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弥交于三界,算是个混沌的地方。本就灯红酒绿,就算是喜庆佳节、也不过是多了一些灯盏,热闹往来依旧。蝶庄外围也挂上了春节彩灯,只是内里幽静不改,依旧是流水宣亭、树木生花。
月白带着现出狐型的季无念直接进了丛生内院,让坐在台阶上的丛生“哇”了一声,仰目而笑,“你们这来得可真快。”她躺坐在门前台阶,身边有酒有杯,有一股桂花香味。丛生抬手,笑问,“这是新进的桂花酿,要尝点么?”
月白没动,季无念走过去接了她的酒杯,与她同坐,“阿扬呢?”
“……在幻梦。”丛生往外瞧了一眼,又转回来对着狐狸笑,“我不喜欢什么别离,还要劳烦你们跑一趟那边。”
月白站在一边、靠着廊柱,问,“出什么事了?”
“最近有不少人盯上阿扬,仙魔都有,”丛生轻轻一笑,“我能挡住,但是……”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月白应过她,此时自然打算遵循,只是她也问,“阿扬愿意和我们走?”
“……她识大体,也明形势。”丛生翻过来,向月白说,“她在你身边,对她对我、都好……”苏扬多一分保护,丛生就多一分安心。她垂目而笑,低低说着,“她那么聪明,是我做过最好的一笔生意……”
丛生的低落肉眼可见。季无念转了转手中酒杯,在丛生沉默时看着自己倒影。其中人浅浅而笑,被月光照亮脸庞却不见眼中神采。她淡淡说道,“其实,你也不必……”
“……绛绡,”丛生笑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此事不由我做主。”
若是可能,她也想带着苏扬做她逍遥的蝶庄庄主、幻梦花魁。可现实是旧主来信,魔尊相邀,丛生于情难拒,于理难敌。她能拖到此刻都已算幸运。而前日乌岚消陨,魔界大震,之前也出了一些事情。她觉得时日已近,在还能的时候、还是将苏扬送去安全点的地方为好。
季无念是明白她的,但这般发展还是让她有些意外。狐狸低头,竟也有些失落。
“阿扬我会关照,也会教她魂力修行。”月白此时接过话去,“只要她不乱跑……我尽力保她周全。”
“……噗。”这句“不乱跑”真是点睛,丛生笑道,“我家阿扬可比你的狐狸安分多了……”蝶庄庄主站定,双手拱前,深深一弯,“麻烦。多谢。”
言不及多,深意已达。
月白轻轻一句,“小事。”
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要说了。月白转身打算离开,又被季无念叫了一句。这小狐狸还坐在台阶上,在丛生身边,仰头对着月白笑,“月白,你去接阿扬吧,我再陪阿生一会儿。”
她大概有话要说,月白“嗯”了一声,一步虚空而走。
“她这能力真是方便……”丛生往后一靠,看着月白消失的地方笑起来,转头又看一旁的红狐狸,“你可知她那是什么功法?收不收徒啊?”
“……这好像是只有她才能用的法术,我也闻所未闻。”功法一事多为隐密,季无念没有过多追问。
“那也是神秘莫测,”丛生提起酒壶给她满上,笑道,“你们俩当真很配。”
水流哗然,一刻既止。季无念也就笑笑,“不过都是秘密多些……”
丛生主动问道,“那你留下、可是有什么秘密要与我讲?”
“是啊……”季无念喝一口桂花酿,醇香的蜜酒比昨夜的荔枝要淡,但香气更重些。她承着丛生注视,轻声说道,“阿生,近日仙门所流传的那种魔气,不仅对仙门有用。”
“嗯?”丛生来了兴趣,坐起身来。她比季无念坐得更下一个台阶,此时便往上挪一挪,“这是什么意思?”
“便是魔修,也会因那魔气疯狂。”季无念酒杯空了,就放在手里。这个杯子又宽又浅,上了浅色的磨砂釉,手感舒服。季无念指尖摩挲,继续说,“你以前、应该体会过。”
“……”丛生微微变了脸色,侧目看她,“你如何得知?”
当年丛生受伤的一箭,是她亲手射出,季无念自然知晓。可这不是她留下与丛生谈话的重点,便先不答,“你当年被阿扬安抚,从而知她天赋。她的天赋很特别……”季无念顿了一顿,“如果漆墨知晓,会想要她。”
“……想要她?”丛生瞬时间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季无念直直回看,“若你回去不带阿扬,漆墨会以你为诱,逼阿扬出现。”
这话中意思与丛生所知大相径庭。她原本一直以为会有人想以苏扬困她,现在这人却说……以她诱苏扬?
“绛绡你似乎对我魔族尊上颇有了解,”丛生浅浅笑起,眼底暗红,“还直呼其名……”
丛生一向是越怒越笑,季无念也学了不少这举手投足。她看丛生眸中泛红,不知怎得反而有些怀念。她撑起下巴,笑道,“你不还夸我神通广大?这魔界之主的事,自然是要知晓一些……”
丛生反问,“那神通广大的绛绡狐主,我魔族尊上、为何要寻阿扬这么个灵力难修的小姑娘?就因为她有天赋、能安抚狂躁?”
“……”季无念想了想,回答说道,“这种狂躁不是一般人能安抚得了的。”
“……”这个丛生知道,可她觉得奇怪,“便是如此,也不见得阿扬有多少价值……”这话说得不好听,但确实事实如此。苏扬在遇到月白前、半点不知该如何好好使用自己天赋。除却对丛生的安抚,都是一些小打小闹,丛生不觉得魔尊会看得上眼。
“……她的价值不在她的能力里。”季无念笑了笑,换回本题,“阿生,阿扬有月白护着,我也不希望你出事。你蝶庄秘宝众多,其中该有一个叫‘三丰擒神’的,是固本收神的至宝。你若是要去魔界,一定要把它带在身上。”她顿了顿,“阿扬不能无缘消失。你最好做个局,让凌洲夜袭幻梦,掳走阿扬。你便尽量留在人间继续搜捕凌洲……你蝶庄多年经营,人脉网络远过魔界各部,漆墨还是看重的……”
凌洲。
丛生一双圆眼直直,“你让凌洲来、她便来么?”
“凌洲做事高调张扬,计算精准却处处留痕迹,仿冒起来不难。”季无念想了想,又说,“冷剑难仿,但素琴佩剑讲究快雅,你找个会使快剑的可信人,突袭幻梦便好。”
“……你要我这般嫁祸凌洲,不怕尊上找她?”
“漆墨本就在找她,又有什么怕的?”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让丛生几乎想笑。她一下就明白了月白当日的苦恼。这人好像真的拿自己当个靶子,大包大揽、丝毫不在乎之后可能面对什么。就是可怜了护着她的月白,总感觉会有种气上心头不可发的憋屈……
“你这狐狸吧、是真的有意思……”丛生笑出来,摇了摇头,“可就算按你所说,阿扬被凌洲‘掳走’,她又为何要这么做呢?”丛生抓住她的目光,一笑而问,“心血来潮、抢个女人?”她顿了顿,“这与你口中魔气又究竟有何关系……”
“绛绡,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东西很多,”季无念从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回答,笑着甩甩尾巴,“这魔气来源是个秘密,阿生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至于凌洲……”季无念笑说,“她什么目的不重要,只要漆墨觉得她有目的就好。”
苏扬的特别有另一人知晓并看重。漆墨知道这点就好。
丛生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奇怪,“你究竟为何对魔尊如此……熟悉?”就算她曾为魔将,也只是对那位尊上有敬有怕,甚至觉得他喜怒无常、思绪难猜,为何绛绡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好像尊上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握之中?“你可是与我尊上有交?”
季无念摇头,狐耳一跳,“并无交往。”
丛生又猜,“那是月白……?”
“……”季无念摇摇头,想到月白那副样子、便笑出来,“她跟漆墨,大概聊不来。”
她印象里的漆墨是个狂热得有些神经的人,月白太冷了、应该不会想理他。
感觉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丛生干脆一笑,深深一口气吐出来。她又给两人一人倒一杯甜甜的桂花酿,看看当空这圆圆的月亮,“当日你们出现,我就知道你们不简单……”
而比起高深莫测的月白,这只小狐狸只怕更加隐密缠身。
丛生抿一口酒,放松了语气,只当谈天,“现在这天下多事,你们又如何打算呢?”
“……我啊,基本是随心而为,只为自己……”季无念看看杯中的酒,莫名喜欢杯子边缘处、液体拱起的弧度。她静静看着,又慢慢前伸,不自觉得玩起了杯酒盛月。她边玩边说,“至于月白……她的立场目的我也不知……大概就是随意玩玩吧……”
“……”随意、玩玩?
丛生一口酒顿在嘴边,心中不免同情起月白姑娘来,直说道,“你这话说的、也是狼心狗肺……”
季无念愣了一愣,笑道,“我的意思是,她对许多事情都不在意,也无感受,大多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但她对你是真的好,”丛生挑眉,“我看她愿意卷入其中,也都是为你。你若连这个都不承认,那月白一片苦心可就真是喂了狗。”
“……这个我知道……”季无念觉得自己有些有口难辨,只能说,“我也能为她去死,但……”
“啪!”
“哎哟!”
季无念下意识得手捂额头,结果手里的杯子也一起带去,连着撒了满头的酒。
看着那滴水的狐狸耳朵,月白按了一下她的脑袋,又顺手拿走了她举着的酒杯,冷冷一句,“活着。”
“……”揉着自己额头的狐狸可怜兮兮得看着侧后方的大人,乖乖一句,“哦。”
某位突然出现的大人喝完了季无念杯中剩下的一点酒液,绕了一个圈坐到丛生另一边。她挺喜欢这口味清甜的酒,比昨日的荔枝酒要淡,甜得很舒服。当她伸手去拿酒壶,又发现丛生正看她。月白边倒酒边说,“阿扬我带走了,你想知道她在哪儿么?”
“……”丛生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一句“多谢”。
月白还是那句“小事”,又递她一张白纸,“用这个,可以联系她。”
丛生接过,话还未及,月白开始倒酒、看着十分专注。
倒完酒发现丛生还看着,月白便多问一句,“怎么了?”
“刚刚绛绡说你是‘随意玩玩’,”丛生浅浅笑道,“我好像懂她意思了。”什么都是“小事”,感觉并不能入她的眼。
“……你觉不觉这个形容就很渣?”九一问她。
“……”月白才不想理九一,管自己品尝甜味。她刚刚其实听了全程,但现在还是打算装作不知,“她还说了什么?”
“绛绡说要做一场凌洲抢阿扬的戏,”丛生没有看身旁的狐狸,直接问月白,“你觉得呢?”虽然绛绡自己说了可以,但真正的庇护者是月白。丛生觉得,还是要让月白知道。
季无念默默剥开月白砸给自己的橘子,探出脑袋看看月白,十分无辜。
“做呗。”季小狐狸身上的麻烦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月白一点意见都没有。她喝一口甜甜的酒,确实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季无念剥好递过来的橘瓣她还是凑过去叼走,嚼了两口又皱起眉头,“酸。”
“……我觉得甜啊。”季无念自己吃一瓣,又喂丛生一瓣,“阿生你试试。”
丛生瞥她,心里的味道不好形容,嘴上都有些别扭,“你俩别在我面前这样,阿扬刚走呢……”
“其实我还挺惊讶的。”季无念甩甩尾巴,吃着她觉得甜的橘子,“我还以为你们会生死不离,却不想你居然真的会把阿扬送走……”
“生死不离……呵呵,”丛生从一旁拢了她三条尾巴抱在怀中,笑得可爱,“你这狐狸到还有几分浪漫……”她挑眼向月白,“那你可曾想过拉着月白与你殉情?”
“……”她们还真一起跳过山崖。
月白不动声色,季无念却先摇头,“没想过。”
“为何?”
“……不到死期、为何求死?”
“那不就是了?”丛生笑道,“若是别无他法,我自然要与阿扬共死。她一个人活不下去、我也舍不得……”丛生声音渐轻,伴月光飘忽不明。她本娇俏,又转身一笑,“但现在也并非山穷水尽,我觉得还有出路。让阿扬与你们一起,也不过是让我无后顾之忧……”
少女放下手中酒杯,用力起身。她张开双臂,笼络星空,让这一个世界都在她的怀抱和笑容里璀璨。
“我想与她同生,不想为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