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名字

作者:浅陌Kianmo
更新时间:2020-12-07 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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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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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小时候,最痛恨的事情,便是与人交流。

他们说我曾经有过一种名为爱斯伯格的病症,我也从不知道这病症对我到底有何影响。

在我进入我九年义务教育的第一个班级的前一夜,辗转难眠,便打开台灯写了五十字的自我介绍。

然后我进入班级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我发笑,原因是我姥姥把我的校服外套穿反了。

于是开学第一个月,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不懂事的孩子们当我是哑巴,趁老师不在,把我推倒在地上,用手指戳我的喉咙,然后对着所有人大喊:

“看看我们的小哑巴,会不会哭出来。”

我没哭,因为没有人会找我说话,我以为他们发现我不是哑巴之后,就会让我和他们一起说话。

现在想想真是搞笑。

我被推倒,再站起来,推倒,再站起来。

我只想静静地走,可是总有人从我身后把我推倒。

那次午后,我在学校的池塘旁散步,那个戳过我喉咙的男孩,把我推了进去。

我的头撞到了池底的石块,鼻腔灌进了大量的水,衣服湿透了。

我在医院住了三个星期,第一个星期是在重症监护室度过的。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之后,有一位范医生,每天都来我这里巡视一遍,有时候还会给我带一份白粥。

校长开了全体大会,把那个男孩不点名地狠狠批评了一顿。

现在回忆,那似乎是我第一次,与水撞了个满怀。

然后我开始讨厌水了,母亲试过让我学习游泳,可是我的身体在水中就像灌了铅,任我怎么努力,都不肯动弹分毫。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至少那个男生不再欺负我,而我找到了学校的宝地——图书馆。

平日里图书馆都是上锁的,只有在午休时间开放,但是那里有一扇后门,是从一楼食堂后面的旋转楼梯上去,那个门是没有锁头的。

就这样,趁着下课没有人看到我的时候,快步跑进图书馆,随随便便拿一本,津津有味地看,有时还直接拿回教室和家里。

这就是我的一年级。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被发现,但是一直没有人来找我谈这件事,我还是被叫哑巴,只是加了一个定语。

“一下课就失踪的”哑巴。

二年级开始,我似乎寻到了一丝丝的存在感,也许是天生,也是偷图书馆的书起了作用,我遣词造句似乎要比别人高出一大截,于是每一次语文考试最后的看图作文就次次都有我的范文,虽然现在来看,简单的排比就像是野草一般随处可见,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熟练掌握这样的修辞手法的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学霸”了。

第一次,我感到了别人的目光是为了我的成功而投来的,而我却恶心至极。

是恶意,如潮水般的恶意,那些人的眼神无不在我耳边低语着一句话。

“有什么厉害的,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不能让他们看到我。

这是我那时唯一的念头,于是我开始把我自己的作文轻轻写在试卷背面,然后再把身边同学的文章东拼西凑,完成一份缝合怪似的作品,我再也没得到过任何夸奖,也再也没受到过那样如潮水般的恶意,就算是被推倒在地,就算是被堵在书柜的一角,都不会有那一次让我感到更恶心。

我还是如去年一般往返图书馆,有时在走廊遇到同班同学,还会被按在墙角,被那些所谓学霸按下自来水,因为她们听家长说,喝自来水会让人变傻。

我更加厌恶水了。

有一次我把书藏在外套里,低着头快步往教室里走,却不小心撞到那个男生。

我发现他比去年胖了一些,怒目圆睁地看着我,大喊着我要用开水泼你的脸,把我再一次推到墙角。

他转身去接水,我竟害怕得无法移动,那冒着热气的水即将触及到我的脸颊的时候,他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自己两腿中间,还翻滚着不让自己触碰到地上那一滩热水。

小学饮水机里的水,应该不烫的。

而那本书掉到了地上,沾满了水。

我抬头的时候看到另一个女孩子,拉着我的手,出了水房,我不敢再去捡那本掉落的书,落荒而逃。

“我叫渝行,你不是哑巴对吧。”

“花晌。”

那是我在小学,第一次回答别人的问题,似乎也是我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名字。

花晌。

不知怎的,那时的我拉着渝行的手,竟想永远地握着,再也不松开。

那年的冬天,我姥姥把我爸的行李箱扔出了家门,撕碎了好几本他的书,然后转头告诉我妈妈,让他直接和你民政局见。

“姓花的男人真没用。”

他们说我爸爸无所事事,他们说我爸爸是废物一个,让我最好不要再和爸爸来往,这个家仅存的他的东西,就只有我手里写着看不懂的符号的笔记本,他上个星期还在教我那些拗口的发音。

“数学不好就不要太在意了,找点别的东西学学,天无绝人之路的,你慢慢就会懂了。”

过了两天我再到学校时,发现图书馆的那个门被紧紧地锁上了。

也许是因为书被偷了吧,也许是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了,只是发现我有借有还便没有追究,而这次却是一去不返了。

那年的我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九月,因为某些原因,渝行班级被拆散了,而那些班里的人,被分配到各个班级里去。

“我记得你叫花晌吧,真巧啊。”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似乎我在睡梦中,受了上帝的错爱,天使悄然而来,牵住了我的手。

渝行跟老师自愿调到我的同桌,那个被渝行踢倒过的男生再也没招惹过我。

时间平淡地,过去了两年。

“花晌,今晚你爸爸来接你。”

老师对我说。

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他了,当他出现在我的班门口时,还是老样子,温和的笑容,细心刮过的胡子,只是那个磨掉了漆的眼镜,换成了一副金色的。

他把我带到书店,叫我自己逛逛,我在二楼的小说之间穿梭时,看到了他坐在一楼的长桌上,前面有一大帮人,捧着书排队。

后来我知道了,那是签售。

知道他终于出了名,是在学校一次帮助贫困生的捐书会上,微胖的女校长在台上,说着感谢各位什么什么的客套话,然后说道“在本次活动中,五年二班花晌的父亲花延,为山区的小孩每人捐赠了一套图书。”

回到班里之后那些人追着我问道,花延真的是你父亲吗,他写的东西我一直在看。有的甚至还直接拿出书,给我指着那个花延的名字。

我以前从没注意,什么时候他的书被摆在了畅销书的专栏上,而从那时起,我在渝行家人和其他家长嘴里开始听到了我的名字,那个“花延的女儿”。

五年级,作文字数三百字,在试卷背面写作文的我却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而写在稿纸上的作文永远不过三百,每次的分数便是及格为止。

我觉得老师发现了,但是并未说破,就像之前的我摸进图书馆一样。

语文卷子发下来了,85分已经足够让我满意了,我把卷子收进书包里,渝行却看到了。

“诶诶,你卷子背面是什么啊。”

“没……没什么。”

我略微有些慌张,而她却是好奇地盯着我。

“给我看看吧,要是是秘密的话你也可以不给我的。”

她总是这样,对别人说的话不容置疑,却在对我讲话时给我留下退一步的余地。

“好吧,给你。”

只可惜,我从来没办法拒绝她。

接下来便是我两年没听过的称赞,天赋,能力,文笔,那些烂熟于心的词语,被她说出来,却成为了字字珠玑的圣言。

她问我为什么把作文写在卷子背面,我也交代了她未转入我们班里之前我的处境。

“你把它们写在正面吧,一定能让他们把嘴闭上的。”

是啊,为什么我一定要听他们的鬼话呢。

文章是我自己写的,凭什么他们不相信是我写的,我自己也不相信呢。

我的作文再一次被当做范文,甚至贴在走廊的布告栏里。

五年级的期末考试,光荣榜的榜首,赫然是语文100分,花晌。

讲解试卷的课间休息,两个女生公然在我的桌子边聊起来。

“那个花晌怎么分这么高?尤其是作文,她之前写的那算什么,这半个学期突然这么好。”

“她爸爸代写的吧,就是背一背就好啦,倒不如说基础部分,怎么可能一个错字都没有嘛。”

恶意。

我捂住耳朵,让自己不去听她们的话,桌子摩擦地面的声响却穿透了手心。

“你们有病吗?”

渝行推开桌子,抓起桌子上的书扔到她们面前。

“嫉妒心理这么强吗,你们了解小花吗?你们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你谁啊你,当她的同桌就能替她骂我们?有本事让她自己起来和我们说啊。”其中一个人挑了挑下巴,看我的眼神中尽是轻蔑。

“别说了……小鱼……”我感到自己的大脑一阵疼痛,似乎是被满溢出的恶意击穿了一样。

“那我不能代表她,凭什么你们就随便说她,你们到底算什么东西,拼本事你们指不定算第几号,羡慕嫉妒恨别人很有意思吗?”

“别说了……”

“呵,你看看她平时写的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这次考试考这么好,我猜说不定是偷了考试题了,她之前就经常偷书呢,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偷书?小花会偷书吗?那都是你们的意淫和偏见吧,要我说你们……”

“渝行!”

我站起身来,对着渝行大喊,然后声音又变得微弱了下去。

“别吵了……”

空气凝结了,我低着头,看不到她们的眼神,只感到了厌恶与同情潦草地汇在一起。

“我……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我锁上门,躲在厕所隔间的墙角,哭了出来。

“花晌在吗?”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的是渝行的声音。

我打开了门。

“别哭了,你看你都变丑了。”

她拿着纸巾,轻轻轻轻擦拭着我的眼角和脸颊,我只是僵着不动,等她擦完我脸上的泪痕,她的手心里又冒出来一块阿尔卑斯的咖啡糖。

“据说吃甜的会让人心情变好,你试试。”

我伸手去接,她却把糖收了回去,

“你手脏,我来给你拿。”

她慢慢撕开包装纸,把糖捻在手指间,送到我的嘴唇前,我犹豫着张开嘴,那颗晶莹透的糖,滚落在我的舌尖,咖啡的些许苦涩和牛奶的微甜便是我那时的心情。

我含着糖,扑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

“这是你爸爸给你买的,他说你这么大,该有个手机了。”

妈妈把我叫到屋里,塞给我一个黑色的小方块,背面的壳子上开满了花。

“喂,花晌。”

“我在。”

“你知道我们明年要考试,然后按照分数进各类学校吗?”

“嗯,已经知道了。”

“我们要进同一所学校啊,不然就没人保护你了。”

“嗯,我知道。”

“要是我比你差很多,怎么办?”

“一定可以的。”

“嗯?”

“我们一定,还能,在一起的。”

我一字一顿的说,仿佛诵读圣经。

刚开学,我就请了半个月的假,爸爸要去日本旅行,一定要把我带上,他说他想回自己的大学看看,而且让我好好听听别人是怎么说日语的。

“小花你真的很有语言天赋啊,不愧是我的娃。”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只是笑笑,似乎对一切夸赞,我都不怎么上心,可能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一种病症。

他甚至还在日本有签售,虽然不像国内那么盛大,但是人们也是接踵而至。

回到学校的时候,我落下半个月的课,都是渝行帮我补起来的。

她说她差我很多,但是事实上是她的语文英语都在正常水平,数学超常,而我是语文英语稍高于正常水平,数学却惨不忍睹,甚至已经开始在及格的边缘徘徊了。

卷子又发下来了,我自嘲的笑笑,我可能真的没有数学天赋吧。

“不可能!”

渝行大声否定我的想法。

“花晌,知道别人为什么看低你吗,因为你自己就不觉得你站在高处。”

“你就当帮我了,接下来的一年,相信自己,好吗。”

她的语气温和,而我无法拒绝。

她总是这样。

她把两份招生简章摆在我面前。

“我们就去这里,怎么样!”

我拿过那份印刷精良的纸张,扫了两眼。

“好啊。”

我答应的很自然,并非因为我对这个学校产生兴趣,只是想跟着渝行的步伐。

只是,不要让我离开她。

最后,大家的成绩都不差多少,我也跟着渝行,进了她想进的学校。

九月一号,她在我家楼下,站在满树绿荫之中,对着我笑。

“早上好。”

“早上好。”





新学期的开始,渝行如愿加入了学生会,我跟着她,但是毫不意外地落选了。

我以为初中生活就会安稳的,悠闲的度过,直到期中考试前一周。

班里那个经常顶撞老师的女孩拿起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然后笑着。

“这是什么老套的手机壁纸啊?你品味真差。”

我静静地坐在桌子上,握紧了拳头,手心有些出汗。

“还给我。”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有颤抖,更像是一种无力的乞求。

渝行不在。

而她们似乎就喜欢欺负我这种平日里有人庇护,现在却落单的人。

“呐,你们看。”

她把手机奋力地甩出去,甩给她那群小姐妹们,她们把我的手机传来传去,我坐在位子上不敢说话,直到她们一边笑着一边让我的手机获得了五分钟的锁定。

“切,无聊。”

她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着扫兴,然后随手把手机扔进了刚刚换完垃圾袋的垃圾桶里。

我不想说什么,坐在位子上,只是觉得心口一阵疼痛。

我似乎开始醒来——没了渝行,我又到底算什么东西呢?

我试图弯下腰去捡起垃圾桶里的手机,用左手手背抹了一下脸颊。

“你怎么了?”

我转过身去,渝行抱着计分板在我面前,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头,看到了在那个崭新垃圾桶里的手机,抓住我的右手,把我从垃圾桶前拉开,捡起了早已不是锁定状态的手机,抿了抿嘴唇。


今天我到的比渝行早,昨天晚上渝行例行跑步,于是睡得要比平时晚,自然,起的还会比平时晚,我已经坐定,渝行才进了教室。

那个女生坐在桌子上玩手机,渝行把书包放下来,快步走向那个女孩,夺下她的手机,精准的扔进了垃圾桶里。

“你这家伙!”女生才反应过来,抡拳挥向渝行,渝行用小臂挡住对方的小拳头,然后重重地用另一只手肘锤在她的肩膀上。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包括老师。

而我却心知肚明。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渝行的父亲,他西装笔挺,看起来像三十出头的职工,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他在午休的时间,叫我去会议室。

出乎意料的,渝行也在。

“渝行说是因为你才打别人的。”

我黯然,默默地点头,无可辩解。

他站起身,抖了抖西装,走在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头,然后离开了。


渝行说,她父亲和老师一起调取了监控,发现真相是渝行所说,女生拿走了我的手机,并且扔进垃圾桶。她只是为了让女生知道,花晌不是她欺负得起的人。

我笑了。她拍了拍我的面颊。

“别担心,我在。”

我感到眼眶和脸颊一齐变得湿润起来,水珠落在我的脚边。

她用食指的指节擦掉了那些液体,温柔的像是被天使亲吻。

我想如此依偎在她身边,直到我们全都老去。


我喜欢把用手机拍的照片,不加任何文字地投进朋友圈里,只有渝行和父亲会保持着点赞的习惯。

某个月与父亲的见面,他送了我一份礼物。

尼康的D750相机,拿回家之后我的母亲抚摸着相机的轮廓。

当晚她哭了。

你不能总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

母亲说的。


年初的春游,我在公园的河沿走着,耳机中播放着雪国。

或许有些悠闲,但是冷不丁跑来一个小孩子,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的手机离开了手中,幸免于掉在水中的厄运。

而我就不很好运了。

我没有叫喊。

我习惯于没有叫喊,习惯安静地受难。

我讨厌水,它毫不留情地灌进我的鼻腔,不留一点呼吸的余地。

我试图挣扎,水草却缠住我的脚踝。

原来溺水的人,不会挣扎。

我似乎像是站在水里,只是永远都触及不到水面的上方。

熟悉的温度环绕我的全身,对方被水浸湿的发丝粘在我的脖颈上。

渝行。

就算意识再薄弱,我也会感受到她的存在。


在医院住了大约三四天,回到学校发现之前那个女生已经被休学了——她给了那个孩子二百块钱,叫他把我推下水。

我低着头,像是一直以来一样。


初一剩下的时光度过的还算平静,我也拿了两个征文比赛的奖,父亲没有接过我,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花延,就算别人拿着我父亲的书看得津津有味,我也丝毫没有作为。

我跟着渝行去过几次游泳馆,也有下过水,不过当我的身体接触到冰冷的水刹那,就如窒息一般无法动弹,最后只落得一个被连抱带拉带上岸的下场。

我讨厌水,从小开始,一直很讨厌水。


那年暑假我开始学会自己坐公交和地铁出去走走,拿着我的相机,四处走,四处拍,每个月也会和我父亲见面一次,他总是笑着告诉我他又到哪个城市那个地方去玩了,说来也怪,他虽然去了很多地方,但几乎没有几次会推掉我和他的见面。

初二下学期的年初,他带我去了日本,看樱花。

那时候我在日本街头,已经能听得懂路人的聊天了。


我把相机放在了课桌上,被老师叫走,回来的时候,有人在把玩我相机的镜头。

“可以还给我吗?”

我对着他说,我曾经从来想不到我能自己面对这样的事情,我默默地走向他,他举起我的相机,笑的令人恶心。

我快步走到他的桌子前,拿起他的手机,伸到窗户之外。

“有本事你扔啊。”他一脸不屑,一副要砸掉我相机的样子。

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的气血全都在往上涌。

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渝行从门口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一本新华词典打在了他的脸上,她夺下我的相机,装进包里,把它递给我,拿过我手中他的手机,一点都没有犹豫地扔出了窗外。

当晚她告诉我,她想和我一起考进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学校。

她说她要跑起来,于是我跟着,害怕她把我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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