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阴柔,连雨都是温吞的。可是温吞也有温吞的脾气——连下几天绵绵不断,能让再烈的人没了脾气。路上泥泞堆积,很难出门,潮气也益发深重。
小黛因为之前兴致高昂,与飞白走了许多路,还不觉得怎样疼,被湿气一引,腿间疼痛便见缝插针地袭来,在膝盖里敲锣打鼓。
飞白不敢再让她多走,平日里细心照顾着,薄贴、汤药不断,又用小布袋装了石灰放在房里各个角落除湿,里里外外地忙,只为缓解她的腿疾。
时间却陡然安静了。
两人或下棋翻绳,或折花插瓶,或教鹦鹉念诗,或念读小说,或干脆一齐躺在床上,在红帐底下咕咕哝哝说闲话,馋了便拉开螺钿小抽屉吃零食。
她们成了两只雌燕儿,横卧在自己的小巢里,团团青影双双伴,只是身下没有嗷嗷待哺的崽儿。
说到高兴处,飞白翻身上来,直将她吻个密不透风。小黛羞羞怯怯偎在她怀里,从发根到耳珠都泛出可爱的粉红色,小小身体也要从那粉纱小夹袄里跳出来。她感觉身体里有火,在腹内滚滚燃烧。
飞白的手指是风,游曳到哪,便将火舌引到哪里。
火烧到她裙子下面去了。小黛红着脸,拉了她不安分的手。飞白的手细条条,嫩生生的,指纹摸不出来,只能感受到曲折掌纹。小黛来回摸索,挠了她的痒筋,飞白忍不住咕咕笑了。
“小乖,做什么?”
“我想摸摸飞白手上有几个螺几个簸箕。”
“唔?”飞白睫毛一抖,对灯细细数了一番,“我手上……有七个螺,三个簸箕。”她来了兴趣,又翻过小黛的手看。“你呢?”
“我手上没有螺,一个也没。”
飞白笑道,“有螺如何?没有又如何呢?”
“当然是螺越多越好,可以装粮食,又能聚财。有七八个螺,都可以做大官了。”她有一种天真而笃定的态度,用算命先生的口吻慢吞吞道,“手上没有螺和漩,没命聚下财和钱。”
“那也未必。也有人说‘十把筲箕,银子挑起。’你如今可是个颇有余财的小地主婆呢。”她刮了下她的小鼻子。
“地主婆?”小黛撅起嘴,嘟囔道,“我是顾太太,不是地主婆。”
“好,顾太太。”她见她娇憨,不由笑了,轻轻衔住小黛的笋尖。小黛只觉一股热气从鼻子眼里喷出,又有茸茸的短发梢子扫在手上,像一只猫在与她玩耍。小黛被她逗得咯咯直笑,急忙抽出手,搂住她的颈项,向怀里偎得更深更紧。
“不许吹了,坏飞白,你知道我怕痒。”
“你亲我一口,我便依你。”
渐渐的,帐子里洒落一阵笑语嘤咛。
当真是——俏语娇音满室闻,如刀断水分不开。
春意渐浓,又到了海棠初开的时候。
庭院里横逸出一片浓浓淡淡的红雾,濛濛微雨中,衬着黛色瓦,铜风铃,白粉墙,青石地,仿佛一卷写意的烟雨海棠图,而她们正是一对画中眷侣,以工笔雕琢,有无限情意。
飞白立于庭前为小黛梳发。她新发长得慢,养了一年多的头发才堪堪过耳。飞白向来在打扮上别出心裁,便是普普通通的齐耳短发,也能翻出新花样儿来。她从她头顶到脑后分两边编了小辫儿,额前垂着满天星刘海儿,被她巧手一弄,人也多了些俏皮。
飞白看了看,很满意,但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又去院里摘了一对胭脂色的海棠花,一朵与自己,一朵给小黛。
她伸手簪花,笑意盈盈;她低垂螓首,娇羞默默,任由她的指尖穿过鸦鬓,触碰幼嫩发根,最后在花瓣上停留。
两张脸贴在一起,同样的编发簪花,同样的粉霞映面,启唇轻笑,是长在一起的并蒂芙蓉。
“太太,你真美。”飞白端详着她,笑道,“‘这个时候,真该开一坛女儿红,小酌一杯才是。”
小黛甜甜笑着,爱惜地抚摸着鬓花,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嫩嫩一声“姑娘。”
是宝恩。她端来一碗乌头汤和一碟蜜饯,满屋子都飘满中药的苦味。
小黛是习以为常的了,捏着鼻子,乖乖喝到见碗底。由于身体怯弱,她要吃许许多多的汤药和补物,自嘲是个药罐子,飞白却心疼得紧,只恨不能有名医平复她的病痛,为此也没少烦恼。
“小黛,我会为你找更好的医生。荣安堂的虞大夫最擅针灸,可以缓解你的腿疾,双林医院的孟……”
小黛动容,捧住她的脸,指腹怜爱地摩挲着,抚平她皱起的眉毛。
“没关系的,飞白,你不要太担心,我心里有分寸,不会瞒着不舒服的。”
小黛吻一吻,温言安慰道,“痹症是老毛病了,一遭湿冷便会疼,三天好两天坏的,缓一缓便好了。其他的小毛病,好在没什么太难受的。自从吃了孟医生开的钙乳之后,倒觉得睡觉比之前香些似的,牙齿也不怎么松动了。”
飞白道,“那么……”
小黛笑道,“大夫都说平时调养得好,也没什么大碍。飞白还不信大夫的话么?”
飞白细细望了一望她的脸色,柔声道,“气色倒还好。只要你开心,我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小黛心里热乎乎的,握着她的手晃了一晃,笑道,“我是再没有烦恼了,你也要为我保重自己。若为我日夜悬心,我反而不安了。”说着,她沉思一会,又玩笑道,“一定是我哪一世修来的福,才遇见了你。”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呢?”飞白皱眉道,“我最不喜欢你这般妄自菲薄。再说下去,又要伤感了。”
小黛细细道,“只是你待我这般好,我却没能……”她一思索,只怕飞白不喜,忙掩了口,笑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一回事,我已经为你做好了一双鞋,正要给你看呢。”
“咦,什么时候的事?我却不知道。”
“这是个小秘密,因为要偷偷给你一个惊喜。”小黛抿着嘴笑,“可不许嫌我手艺粗糙。”
“你的手艺若还粗糙,那就真的再没有细致活儿了。我的香袋和围巾,哪个不是出自你手?别人见了,也都夸漂亮呢。”飞白心中欢喜,道,“好小黛,快拿出来让我过过眼瘾罢。”
难得听她撒娇的口吻,小黛笑意更深,便让宝恩去拿。她腼腆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和那些店里的高档鞋比,只能穿着玩玩儿。”
“刚说了不许妄自菲薄,结果又忘了。”飞白轻轻捏一捏她的双腮,“我非拧你不可。”
小黛笑着作揖求饶,“飞白,是我忘了,你就饶了我这回罢!我如果再说,你就哈我,这可好不好呢?”
“这是你说的。”飞白笑道,“我定要寻一只胖胖的、毛毛的大狗尾巴草来,你说错了话儿,就直钻你胳肢窝里挠去。”
“好狠毒的人,我可再不敢说了。”小黛咕咕笑了两声,宝恩已经将那布包拿了来。小黛亲自揭开,拿出一双崭新的绣鞋来。
简简单单的学生鞋样式,湖蓝布鞋面,藕色方格条纹内衬,做了搭扣,底是平跟。鞋头上针脚密密,两条小金鱼鼓着大眼睛摇头摆尾。一条橘红,一条紫红,穿梭在水荇绿藻里,素雅中透出几分活泼鲜丽。
飞白细细摩挲,只觉无一处不精细稳妥。她摸着花纹笑道,“居然还有银色小贝壳呢,真是俏皮,穿上我也显年轻了。”
小黛听她高兴,也拍手笑道,“我想大小尺寸应该没什么错处。”说着她便示意飞白坐下,“让我为你穿上好么?”
飞白哪有不依她的,看着小黛弯下腰,小心抬了她的足,为她套上鞋子,扣好搭扣。
一溜细瘦的手指儿在她脚上衡量,指肚与肌肤带来葳葳蕤蕤的痒,藤蔓般顺着脚踝蔓延,哧溜溜缠住她的四肢百骸。
在一怀欣喜里,飞白的心花儿也被她摸柔软了,成了半透明的梨花瓣子,在一阵阵的春风里,飘飘荡荡。
她情难自禁,一时也俯身去,小黛才抬起头,鼻子正擦了她的唇。
是不经意落了一个清浅的,甜美的,落花儿似的吻。
春风也因此沉醉。
小黛笑了,“走走罢,试试鞋子衬不衬脚。”
飞白依言,兴兴头头地走了一圈,直问尔冬一干人,“如何,可好看么?”她脸儿也亮了,带着小姑娘志得意满的得意微笑。
娟子宝恩一团孩气,只知道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娟子笑道,“姑娘的针线真精致。”
宝恩道,“姑娘这么用心,做的又这么精致,一定花了很长时间。”
小黛一直听着,笑道,“也没有很久,我并不觉得累。”她柔声道,“等你们有了心上人便知道了。一想到她的笑,千千万万,都是值得的。”
娟子侧头一想,晃一晃宝恩的手,宝恩不由将她的手握紧了。她们并非磨镜,却也能够模模糊糊懂得小姐和姑娘的感情。
之前她们在人牙子那里很吃了一些苦,因为彼此有相同的遭遇,反而渐渐生出一些怜恤的特殊感情。很难说这份感情与风月有关,但同样像胶水一样,将两个素不相识的小人儿紧紧黏在一起,成了一对分不开的依靠。
尔冬细细看了看,点头笑道,“真是精致,这颜色也巧,正适合穿颜色淡雅的衣裳,真难为姑娘怎么一针一线做出来?”
正说着,被鹞子一拍肩,只听她悄声说道,“我瞅着也觉得好。小姐和姑娘鹣鲽情深,如今是修得正果了,看得我怪眼馋的。”
“好家伙,你分明是眼馋小姐的鞋呢。”尔冬眼波一横,继续嗑着瓜子,笑道,“我和你说,我帮你缝补个衣裳口子还成,做鞋这等细致活儿便再没指望了。”
鹞子见她眼波一扫,檀口轻启,一下一下嗑着瓜子,腮边两个银坠子轻轻晃荡,虽不白皙粉腻,然而眯着眼笑,却自有一种妩媚在其中,不由一呆。
“听你这么说,等明儿她的衣裳怕是没一件好的了。”飞白笑道。
尔冬笑叹,“可不是?偏遇见这命里的天魔星,想躲也躲不开。”
飞白听出她话里并无不悦,再一看她们神态,很有些不拘束的亲昵。虽不能断定十拿九稳,却也不再和之前那般吞吞吐吐了。
“小姐怎么只看着我笑?”
“我是看见黄鹰扣了鹞子脚,这才笑的。”
这时候鹞子与她对视一眼,哧哧发笑起来。尔冬羞红了脸,侧头将瓜子皮一吐,佯装不懂,“我可不懂你们的眉眼官司,鬼鬼祟祟的。”说着便起身走了。鹞子也不追,只笑眯眯拣她剩下的瓜子吃。
“怎样?”
鹞子笑道,“听小姐说那句话,她害羞了。”她向她的方向一努嘴儿,笑容里有些暧昧的意味。“小姐看到那镯子没有?”
飞白转念一想,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原来是成了两口子了,恭喜恭喜,怎么不与我说?”
“也不是,到底还没到那一步呢。”鹞子笑道,“承小姐吉言,倘若真我和她真成了两口子,定要热热闹闹地大摆酒宴,请小姐姑娘喝喜酒呢。”
“呵,你不是最胆大包天的人么?”她悄悄笑道。
“她那一本正经的性子,旁人稍微戏谑些便要吓跑了,我哪能只顺自己的心意来?”鹞子嘟囔着,皱了眉笑道,“或许就是一物降一物罢——老天让我被她降服,也无可奈何。”
一物降一物。飞白点头,啧啧道,“我便等着你的喜酒。”
鹞子哈哈一笑,“我也时常想着,小姐姑娘如果得了娃娃,不知又是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