒。
……
忆起往事偏如逆风而行，无疑是庸人自扰。
斐月兮淡淡阖下眸子，饮了一口早已凉却的香茶，也一言不发，心中却充满了疑问，若阿苔刚出世间就带了千年修为，如今再过千年，按理她已是能与辛夷娘同日而语的妖灵，为何……
阿苔死死盯着她瞧，忽然从她神色中看出一丝鄙夷嫌弃之情？于是不大痛快了，挺起身子故作镇定道：“休得胡言乱语，我将来的同修者必定是如同楼大人般修为高深的妖灵，怎会是你。”
斐月兮难得点头附和：“还不算无可救药。”
巍峨壮丽的妖神殿里刚刚才结束一场夜宴，杯盏瓜果滚了满地，本人声鼎沸的大殿徒然变得空寂，阴冷的风吹起重重缦纱落在她身上又拂开，终归到了最后，还是一人与一影作伴。
醉酒使人腿软无力，她瘫坐在阶梯间，墨发微乱，遮却了容颜，浅绯色的长裙缀满了拇指般大小的东珠，铺洒开来，璀璨耀眼。
辛夷娘一路小跑赶来差点被一个酒盏绊倒，气息不匀喊道：“楼大人……”
楼寂语漠然抬眼，见是她，犹带几分醉意颇不耐烦：“何事这般惊慌？”
辛夷娘略显踟蹰，咬唇道：“阿苔犯了错，把斐月兮招惹回来了。”
楼寂语立即清醒如常。
似乎寂寂大殿里还依稀能见少时的自己与白衣墨发的斐月兮并肩而立，难得同享静好时光，不过须臾，画面流转，是在与神庭对抗的战役中，斐月兮满身是血也要护住几乎形神俱散的释曼夜，冷着眸子发狠似得问她，是不是你，背叛了师父？那是楼寂语第一次见到除了淡漠无情之外的另一种表情，觉得有趣又可悲。
神庭大获全胜，伏万妖。
斐月兮一身傲骨，哪怕妖界已经生灵涂炭也不愿俯首称臣，天帝大怒，命人剔去她的妖骨，二百零六块骨头，一根一根剔除，犹遭了二百零六次极刑，然后打回原形，扔到了人间自生自灭，连一次重生的机会也不给她。
思及此，楼寂语只觉后背微微发凉，她面色倦怠，低声询问：“她可有从阿苔身上看出破绽？”
辛夷娘摇头：“我有心试探，她修为所剩无几，现今与凡人并无二致。”
楼寂语长吁，低低叹了一气：“我可真怕，真怕她卷土重来。”
辛夷娘再不敢接话。
阿苔已悄悄派了第三波小妖前去张望她娘和楼大人回来了没。
明明时间才过了不大一会，可她犹觉百年之久，比打坐修炼难熬多了。
斐月兮保持安静，那谁也不敢扰了这方寂静，阿苔盯着鞋面，几乎可以盯出一个洞。
斐月兮不知是否做人太久了，现下在妖界待了片刻，只觉阴风阵阵，冰凉刺骨，本来人间雪落无声，至少跟前人还知道添个无烟炭盆，这些小妖可没眼见力啊。
她心下微微不悦，茶杯掀开，只剩香片，连个续茶的都没有，不由清咳一声。
阿苔马上抬眼瞪向她，如临大敌。
四目相望，斐月兮：“……”
“你，你是不是坐着不耐烦了啊。”阿苔抿唇小心翼翼追问。
斐月兮没有出声，拂了拂衣袖径自走向洞府外，一截如雪锦缎堪堪擦过阿苔的手心，似流水般清凉。
阿苔面上微红，使劲往裙摆上擦了擦，这才蹑手蹑脚跟在身后。
平心而论，妖界的确不太好看。
就算偶有几束极光划破上方，也不过刹那之景，再往南边倒有条流萤河，里面聚集了许多低等发光的微生物，远远望去，如天上银河落入这里。
阿苔不知她看什么出了神。
她也踮起脚尖，顺着斐月兮的目光看去，远处是片无边无涯的焦土，时常还冒出一缕缕的青烟，所有的小妖都不曾到过，听说其间还有黑水翻滚，腥臭难闻。
“那里是无望之地。”阿苔自顾自说：“楼大人早下过令，谁也不能接近。”
斐月兮略有动容，垂眸低言：“无望之地？”
释曼夜若是还有半分妖识存于世间，怕是都要痛骂楼寂语一顿了，师父神形俱灭之所不建个衣冠冢便也罢了，居然还不知所谓取个这样的名字。
阿苔忽然神情古怪细声细语问道：“现在人间开什么花呀。”
斐月兮微怔，不觉脱口而出：“梅花。”
阿苔有心卖弄，面上洋洋自得，默念术语，手中握了把尘灰向上一扬，刹时化作十里梅林。
她二人置身林间，头顶悬了轮清亮的明月。
梅林绵延不绝，花开如白雪皑皑，沾染了冷月清辉，一树树烂漫芳华。
树下站着白衣人，风姿绰约，眉目如画。
风起，花瓣絮絮而落，阿苔开怀大笑，撩起裙摆去接，一派天真无邪。
只斐月兮依然面无表情，不屑一顾冷哼：“幼稚。”
……
以阿苔的修为，不过小会，障眼法就破了。
她还来不及惋惜，转过脸，就见楼寂语与辛夷娘也在边上。
楼寂语含笑看着她，眼中温情许许，伸手摘下落在她鬓发上的一抹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