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一定会为了这个决定而后悔,明天、今天晚上,或者一转眼之后。但悔恨早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从不缺席的常客,比起源于本能的冲动,它的力量实在有些微不足道。
救援行动需要4位船员:救援船指令长兼驾驶员、计算机工程师、船医,以及领航员。前2人在飞船驶递目标后需要留在舱内继续保持船体平稳与控制系统的正常运作,后2人则负责实际的出舱救援任务。
医疗部门的负责人给出了船医的合适人选,航天员总教官根据皇帝的要求推荐了计算机工程师。
而报出艾丝黛拉的名字只用了我不到1秒钟的时间。
理由很明确:她是“月桥”任务中最优秀的星舰领航员,能够在任何艰难条件下不依靠AI完成航线的建立。而如果需要在“太空货柜”的传递过程中同瓦伦汀娜相互配合,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一位替补者会比她更合适。
我向皇帝简单地解释了她们在一起的生活状态,着重提及了她们差不多每天都会进行的“双人篮球赛”和那些让人眼花缭乱却鲜有失手的传接球线路。除了瓦伦汀娜,不会有其他人更熟悉艾丝黛拉的动作;艾丝黛拉之外,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能被瓦伦汀娜无条件信任的人。
“艾丝黛拉是最好的。”我竭力维持着冷静,可声音几乎就要颤抖起来了。
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受到如此异样的激动,假如周韺没有在此刻按住我的肩膀,我恐怕马上就会哭出来。
“非常感谢妳们!”皇帝大声告诉其他人,“现在妳们可以离开——除了我的阿基米德。”
在达瓦拉姆博士充满同情的视线与另一些人多少有点儿好奇的目光中,我被不由分说地带到了房间一角。周韺就如在舞会的那天晚上一样指引着我绝对服从的步伐,唯一的不同在于,这一次她抓着我的手,不像是至高无上的君主,倒令我下意识地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露易丝。
停下脚步后,她转过身来盯着我的脸。
“我以为妳根本不愿让那孩子走。”
皇帝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仿佛是在大脑深处响起。我感到泪腺又一次承受了刺激,以至于就连脱口而出的疑惑也被包裹在了伤心的哽咽中。
“妳怎么会知道?”我问。
她笑了。“我无所不知。”
只有人类在传说中所创造的那些神祇才会如此回答,她在敷衍我。
“这真是个方便的能力。”我讽刺了一句。
“妳不会喜欢的。”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仍旧像是在开玩笑一般。“我不想告诉妳那些手术到底有多么痛苦。”
用科幻小说里的情节来对付二流科幻小说作者的提问?皇帝陛下的恶作剧真是充满了糟糕的趣味。
统治者会知道许多秘密而普通人不会,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有机密局的“影子”和“鬼魂”可以操控。也许她监视了我的社交网络账号,也许特勤人员在我的住处安装了窃听器……我不在乎。我没有心情再为她增添快乐,更不用说,现在的我才是真正处在痛苦中的人。
“妳要我推荐最合适的领航员,”我说,“所以我告诉了妳实话。”
“的确。”她低头叹息道,然后重新看着我。“但能用理性战胜欲望,这样的人……比只会愿意对我说实话的更少。”
我忧郁地耸了耸肩,不愿去评论中国人的宫廷政治。每个国家都有属于自己的麻烦,解决它们是民族成长的一部分。
而我,最终也将迎来必须面对内心的那个时刻。
就是现在。
“妳想亲自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看来妳不仅有阿基米德的智慧,也有那个叙拉古人的勇气。”周韺称赞道——我姑且这么认为。
皇帝不可能真正洞悉我的思想,一定是表情无意间再度使我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她是我的孩子。”
我这么说,简单得甚至有些失礼;可周韺对这样的答复似乎却很满意,她微笑着又一次点头。
“那么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了。”皇帝说,“我们还必须为救援任务挑选一位合适的驾驶员——也是那艘小飞船的临时船长……告诉我:如果妳是我,妳会选谁?当然,无论选谁,她都将承担前所未有的重压,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绝对正确的人。”
“可我不是妳。”我想要拒绝。
即使我真的能像传闻中那样和飞船引擎说话,我也完全不了解“月桥”中的人们。
然而,皇帝的提问却莫名其妙地使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的念头。
这或许会是我一辈子最自不量力的行为,或许还会让我从对帝国而言毫无威胁的外来者转变为黑名单上的某个名字。可是,当最好的机会被如此轻易地送到我的面前,我又有什么样的理由不紧紧地将它抓住呢?
我的确是个胆小鬼,一个常常临阵退缩的懦夫,一个被自己关在囚笼里的蠢货。但是,我也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什么,比平静的小家庭生活更重要,也比宽敞明亮的实验室和闪闪发光的研究经费更灿烂夺目。
更不用说,和“胆小”一样,冲动也是我的特点。
我从没想过要改正它。
“……但妳已经想到了,不是吗?”
短暂的停顿后,周韺的话语又传进了我的大脑。我没有注意到她嘴唇的动作——我大概太紧张了。
“如果妳真的无所不知,就该清楚我的答案。”我努力保持镇定,采取着试探的姿态。
她望着我,微笑之下投来的目光如同午夜一样幽深,刺激着我的每一条神经。一瞬间,我差一点儿真的相信她做过只存在于幻想题材当中的“脑部手术”,像西斯皇帝那样用特殊能力统治着属于她的那一半人类世界。
幸好,她眨了眨眼,又回到了刚才那温和与风趣并存的表情后面。
“奇妙的答案。”周韺说,“妳不会真的是在担心‘钱学森’号的轨道炮吧?要知道,刘亚平其实并没有表现得那么凶神恶煞,40年前,当我给一群贵族家的小女孩上自然常识课时,她是她们当中最天真的那个。”
她居然猜中了,可我还得继续装作不以为然,忽视心脏越发激烈的颤抖,强迫自己不动声色。
“胆大包天的工程师……宰相阁下会生气的。妳把‘人质’送回母亲的身边……不害怕被她当作敌人吗,我的阿基米德?”
周韺所说的话,的确令我惊叹于她的“无所不知”。但比起所谓的“精神感知”,我更愿意相信是身为君主的敏锐嗅觉和罗织紧密的情报网为她提供了真正的力量。
“我对宰相阁下没有任何怨言和敌意。”我保持冷静,找了个借口,“我不过是照着妳的要求选择了那个‘最正确的人’。”
“妳只是答应过刘,要代为守护她最珍视的事物,却没有义务为了把后者送去她的身边而冒更大的风险。”皇帝不理睬我的自辩,继续发来警告。
她是在暗示要我退缩吗?我无法肯定,更不愿乖乖就范。
知识分子比起生命或许更爱面子,皇帝陛下身为我们的同类也应当明白这一点。而让我如此“嚣张”的原因,除了她纵容般的微笑,还有某种直觉。
关于刘和刘的家族,周韺与她那位身为宰相的学生,看法并不完全一致。
“我们需要一位能够抛弃私欲,在沉着和冷静中应对一切变化的船长。”我告诉皇帝,“她在训练中的表现能够说明一切。她是最正确的人选,我肯定。”
“其他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那么妳呢?”
我做好准备,无论对方怎样威吓或者引诱,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如果周韺也赞同北苏拉威西女侯爵的那些做法,那么她大可以在责备我的不识时务之后加以拒绝。
而正如我猜测的和期盼的,皇帝并没有这么做。
“妳给我找来了新的麻烦。”她无奈地笑道,“从菁,我的宰相阁下,一直以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我以为物理学家都更喜欢富有挑战性的难题,陛下。”
或者在这个时候我该称她为“周博士”?
皇帝扬了扬眉毛,没有回答,也没立刻做出最终决定,我们之间关于救援人选的话题就到此结束。
黑衣女官奉命将我送出了VIP室,同时告诉我:艾丝黛拉和其他船员已经被要求在发射场的任务简报室内集合,假如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可以在那里找到她。
当然,当然。
在我和皇帝“密谋”期间,从小姐始终和露易丝一起留在房间外面,没有任何僭越的举动。假如宰相阁下要求女儿监视我,那么她恐怕给自己找了个不怎么敬业的间谍。
迎接我时,侯爵千金的表情稍稍有点儿尴尬。我们之间在工作以外又新添了某种关联,不过我相信从小姐很快就能适应这样的变化。这场危机结束后,我希望能有机会认真感谢她一直以来的帮助。
我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告诉她,而她则很快就给我们找来一辆车,并联络了发射场的警卫部门,告知对方我即将造访的消息。这么做非常有必要。和外界轻松的欢庆气氛截然不同,美娜多发射中心目前正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由于“仪”的“故障”原因尚不明确,整个基地的各类AI都被紧急关闭以接受逻辑程序的安全筛查,“人”重新成为了主导一切的标准,这也使得某些可怕的误判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同样地,基地车辆的自动驾驶系统也已离线。但我身边还有一位出色的司机,她不只拥有漂亮的金发,驾驶技术也是一流的。
露易丝根据从小姐提供的电子地图,在完全不依靠AI导航的情况下,仅仅耗时6分钟就把我送到了主发射场内。
清晨的波浪卷起泡沫,冲刷着绵延120英里的海堤;涛声自风中不断传来,热带雨季的大海仿佛时刻都与怒吼相伴。
主发射场位于海湾中央一座巨大的人工岛上。岛屿同海岸有长提相连,6座稍小一些的水上发射平台通过铺设有重型运输轨道的桥梁连接着主发射场,如同一颗六芒星,自云端坠入了波涛。而在视线的尽头、目前最为忙碌的那座发射平台上,“星舟6”号与搭载她的火箭依然高耸。即使仅仅从1英里外的长堤上远远望去,我也能看到为数众多的技师们正在对飞船和火箭进行着不间断的检查。这些大多本该是无人机和机器人的活,可现在却是活生生的人们围着飞船,宛如簇拥着即将登台的女主角。
她原本只是停留在台下的替补,在几个小时以前没有人想过她会成为今天的救世主。
就像艾丝黛拉,直到昨天晚上继续伴随着那一丝残存的侥幸沉沉睡去,我还以为自己仍旧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同她告别。
为什么我愿意放弃最后相处的时光,现在就亲手将那孩子送上漫长的旅途?
周韺不理解,哪怕皇帝陛下自称“无所不知”。
因为我的大脑中同样没有装着答案,甚至于心乱如麻早已使我丧失了思考它的力量。
说不定这单纯只是冲动的表现?我的确向皇帝提供了最优秀的领航员,只不过那个人恰好也是我最不愿失去的。
或许这是虚荣心作祟,一次成功的救援会让艾丝黛拉成为英雄,而我则是英雄的缔造者。
又或者,这同样是某种胆怯的结果,刘和女儿的前例使我担忧艾丝黛拉也会遭受相同的打击。
我唯一不愿承认的是,当我以为自己已经真正准备好的时候,我可能会再也无法松开那双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一定会高兴的,我对自己说,会原谅我曾经带给她的一切伤害与欺骗,会重新向我绽放笑容,会再一次对我感激涕零。
这将是我在完全失去她之后,仅存的安慰。
是的,我真自私,无药可救!
自私自利的混蛋不需要悲伤。
守卫发射场的中国士兵打开路障,我们的车通过长堤,驶入了主发射场简报室所在的那座地堡式大型掩体。我在这座地堡内参与过几次火箭发射实验,从未想过这处充斥着海潮气息的建筑会成为我记忆中一个重要时刻的见证。
地堡内部的空间很大,简报室位于车库上方的地下二层。那里很安静,房间外面的走廊上鸦雀无声,丝毫也不像是正聚集着60名年轻人的场所。见到了守在门外的特勤人员——而且还是机密局的那群“黑衣鬼魂”,我才能断定自己没有来错地方。
守卫最珍贵的宝藏,需要最强大的魔法。
“龙的宝库”里气氛很沉重。在知晓了“星舟5”号的危机之后,年轻人那即将踏上旅途的喜悦显然已经被冲刷得无影无踪。这里安静得如同古代骑士的地下陵寝,可忧虑的心跳却仿佛回响在空气中。
我怀着强烈的不安而来,在走进房间之前下意识地打算探头张望。然而,简报室中的人们居然都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既没有人小声闲聊,也不曾如我以为的那样正在阅读关于事故与救援方案的计划文件——能让我偷偷溜进去。她们的视线似乎从刚才起就一直正对着房间入口,仿佛等待已久。不久前刚在一次简短仪式上从瓦伦汀娜手中接过“训练员队长”袖标的那位中国姑娘高喊“起立”的口号,伴随着座位的急速拖拽声,年轻的先驱者们猛然起身,她们的气势像极了一支军队。我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就这样被所有人收入眼底,对于讨厌丢脸的知识分子而言实在是一种不幸。
还有更糟的。艾丝黛拉和刘辰都坐在第一排,还是最靠近大门的位置,我甚至连装模作样的机会都没有。
我并不习惯于公开进行专业领域之外的讲话,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而从小姐又救了我。
“各位!请注意,摩根博士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重要!”她快步走上前去,向船员们喊道。
从小姐的英语发音过去总是带着一丝“女王口音”[注1]般的优雅,我头一次知道她还有一副如此高亢的嗓音。
看来今天是一个注定要突破常理的日子。原本我的想法只是悄悄唤出艾丝黛拉,现在反倒得面对这么多双眼睛。
周韺一定早有预谋。一名特勤人员在与通讯耳机另一端的不知名人士简单交流后,飞快地用记号笔在手掌中写下几个名字,又在我眼前展现2秒。尽管只是一晃而过,但我确实见到了自己想要见到的。
“皇帝陛下请您代她祝福即将出征的勇士们。”黑衣鬼魂传达了主人的意志。
她不只要我当她的“阿基米德”,还把传令兵的工作也派给了我。
露易丝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她的微笑每一天都能带给我新的勇气。从小姐向一旁迈出几步,为我让出用于发言的最佳位置。
胆小鬼伊尔莎,再没有什么可拖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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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即所谓的“RP”, Received Pronunciation,标准英语口音,也被称作“女王(或国王)英语(the Queen's/King's Engl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