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沧海山前还是冬天,从大门前望过去,沧海殿的四角飞檐像是振翅欲飞的凤凰,就等风再大一点,满脊背的积雪就会被扑簌扑簌抖落下来,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高空俯瞰下去,白鸟朝拜倒是看不见,只能瞅着冻僵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小麻雀——沧海那灰扑扑的茅草房。
祝时归觉得,沧海殿那点气势,全靠同行衬托。不然她不会觉得,陈清之浑身慢慢散发的怒气,把沧海殿挤得摇摇欲坠。
面前女人的脸看起来很平静,只有晚霞在她脸上被点燃,噼啪作响地烧着,一直烧到了天边。
这种时候的太阳不太会刺眼,所以陈清之搞不明白,为什么祝时归总眯着眼欣赏落日。她要是知道,祝时归其实是在幻想自己和情郎在这种景色下你侬我侬,估计能笑上一整年,就算知道主角之一会有自己也不会觉得难为。
按祝时归的说法,多的是时候,还是玉面郎君宋青羽,五国第一美男楚今尘这些让万千少女失去理智的存在。这种时候月见恶狠狠骂她一句“恶俗”,才能把一头扎在梦里的祝时归给拉回来。
俗就对了。她祝时归就是个最俗最俗的俗人。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舒舒服服赚钱,安安稳稳度日,要能不努力就吃香喝辣,让她节操碎一地都行。
月见听见祝时归这话,一边笑一边问:“你这么没底线,当初怎么就那么有底线地跑掉了?”笑完端着洗菜水,哗啦一声泼到祝时归脚边,门关上走了。
当时,祝时归站在水坑里没想明白,现在站在陈清之面前,也还是没想明白。她一个俗人,为什么七年前要在陈清之娶她的时候跑掉,为什么七年后有要把陈清之彻底惹火。断送了她当富婆的最后一丝丝希望。
单纯归结为争口气,那也太蠢了。祝时归想不明白就去怪陈清之。就因为一句“蛇精”生气,陈清之也很蠢。
按理说,陈清之这么傲慢的人,能叫她自降身段和别人生气简直就不可能。要是真有人指着她鼻子大骂“暴君”估计连一个白眼都讨不到。要有那也是这人太吵。祝时归自己也没惹火过她,于是当年祝时归学阿钟,成天叫她‘蛇精’结果一点反应都没有的时候,祝时归还挺失落的。明明阿钟这么叫她……
啊,对了。阿钟这么叫她来着……
“你看我现在收回来得及吗?”祝时归呲着牙,笑得僵硬。她其实内心也不是很后悔,还有点得意,挺难堪的。她得多卑微,仅仅因为陈清之为她生气而得意。祝时归爹娘知道,估计得从坟里气得跳起来,拿棺材板压死这么个不孝子女。她记得,阿爹的官,是陈清之撺掇着老瀛王贬的。
“别了。”陈清之坐回了位子,夕阳掉落的浓重阴影吞噬了她,祝时归只能看清她暴露在暮光下微微颤抖的食指。
她明白了陈清之仍余怒未消,只是在竭力克制。听月见说,阿钟死后,她老是动不动就把奏折摔在大臣脸上,有一次还不小心砸在了不远处的月见阿爹。气得月见扎了个小人当陈清之刺,现在还在压首饰盒子底下。
祝时归报复她:“你那么心疼你爹,当初你怎么也跑出来了?这可比被折子砸更疼欸。”
月见瞪了祝时归一个白眼,然后就不说话了。她一直坐在炉子旁边,烧开的水壶咣当咣当响地刺耳,她也没动。直到祝时归催着给客人泡茶,她才如梦初醒。
这种沉默再次出现在陈清之身上,让祝时归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她居然在后悔。
“小归你——”阴影动了动,她把字句咀嚼了一遍,吐出来又是不一样的话“我一直知道你在哪里。”
陈清之语气很低,像是在示弱。她猜出来,祝时归是故意用阿钟的叫法气她。
七年,胆子涨了不少。
她以为祝时归听到这句话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反应。但她等了很长时间,祝时归没有说话。她发现,祝时归学会了收敛声色,喜怒哀乐像是一条鱼在深海悄无声息地游过。表面上的日复一日的波涛,只不过是为了掩藏暗流的伪装。
祝时归变得有些像阿钟。
“你知道我在鹤亭客栈?”最终祝时归只问了这样一句。
陈清之点点头,她没听出来祝时归语气里的绝望。
吸气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响得真切又空旷。
“然后你还是在那里杀了人,放了火?”吸进肺里的冷气不由自主地把笑冻在祝时归脸上。一个很硬很硬的笑,摔在陈清之眼睛里,砸出来一大堆冰碴子。
她看着阴影里的陈清之,她不知道那看不见的表情是嘲笑还是什么狗屁东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陈清之干了这些以后,还是这么泰然自若地坐在她面前,还能用那种语气来告诉自己她有多么绝情。她只想揪住陈清之一尘不染的衣领,把她狠狠摔在脚底下血污里。
祝时归办不到这些,她只能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就和阿钟被抓的时候一样啊,陈清之。”
早些年,祝时归还在瀛都,大家闺秀包袱都比较重,她属于被压垮了就直接撂挑子不干的类型。她阿爹看着女儿长得不错,是有心思拿了她嫁人,垫垫自己的官路。可步子大了会扯着蛋,何况她爹跨的还比较立体。可喜可贺,只扯着了蛋,没把腿劈折。他爹去边疆任职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千叮咛万嘱咐,就等留在瀛都的祝时归能嫁个显贵宗亲。顺便逆天改命,谱写家族壮丽史诗。
可惜,祝时归人精归人精。人精也是人,是人就会犯傻。祝时归觉得自己这个逻辑没有问题,进而推演出来,她不是傻,只是犯傻而已。
追求婚姻幸福不太可取,譬如她爹走的时候啥都忘了,独独没忘她娘死后一个月纳的小妾。给人一块儿带去了虫蛇之地受苦。万一她千辛万苦嫁的显贵没个注意给诛九族了呢,不至于啊,真不至于。
事业上进才是真理啊!于是祝时归聪明地,把自己的包袱踢得更远了些。决定依靠自己的真性情在这里大展拳脚,闯出一番天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啊!
这词儿一想,有内味儿了。搁下话本,祝时归看着封面上《最强皇妃XXX》几个苍劲的大字,踌躇满志。然后在陈清之和阿钟的加持的‘最强关系户’的头衔下,迈出轻快的步伐。在一众大家闺秀里显得格格不入。
祝时归不知道,她这想法放在若干年之后,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大女主。高级一点,她天资聪颖,武功盖世。会有三四个男人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心甘情愿给她犯的蠢事儿擦屁股。最后随便挑个嫁了,旺夫顺带当个皇后,博得一众懵懂少女热泪盈眶。
低级的祝时归还不知道,现在她找不见回去的路的行为,以后会被很多火眼金睛的观众,以及历届大女主扛把子痛骂丢了大女主的脸。
自古以来浪漫都是相通的。接下来的剧情,不论是若干年后的观众,还是祝时归自己,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来。
要是真转角遇见陈清之,祝时归自己顶多觉得狗血,若干年后的观众可能就要大骂‘烂俗’了。
虽然并非陈清之不可,但就目前来看,此人要素齐全,谈起恋爱会比较爽。当然谈恋爱的又不是观众,把头塞在铡刀底下的爽他们感受不来。所以她宁愿不去谈这个危险的恋爱。
看到蹦出来的是霍钰的时候,祝时归欣慰中带着点奇怪的失落。她是不想谈危险的恋爱,可没说不想谈安全的恋爱啊。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想到了季晚游。
吓到她差点没把喝的粥给吐出来。
看见她揉着太阳穴,霍钰边给她往前带路边殷切问候。
“山上很冷的,没些功力很容易伤风。我和季四路数不一样,真气阴寒。可帮不了你啊。”
哑巴祝时归拉了拉身上的单衣,山风吹得她抖抖索索,比拨浪鼓还摇得欢。这话能什么意思?该不就是季晚游耗着真气让她祝时归没受冻呗。
说得真隐晦,要不是知道季晚游是个傻楞,她都怀疑是那厮自己教的。
“这黑灯瞎火的,天又这么冷,难为霍小道长还跑出来了。”
“听祝老板这语气,好像不太乐意我出现?”一开口就知道和季晚游不是一个档次。“要不我走?”
“没,没。”谁狼狈的时候想被别人看见啊。祝时归虽然这么想着,但当时她其实希望能有个什么人突然出现,救她一把。只是,那个人不是季晚游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始在意起了自尊。
估计季晚游看见过她更狼狈的样子,相对之下这么点狼狈也就没那么扎眼。终于找到了特殊对待的理由,祝时归变得轻松了一点。
天光如刀,一挥挫了万物的锐气。混沌在这一声号令之下,开始从地底慢慢攀附向上,把天地都拖向昏沉酣然。沧海十二峰蘸了夜色漆漆,几笔向上,道是破了这暮合四野,黯淡的霞色里便漏下几粒星光。
前边路走得一颠一颠的少女漫不经心地搭腔。“先说明啊,我呢,也不愿意快天黑了跑出来,遇见老板给您添堵也实在抱歉。要不是那五小姐,我真不至于被顾小七堵着门不让出去,现在才有机会溜出来。”
也对,被十七岁就进入贪狼榜前十的天才剑客堵着,变成苍蝇飞出来都悬,何况霍钰这个大活人。顾云起大概也是见她快被憋死了,才故意放出来透透风。真难为这霍家丫头了。
“不过,都捉拿完叛贼了,陈——五小姐为什么要来沧海?”
“唉,这不名剑大会了吗?来挑人了呗。”霍钰没听出来祝时归那稍微的不自然,她以为谁都和她阿爷一样,位子再大,背后里还是叫大名,显得他们都是孙子。
“沧海向来远朝堂之事,就是瀛王想来,那也不会如此容易啊。”推敲了半天,祝时归决定还是问下去。谁知道这陈清之条毒蛇的又往哪儿咬。
霍钰脚步一顿,走路慢了下来,等祝时归追上她,才小声开口解释。“嗨,祝老板山腰做着生意,江湖纷扰都离得远。沧海的不景气哪儿能觉得来?这不都找你代言招生广告了么。穷,真的穷啊!不问凡间早跟不上时代了,你看隔壁昆仑和五毒教,搭着西滇和南越一路高歌猛进,中雍的大佛音寺靠着国教加持长盛不衰。沧海再清高,也经不起人家财大气粗,拿钱砸你啊!”
怪不得季晚游急得想注资鹤亭客栈,感情想趁着改革春风赚点开学钱补贴财政?
祝时归暂时压下吐槽,继续诚心发问。“天极阁的武榜贪狼上,沧海弟子那可都名列前茅,那还不够?况且名剑大会作何解释?”
“那又如何?没钱宣发谁知道,除了顾小七和我师父这俩前十的,剩下的弟子约等于无。除了抱紧东瀛大腿,还真没什么好办法了。”
霍钰说完就放开了压低的声音,少女如歌的笑声渐渐远去。
“谁说江湖里身不由己的是人,它自己不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