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羽借口身体不适,难得提前离开公司,把车泊在路边,等候远藤出现。
她不清楚远藤几点下班,只知道似乎比她早一点。她们仿佛生活在旧世纪,谁也不提交换联系方式,散步时不至于谈论工作,她不了解情况在所难免。重逢以来每次相遇,其实都取决于运气。
她无意破坏这份偶然性,反而对它生出一丝感激——她不应该接近远藤,不论理由多么正当,不必每天见到远藤,称得上是一种幸运。虽然曾经割舍不下远藤,但她已经另有新的爱人。如果中岛得知,一定会很吃醋。她几乎可以想见中岛的反应:“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个人!”
她当然不敢对中岛提起远藤,生怕中岛以为自己是替代品。她最知道她们相像,又完全不一样,否则不会喜欢中岛,更加遑论交往。回忆尽管美好,却不能够阻止她开始新生活,这是她的权利,摆脱随时间逐渐淡漠的阴影。
她可以对中岛起誓,那晚在阳台表白时,她忘记了一切烦恼,眼中只映照着中岛。她在日记里坦率地形容,自从中岛闯入她的生活,透过黑压压的密云,她重新窥见了太阳。
原本她对阳台抱有抵触心理,花盆埋藏着太多半截的烟头,和缭绕的烟雾一般,她羞于启齿的心事。看似空荡荡的,实际沉甸甸的。是中岛让她自觉收起了烟具,又拽着她买回绿植点缀装饰,她才喜欢上自己的阳台,乐于在夏夜里感受清凉。
也是中岛提议摆一张小沙发,午后她慵懒地倚靠着看书时,中岛会蹑手蹑脚地走近,从臂弯的空隙钻进她的怀里,拨弄她垂落的蜷曲发尾,哼唱着自己创作的无名乐曲。
中岛中学时期养过一只文鸟,她说怪不得感觉你好像小鸟,既喜欢唱歌,又毛茸茸的。
中岛困惑地看着她:“我为什么毛茸茸的?”
她亲吻着中岛的脸颊说:“你长了好多会发光的小绒毛。”
中岛抓住她的手腕摇晃,撒着娇说小绒毛才不会发光。
她附在中岛耳边轻声地肯定:“我眼中的你一直都在发光哦。”
“我是会发光的小怪物!”
“明明是会发光的小鸟!”
中岛啄了两下她的嘴唇,故意用尖细的声线笑说:“会发光的小鸟——超级喜欢你的。”
她的太阳,她的小鸟,天真单纯,无忧无虑,如果因为她的关系受到伤害,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她希望中岛永远不知道远藤的存在,毕竟实在没有必要,说出来只会给平静的生活徒增不安。
可惜工藤不以为然:“要不是我意外撞见,你想瞒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有没有动脑,这种事情你不坦白,难道等她亲自发现?背着现女友和前女友联络,就算是和平分手也不应该!你知道她会有多不安吗,尤其是遇到你这种情况!”
工藤表现出惊人的共情能力,代替中岛向她兴师问罪。幸好她们躲在最角落的卡座,中岛听不见她们的交谈。
“如果她不知道,就不会不安了。所以我不想告诉她,她只要开心就好了。”她自以为逻辑无懈可击,却立刻捕捉到一个漏洞,爱情是不可能只有快乐,没有丝毫痛苦和挣扎的。
“姑且不论你这个心态对不对,就当你是为了不让她受伤害,但你也没有告诉我。”工藤话锋一转,语气尖锐犀利,“你还是没有放下她。”短短两句话,牵扯四个人。
“我放下了。”她轻声说,“否则早就——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搞错!你还真的想过——”工藤几乎用眼神杀死她,她在温暖的餐厅里发抖。
“不是的!我没有!”掌心磕在桌沿,疼得她翻白眼。那仅仅是一个假设,不具任何现实意义。
“那你对我心虚什么?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工藤步步紧逼,厉声地质问她。
“不是心虚,是来不及——”
“她回来已经快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我们没见过面?你跟我说没来得及?手机是被你吃了吗?你哪怕随口提一句,我都不会这么生气,但你什么也不说,像要独占她似的,让我觉得你心里有鬼,你懂不懂我什么意思?”
她避重就轻,转移了话题,脸色晦暗,嗫嚅着说:“你不是见过她了吗……她比以前瘦了好多……我只是担心她,关心一下朋友……我好不放心,怕她生病了。你不知道我多希望她过得好,可她看上去真的一点都不好。”
工藤的嘴唇翕动,但没有发出声音,良久才哑着嗓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希望你也这样看待我,我不和你绕圈子了,你老实地告诉我吧,现在对她到底什么感觉,有没有克制不住的想法。”
她逃避了三个月的问题,被工藤直截了当地提出,犹如一记当头棒喝,她震荡得不知所措。从重逢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停暗示自己:“我已经变了,她一定也是。”但每个落灰的细节都表明了,她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她苦笑着向工藤承认说:“世界上没有人不爱她吧。如果是你,会拒绝吗——和她重新建立起联系的机会?我恨不得拼尽一切力量抓住。”
“我会。而且,如果是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错过她,不必事后补救。”每一个字都无情地敲打着她,指控她的思想举止错得离谱。
“我会愿意错过她吗!这是我可以选的吗!”她的情绪终于爆发,“不是她丢下我的吗!”
工藤不再说话了,和她沉默地对望。最重要的问题,远藤究竟为什么不告而别,她不知道工藤是没有想到,还是不忍心问。她没有勇气向远藤探问,远藤貌似也不愿意提及。而且她缺乏好奇的资格,她已经是中岛的恋人了,一旦问题脱口,情况就会变质,她不只是不敢提问,更加不敢听见答案,知道如果自己试图改变现状,一切都将会不可逆转地粉碎。
原因背后的真相或许是她无法承受的,但事到如今显然不能够再继续逃避了。工藤的意外知情只是催化剂,迟早有一天她必须做出决断。
远藤走出大楼。她打开了车窗,呼唤远藤的名字。远藤茫然地走近,一见她就露出笑脸。她险些被暖意融化。
“今晚你有别的安排吗?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期期艾艾,毫无底气。
远藤点了点头:“我晚上总是没有安排的。但为什么突然——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们就不能吃饭了吗?”她焦躁地磨蹭着方向盘,唯恐远藤拒绝她的示好。她也知道自己有多唐突,然而忍耐已经濒临极限。
“当然不是,我好高兴。”远藤抿着嘴唇,鞋跟轻轻点地。
她为远藤拉开车门,手掌周到地垫在门框上。车内散发着香水味,冷淡得堪比车外的天气。远藤呼出一口白气,她急忙关上了车窗。
“我知道有一家餐厅,觉得你也许会喜欢。试一下,好不好?”她偏过头看着远藤,眼里盛满小心翼翼,好像远藤是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不能负载过于激烈的目光和言辞。
“当然好呀……”远藤按住衣摆,垂下眼帘,“怎么会不好呢……”
和散步时没有两样,她们的话一直不多。预定的目的地是一家传统的和式餐厅,菜单上她最推荐的菜品是柠檬炸鸡块:“味道特别像你做的,你一定要品尝一下。”
餐厅老板认出了她,开玩笑说:“终于交到朋友了啊,相羽小姐。”她经常独自前来吃午餐,每次都会点一份炸鸡块。
她撩起鬓发,腼腆地笑了:“因为炸鸡块太多,分享着吃才好呢。”
远藤没有参与对话,只顾埋头翻看菜单,但嘴角隐秘地上扬,被她尽数收进眼底。
“要喝点什么吗?可惜不能喝酒。”她遗憾地摊手,“我要一杯橙汁。”
“我喝水就可以。”远藤合上菜单,告诉她自己心仪的菜品,完美吻合她预测的结果。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饭后在附近走走吧?”
“我当然……不介意。”
远藤惊喜地看着她。她迟钝地反应过来,她压抑着接近远藤的欲望时,远藤也在期待和她缩短距离。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有没有一点后悔掺杂在其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确认自己有被爱的价值,不是一个任人抛弃的可怜虫,这份自我怀疑折磨了她十年,甚至在梦里也不放过她,一度困扰得她长夜无眠。
她们离开餐厅,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路灯拉长身影,映照着地面深浅不一的脚印。靴子踩在雪上吱嘎吱嘎地响,她借着昏黄的灯光打量远藤。远藤戴着羊毛围巾,厚实得遮住半张脸。她只看见一双眼睛,隐隐约约泛着水光。
她的委屈,她的怨念,在见到远藤的瞬间,烟消云散去了天边,只余下无尽的爱怜,和难以言表的心疼。她怎么可能没有克制不住的想法,恨不得时时刻刻把远藤拥在怀里。但她没有,她在克制。她最明白被伤害的滋味,不希望自己犯同样的错。
不知不觉漫步到了河边,远藤忽然站定说想休息,踮起脚尖,眺望对岸。她搂住护栏的石柱,凝视着远藤的侧脸。在这个无风的晴朗夜晚,她看见了闪烁着的火星。
“祐里香。”
“怎么啦?”
“可以告诉我吗?你离开的原因。”
远藤僵硬地转过身,围巾因为惯性散落。她看见远藤的笑脸,和雾气弥漫的双眼。
“怎么现在才问呀?我等了你好久啦。”隐忍的哭腔让她顿时溃不成军,她引以为傲的意志力不堪一击。
“嫌我问得太迟,不肯说了是吗?”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她带着鼻音打趣说。
“是觉得没有意义了,我不希望你同情我。”
“同情你——怎么会?”
远藤一愣,倒退半步,摇着头说:“你听错了。”
“就当是我听错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不告而别以后,每天我都问自己,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你不想再看见我了。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大影响力,但就是忍不住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你是去了美国,还想我们会不会在街上重逢,想象过一百种遇见你的可能,可惜哪一种都没有发生。我甚至——我觉得——说出来你不要笑我,我可能出现了幻觉。前年我被派去纽约出差,在下榻的酒店附近晨运,感觉看见了一个很像你的人,挎着一只小小的黑色运动包,朝中央公园的方向走了。那时候我就像被雷劈中,既觉得那一定是你,又想那怎么会是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这个幻觉完全没有道理。那家酒店就在,在第五大道上,和53街交界,我记得很清楚。”
“我住在第五大道和55街交界……”远藤仿佛在对空气自言自语。
“是吗?所以,我们又错过了一次……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我梦见过——”她垂下头笑了一声,“真是太不切实际了——”
远藤没有说话,不安地看着她。
她避开远藤的目光,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我梦见你……你怀孕了……我们的小朋友,是一个女孩子。你侧着身,躺在床上,穿着摸起来很舒服的棉睡裙,握住我的手放在你的小腹上……你像猫咪一样在我怀里撒娇,但其实前一晚我们闹了别扭,我不记得是为什么,总之我感觉很抱歉……我不敢抱你,把手移开了……按摩你的小腿,亲吻你的脚踝。你的肌肤细嫩又柔软,但我从来没有碰过你……想到这里,我就醒了……借着月光打量房间,你并不在我的身边……我还做过这样的梦,梦见我们睡在一起……你从背后贴上来抱住我,声音很轻很温柔地问我,那些你不在的日子,我是怎样度过的呢?我的眼泪立刻落下来了,一边抽泣一边回答你说,你不在的时候,我过得好寂寞……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平常的梦做过就忘记了,但它好像某种暗示一样,让我好想把心情告诉你。”
远藤捂住嘴唇,几乎忘记呼吸,眼泪顺着指缝,一路滑进衣袖。
她体贴地递上手帕,冷不丁地自嘲:“明明我才是爱哭鬼,你更喜欢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