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不太想回长夜,季无念便与她说了乾方城中何处可以修整。大人并不想与她分开,可季仙长用管师姐为借口,又戳了戳月白虚浮的身体,这才劝动她回城。这里的神息月白刚刚收了,所谓魔修也是一箭了事,月白知道自己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两处距离也不算远,她可以随时到来。
谨慎的月白大人再用神魂包裹,确认附近无甚威胁之后,她才去了乾方城中的客栈。
这样严谨的行为让九一欣慰又心疼。月白是真的被季无念搞怕了。虽然她自己不说,但系统知道、神上是真的担心。
“月白,你都查过了,没事的……”九一看月白沉默,只能这样安慰,“你就先休息一下……”
盘着腿的月白没说话,却在九一说完之后起了身。她从床边走到窗边,看下面来往。这乾方宝、必有祥瑞的。好坏都有一些一城地处山林,没有什么繁华景象,便是这客栈一旁、也没有多少人流聚集。许是之前月白闹出的动静太大,多数人都提早回了家。少数在街上的,也都多多少少会讨论几句。这边凑着说一句,那边惊了某个人。月白耳里好,听得许多说法,什么山神怒,什么天降罚,也有说是天降异,但还是坏得多。
“哎、真难呐。”有个黝黑汉子说着,“我本以为这离了海就能安稳些,谁知道这山里也不安宁……”他有些口音,听着是个南边人,“这几年又是天灾、又是妖祸,还有什么仙啊魔啊……真是不让我们老百姓活啊……”
“少说几句吧,”他身旁的人劝他,“你这至少还有个容身地,也还有碗热汤……”说话的人接过摊主给他的胡辣汤,先给了那汉子。“你说月港那地,现在好像也还不错……”
“……你懂什么?”之前那汉子呵笑一声,“你那是没见当日水墙是有多高……那日是我们运气好,有人帮了,那若是运气不好呢……?”汉子一挥手,“‘君子不立危墙’,老子才没那么蠢……” 他喝一口汤,咳了一声,“要不是这样,谁稀罕来你这儿、喝这呛死人的东西……”
他身边的人没再多说,接了摊主手中的另一碗汤。反是那摊主似是有些看不过,给了那人一个眼神,话也未及多。
月白看着那两人喝完,汉子扔了一个铜板便向同伴告辞。那人又加了一些,补足了金额、还向摊主道谢。他是这城里的秀才,读了书也没有什么出息,但为人不错、与街坊邻里的都友善。汉子是他一个远方亲戚,月港之后就来投奔,吃他用他、态度还差得很。
“我看呐,要再震几次,他又可以跑了……”摊主挑了一个饼,用纸包包好递给秀才,还笑,“到时啊,你还能轻松些……”
“……”秀才低头笑了笑,似是不当回事,“祸福相依,谁知道呢……厌烦的人是走了,可那大灾袭来、又有谁跑得掉?”
秀才离开,就连那摊主也开始收罗摊位。今日的胡辣汤没有卖完,摊主在盖上盖子前还叹了口气。这时走过来一个小姑娘,穿着干净,气质不错,口音不似本地人。她递出一颗碎银,“店家,这剩下的饼、能都给我么?”
“诶唷?”摊主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手里掂着银子,“姑娘你这也给得太多了。”他一下有些踌躇,正好看见旁边的炉子,“姑娘你要是不嫌弃,这剩下还有些胡辣汤,我也都给你吧。”
那姑娘说,“我没东西盛。”
摊主推起小车,“我看你从那客栈出来,我给你送过去。”
姑娘本想说“那么多也喝不完”,但停顿片刻,也还是说了好。这小城里谁都认识谁,摊主与掌柜的相熟,加上姑娘开口,掌柜得竟也同意一直帮她热着。摊主功成身退,推着比自己高大的摊车,在暗淡的天色里走进少人的街道。
这时候天也差不多暗下来,可他都没将碎银收起。那枚银块被攥在手里、抵在手掌和摊车的木头之间,可抵他一两月的收入。
化身叶二的月白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向掌柜的吩咐,要许多热水和清淡的吃食。她来时便包了一整层去,掌柜得自然马首是瞻。
安排了一切,月白再往上走,正见季无念站在管笙面前。管笙身上还披了季无念的外衫,左右拉得很实。季无念没再调笑,“叶二,去跟店家要点吃的,再要他们准备热水。”
此时的季仙长可靠沉稳,叶二要听。她拱手说“是”,又往下走。
掌柜觉得奇怪,上前来问,“姑娘,还有何吩咐啊?”
月白还没开口,身后又“噔噔噔”走下一个人来。季仙长的出现和容貌都惊了掌柜,可这女人话也先行,“掌柜的,一会儿送吃的的时候,每个房间加碗胡辣汤。”
“欸。”掌柜的看看季无念又看看月白,在月白点头之后便转身去吩咐。
月白回身看她,见她劲装贴身。那件云纹外衫被她给了管笙,她也没心情去注意自己的身体曲线是否暴露。季无念的腰很细,背很挺,一只手搭在栏杆上,眉眼间有一些严肃的帅气。月白偶尔也会被季无念的美色所迷,但此时她看见的、是季无念可以被触及到的内里。
有那么一点点,月白可以体会到她的在乎了。
然而季仙长对着月白还是会笑,可能不太灿烂,但她还是会勾起嘴角。月白不太想看,正好季无念伸手,小徒儿也就从善如流得跟她回房、被师尊抱在了腿上。
还记得季仙长情绪有差时,喜欢拉着月白做什么么?
轻柔的吻落在月白的耳后,顺延至颈部的线条。季无念的脸小小的,有那么一小块皮肤贴在月白的脸上,又温、又柔。
她依旧笑着,却也只是这样在月白的颈间蹭蹭,亲昵直至门响。
来人送来了一个托盘,里面一条蒸鱼,一碗青菜,再有一碗当地的羊肉汤,配着白米饭,看着就清爽。只是里面又一碗胡辣汤颜色深沉,特别扎眼。一块被酱油烧入色的肉片浮在粘稠的汤上,三角一块、抢了所有风头。
但真一口舀到嘴边,那风头又全进了气味里,让人恨不得一个喷嚏打出来。
月白不喜欢胡椒的味道,喝了一口就避开了。季仙长倒是安安静静得喝得顺畅,似乎隔壁的哭泣声音并不存在。
或许这对她而言真的不存在,因为之前季仙长给每个人的房间都下了静音结界,说是可以让每个人都好好修整。但月白魂力为基,这种结界对她,没什么用处。
九一本来还想吐槽她,但想想现在情形、又低落得不愿说话。
隔壁就是管笙,听了季仙长的话要吃点东西。可拼命塞填的师姐是个口味清淡的,被这浓郁鲜辣的汤一下子呛了喉咙,嘴里的碎屑都喷出来,又有些卡进去、叫她咳出了泪。
这银珠一落,便是点点成串、再难止。
月白没有去读她识海,但可以从其他地方知道原委。管笙他们这次出来没有长老带着,领队的是掌门三弟子,虽不及元婴,但也已是金丹上的翘楚。他们本是探查,却正好遭遇魔修,那领队的三弟子留下抵抗,不敌而死。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只不过他们遇到的魔修比一般的更加丧心病狂。诸多的折辱与折磨要管笙受,要弟子观。月白之前扫到过两具眼中有伤的尸体,大概能想到发生了什么。
死板、又骨气,却还是折磨。
月白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听那哭声,但听着听着又停不住。那声音破坏了她所有食欲,只能在一旁看着季无念。白衣仙长却似乎比平常还饿,一口接着一口,还特别喜欢胡辣汤的样子,一碗都喝完了。
“这儿的羊肉汤也很鲜美。”这位师尊还在试图挑逗徒弟,舀了一勺递她嘴边,“尝点?”
“……她怎么还吃得下啊……”九一不理解,语气中已经有一点点埋怨。
月白没回,只是安静地喝了师尊递来的汤。
毕竟师尊虽笑,开心却不是真实的。
在见到管笙的一瞬间,季无念第一反应是要杀了她的。
心碎、无望、行尸走肉,有不少词可以形容那种状态,但每一个都不是让人能好好活下去的支撑。正好相反,那一切都是将生气剥夺的凶手,一片一片从她身上割着肉。可那刀好钝,卡在骨头中间,分明已经撕开了皮肉却又不给痛快,前后磨动、又要血滴又要肉渣,还要骨碎碎。
疼到都不疼了,为什么不去死呢?
季无念都举起了剑,可管笙又动了。头往某一个方向旋转,眼中流了一滴泪。
一滴泪,换了一双要活的眼睛。
月白的箭太厉害,抹去了很多东西。季无念不知那是什么,但大概是能让管笙活下去的东西。她收了剑,脱下了自己的外衫,先披在管笙身上。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洗个澡。”
“季仙长……”管笙靠自己坐了起来,喉咙干哑,目光有些呆滞,“我……”
“这里的事,无人知、无人晓。”季无念说,“等你安定一点,再与我说。”
管笙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
她本是修笛,可笛子已毁。季无念带着她回到落脚之处,让她先在房中好好休息。
管笙爬起来,坐在椅子上呆滞了很久,直到听见敲门声、她才意识到自己要做些动作。刚刚季仙长给她送了衣服都还没换,她慌乱下,竟连一条系住衣服的带子都找不到。“哐”得一声,还差点被一旁的脚凳给绊倒了。
“客人?”外面的小厮听着动静,“您没事吧?”
“没……”管笙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太嘶哑了。
“啪。”管笙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哆哆嗦嗦得站起来,从季无念给的衣服堆里寻到了一条腰带。随意打了一个紧紧的结,她赶忙出去接过托盘,看着食物既想发抖、又想吐。
不行。
她得吃。
她甚至要活。
她要对得起那两双为她磕瞎的眼睛,要对得起同门耳朵里流的血。
味道什么的都不重要,她就是要好起来、强起来,要报仇、要……
“咳!”
不知是什么东西,一下又让她呛住,咳嗽的时候连桌上的碗都打翻了一个。还热乎的深色汤液落在了她的身上,浸染了季仙长高贵的云纹白衣。
深黑流淌,一片脏污。
管笙低着头,看自己拿的腰带。这东西布的一条,根本配不上季仙长的仙衣。她在慌乱中还打了一个很乱的结,还被汤染脏了……
哭泣就这样停不下来,不管管笙抽了自己多少个巴掌。
“哎……”
季无念坐在窗沿,噙着笑,看着天边姗姗来迟的明云人。正好月白过来,她本还想调侃叶二好矮,谁知大人一下变回原样,用跟她一样的高度贴近。
月白的怀抱很暖,叫她一下子深埋其中。
“叮。新任务触发。”
“‘活着、好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