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大人好洁净，从不喜人近身，阿苔突然扑进怀中的意外之举，连她都微微怔住，倒是她脚边的黑猫不乐意了，一声叫得比一声凄厉，仿佛有深仇大恨般。

唬得阿苔心惊肉跳，当真四面受敌。

斐大人不动声色侧身往后退了半步，冷颜肃穆淡然出声：“你来作甚？”

“我……”阿苔胡乱抹了抹小脸，刚欲全盘托出风楚楚之事，忽见温知楠还饶有兴趣看着她们，索性咬咬牙，从怀里掏出婚契，可怜兮兮道：“我不退婚。”

斐月兮：“？？？”

温知楠拂尘一甩，面露喜色，果然和自己猜测得分毫不差，急忙上前夺过婚契，边打开辨真伪边作和事佬：“斐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虽你现已为庙堂高官，紫袍加身，但自古姻缘父母做主，莫嫌弃糟糠之妻啊。”

阿苔只懂点头附和。

这纸婚契好生古怪，上面的字迹仿若注入金箔，闪闪烁烁，流光溢彩。

可的确是斐月兮的字无误。

另一端签得不是名字，想必定下婚约时年纪尚小，只按了个指印。

斐月兮皱眉，拂袖冷哼一声：“我从无父母替我做主。”说罢再不看二人，转身往回走。

温知楠见阿苔还傻呆站着，心中顿时又怜又爱，觉得这斐冰块也太不解风情，对，没错，冰块就是她私自取得诨名，自认和颜悦色道：“别怕，跟我进去便是。”甚少这般温情款款。

阿苔却不愿意跟她一起，好似见了她犹如洪水猛兽，一路小跑追喊：“斐月兮，斐月兮……”

剩下温知楠摸了摸鼻子，望向苍天自语道：“人间正道是孤独啊。”

斐大人住的宅子一如她冰冷无趣。

但见几进屋院中间一重长廊衔接，园内多植紫竹，亭亭直立，清静风雅，一汪山中引流下来的清泉徐徐蜿蜒，有山石二三，却不见半点奇花异草。

阿苔小心翼翼绕过黑猫，跑到了斐月兮前头，伸手挡住她前行的路，气喘吁吁仰面道：“我真有话对你说呢。”

四目相望，她略微有些出神，恰此时明月被慢慢移来的云雾笼罩，天地间一片朦胧，长廊下几盏长灯随风轻晃，斐月兮的一双眼越发清明透亮，仿若投入清澈湖底的翡翠琉璃，波光潋滟。

隔了许久，她才眉目含笑由衷称赞：“你真好看。” 到底孩子心性，难掩心中欢喜之情，她久拘妖界，从未见过春花秋月，夏萤冬雪，却觉眼前这个人已胜过所有。

斐月兮的头更痛了。

她面沉如水，心平静气：“还想被我绑回去吗？”言语里多带恐吓威胁，只当她贪玩，又偷偷从妖界到了人间，不过这次总算聪明了些，知道隐去了自身妖修。

阿苔张嘴正欲辩解，前方又行来两人，作侍女打扮，对着斐月兮微微福身道：“大人，该洗漱准备上朝面圣了。”

原来四更已过，今日是她破格提升从三品之后第一次面圣参政，自然半点不可含糊，她略略点头，转身即走。

留下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不多时，天虽还黑着，整个斐宅却如活了一般，三五洒扫妇人端盆拿扫帚边互相掩嘴说趣边快步走过阿苔身边，皆当她是新来的小婢子，倒也没多留心，又有几位女管事模样的侍女，另着统一绯色衣裙，手端莲盆，茶盂，袅袅颦婷，衣带飘香，几个小童仆一路追逐嬉戏，然后，厨房一缕炊烟徐徐升起。

这才是烟火人间啊。

阿苔无数次只能从画册上看到的景象，忽然从纸上雀跃出来了一样，带着阶前露水的清凉，青草缦结的芬芳，直击她内心最柔软的一处，人生百态，宁静祥和，井然有序。

“我不想离开。”她满目动容情不自禁喃喃自语，连一直朝自己喵呜喵呜叫得凶神恶煞的黑猫也刹时变得可爱起来，她蹲下身扯了扯黑猫的大肉脸，笑得人畜无害。

黑猫：“……”

她蹦蹦跳跳向前，拉住一正擦拭长廊的侍女的手，满怀期待问道：“姐姐，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温知楠从厨房摸了把油过头的花生米，斜斜靠坐在长廊一端，看着干得如此卖力的沈苔衣，边扔一颗嘴里边道：“你这人可奇怪的很，为了留下来还真煞费苦心，想当年我对斐冰块死缠烂打半载让她见识了我捉妖的本事后才允许我居住在这里，你倒好，才来一天就要深入内部和群众打成一片，太高明了。”

其实温知楠长得也不坏，修道人多追求返璞归真，素以不修边幅为爱好，总是着宽大的衣袍，颇有几分我欲成仙归去的洒脱。

阿苔抿嘴轻笑，手下擦拭凭栏不敢停歇，到底第一次做这种事，干劲十足，在家时，辛夷娘恨不得她是个养在手里的瓷娃娃，莫说是干家事了，饭菜都要煮得入口即化，都不要她动口嚼。

“你哪里懂，当你见过这里的第一缕晨光，看过竹叶青翠，人声鼎沸，你就舍不得离开了，就想融入这里，再也不要回到阴冷不见天日的……”她顿了顿，犹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口：“我家很穷……住的地方条件不好。”

温知楠吃惊的点着头：“看出来了。”连一草一木都当宝贝，估计是流放边陲之地，寸草不生，荒漠无垠。

这小丫头一路走到这里，还真是辛苦啊，斐冰块怎么都不心疼。

她都快哭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斐月兮一袭黛紫官袍，头戴冠帽，面上寂寂，一派从容优雅走来，她二人互看一眼，然后齐齐噤声，温知楠专心致志数着手心里还有几粒花生米，阿苔努力跳高擦拭顶头的雕花顶梁，都是一幅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神情。

斐月兮越过两人几步，终回过头对阿苔道：“你即刻就走。”

沈苔衣撅嘴摇头。

斐月兮皱眉，才想出声呵斥，又见左右奴仆众多，恐惹来非议，再者也不敢耽搁，怕误了上朝的时辰，只得暂且作罢，走得远了，却听阿苔脆生生道：“斐大人，你且早去早回，我真有话对你说。”

斐月兮：“……”

斐大人面色不虞。

斐大人眸中隐隐带怒。

斐大人濒临爆发状态了。

门口早备好了马车。

帘帷掀开，马车里面别有洞天，红木小几上一壶云栖恰已煮沸，茶香弥漫，洗却心头疲倦，另置有书笼和软塌，无聊时略翻阅过的一本集子还随意扔在榻上。

此时天上星子尚未淡去，幽幽暗暗。

阿苔身边围了一群人，皆窃窃私语好奇她是谁，居然敢把一直淡定自若，处万事而不惊的斐大人逼到失态。

温知楠决定帮她一次。

今日朝堂之上又是一场不见血肉你来我往暗里藏刀的舌枪唇战。

斐月兮初次入殿议事，按品级跪在了后排，自是心无旁骛，只管听他人之言，不肯多说一句。

当今圣人宽厚仁慈，从不听一家之言，但也确实优柔寡断，没有主见，故端坐九龙金銮座，频频点头，不闻定夺之声。

末了，估计一群朝臣都争辩的口干舌燥，齐齐下跪高呼万岁，各个目光恳切，殷殷期盼。

圣人坐不住了，只好袖袍一扬，说暂且退朝，改日再议，起身时忽抬眼瞅到大殿门边有一穿黛紫朝服的官员甚是眼生，头戴冠帽而非朝冠，虽垂首不辨眉眼，但跪姿优雅，犹有鹤立鸡群独善其身之势，不由抬手指了指那人，回头轻声疑问身边宦官：“这位是？”

张全德急忙上前低声答：“圣人大概忘了，这位就是上回长公主向您进荐的斐大人，您破格提了她从三品，现已是察刑司的掌案，今是头一次进殿上朝，您眼生也是有的。”

“哦，是了，”宣帝恍然大悟状：“沅儿说身边一众女官之中惟她最见解独到，应能替孤排忧解难，故作引荐。”

朝臣们只得跪拜高呼三声“万岁”之后也结伴渐渐散去，斐月兮有意与诸位大人错开一段距离，故一步步走得甚是缓慢。

出了北毓门，自家的马车正在门外候着，廊下一排朝房，供各位下朝的大臣们净手换衣之用，斐月兮另换了袭天青色长裙，裹着月白色大氅，素淡出尘，不争俗媚。

这端菀青就稳步走来，轻声道：“斐大人，长公主有请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