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一:怎样成为一个大众眼中的艺术家?
答:安迪·沃霍尔说,想成为谁就模仿谁。
好。
问题二:怎么能让陶青云装作一个自如的名人而不露怯?
答;还不知道,但是不能是现在这样。
凌湖影在雅士藏自用摄影棚的更衣室门口发呆,四十五分钟前陶青云拎了一件女士西服套装进去,现在还没出来。
做人无非衣食住行,那么先从打扮下手。
新星计划特别邀请了丽人杂志的摄影团队,一百平米的摄影棚,服装器械占了半间屋,摄影服装的高手排排坐。
只为陶青云拍一张定妆照。
“凌老师,陶老师进去有一段时间了,您看……”留着长马尾的摄影助理上前,在凌湖影耳边小声提醒。
娱乐行业,老师是统一的尊称。
凌湖影抬手看表,起身走到更衣室门口,用手掸厚厚的人造毛帘。
“陶老师,怎么了?扣子扣不上?”
没有回应。
凌湖影偷看一眼摄影师,高大的摄影师双手交叉盯回来。
“下一个活儿什么时候?”
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凌湖影不好意思笑笑,轻巧地拉开帘子一线,钻进更衣室。
“别怕,是我……我天!”凌湖影失声轻叫。
陶青云背对帘子,身上还是那件牛仔衬衫黑长裤,右手夹着一截不知道从哪里顺的口红,假装是条雪茄。
更衣室的镜子上布满口红痕,长短深浅不一。
今天是印象画派。
“你说,这个能比那香蕉贵吗?”
“你故意的。”
“这叫灵感,”陶青云在镜子的左上角划划,用手指把线条抹花。“好多了。”
凌湖影的头疼翩然而至,热血混合愤怒往头顶撞,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浊气像吹口哨一样静静推出。
“陶,老,师。外面,有,三十来个,按分钟收费的人,等你,一个小时,就为了你换一件衣服。”
“他们人生中的一小时,和我有什么关系。”
陶青云认真望着凌湖影,柔润的眼睛闪闪。
莫生气,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莫生气,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莫生气,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不行。
还是他奶奶的想杀人。
凌湖影笑傲江湖小十年,工作动过真火的时候就一次,还是和姬崖高一起做汇报,姬崖高同志不负外号,当着外籍客户的面成功报错预估值,六位数算成三位数,一件永乐年间的青花瓷瞬间下凡成地摊货。
全场哗然,凌湖影跟着一起丢人,熬夜准备三个月的东西,一下破灭。散会以后,二十三岁的凌湖影蹬着十公分高跟鞋抓着一米七的姬崖高的衣领使劲摇,王欧明拉都拉不开,甚至还被凌湖影绊一跤,肥重的身体跌在当时S城首富何常建的身上,两个老胳膊老腿一起住了半个月的医院特护病房。
从此,凌湖影一战成名,不管是什么身家的客户都要敬她三分,凌湖影年纪渐长,也知道得藏好情绪才行,于是大家相安无事。
谁能想到,多少强人豪杰做不到的事,年仅十九岁的陶青云凭着一根口红轻松挑开雅士藏凌湖影的怒火之门。
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有少女。
凌湖影右手一把扯过陶青云的领口,狠狠咬上陶青云的上唇的唇珠,毫无爱惜。
陶青云的嗓子里憋出一丝尖锐的哀号,眼角即刻有泪,手里的黑色口红落在地上,竟然想不起来挣脱。
“这是最后一次。”凌湖影松口,指着陶青云梨花带雨的脸,面无表情。
陶青云吓到说不出话。
然后,凌湖影低头再抬头,换上一幅稍显平和的脸,她从帘子的缝隙钻出去,向所有人深鞠躬,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拍不成了,改天我请大家吃午饭。”
“对不起,我刚才太冲了,不该发火,更不该咬你。”
玛丽亚西餐厅,两人包间,凌湖影向坐在对面用冰块敷嘴的陶青云郑重道歉。
陶青云眉眼低垂,盯着桌上的顶级熟成牛排。鲜嫩的焦褐肉块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肉汁的荤香和百里香的异香在空气中飞。
“我不是你们的奴隶。”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
“只是我拿了你们的钱,你们想拿我换更多的钱。对吗?”
“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说都是一个意思。”陶青云吐出嘴里的冰块,把冰块往墙角甩。“我是人。我不是一颗螺丝钉。”
“你装什么清高。”凌湖影冷淡地说,把高脚杯中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想走就走,我可以不拦你。自由都是要付代价的,你的代价就是给你老爹治病的那一百五十万。”
陶青云瞪凌湖影,人窝在沙发餐椅上。
凌湖影叹气,气势放软。
“要不然,把重西的雕塑拍了,皆大欢喜。”
“那还是卖我吧。他比我精彩,应该进美术馆的。”
陶青云拿起刀叉,一刀一刀切牛排。“你说你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左手颜料右手黄金,你不过是个中转站。”
“挣钱的事不一定没灵魂。”
“挣大钱的人都不是东西。”
“说这话的人,就是挣钱挣少了,或者,干脆没挣过钱。”凌湖影无奈一笑。“钱不是目的,成就感才是。”
“成就感?”
“让每一件艺术品物有所值。”凌湖影说,带着十分真心。“你能想象到假如梵高的向日葵价格,是数字零,世界得多可怕。”
凌湖影起身,走到陶青云面前,双手搭在陶青云的肩膀上,两人的距离再一次拉近。
“陶老师,别抗拒人生中的变化,它们都是老天给你的功课。”
“我不怕未知,我怕不值。”
“你值得最好的,你值得。”
凌湖影捧住陶青云的头,陶青云长出的新黑发和旧绿发参差交错,也许该补色了。
“嘀嘀。”凌湖影的手机响,新的短信回复发自班雨。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两人联合丽人团队又折腾几天,总算定下来服装造型,走中性知性风,有懂时尚的小助理说,这是现下日本街头正流行的设计。
陶青云这次很配合,随便团队里的年轻大姐姐们调理。第一版造型出来,凌湖影心头猛嘬烟的老鹿竟然又撒欢撞了两圈儿。
收腰休闲西装,裤线笔直的浅灰西裤,都是挑人的武装。陶青云傲人的头身比终于排上用场,头发重做了造型,刘海吹到一边去,露出立体的五官,粉面红唇,艳丽的紧。
小姑娘要变成油画女王了。
“差一口气。”
凌湖影从包里取出平度镜,踮脚戴在陶青云脸上。
陶青云不敢乱动,这是化妆师嘱咐她的。
“我又不近视。”
“知性嘛。”
“这还是我吗?”陶青云转头看镜中的自己和凌湖影。
“我喜欢。欢迎来到成人世界。”
凌湖影恶作剧似地一掌拍在陶青云后腰上。
定妆拍照的最后一天,凌湖影没再跟着,放陶青云一个人和丽人团队的女孩子们打打闹闹。
环境塑造人。
走在进口超市里,凌湖影一边推购物车一边想。
牛奶,两人份的卫生巾,白人薄荷味牙膏,润滑液,数据连接线,眼镜布,家庭指甲修理工具,橙子味漱口水,一瓶爱尔兰威士忌。
牛奶是陶青云睡前必喝的东西,否则就会做噩梦。
陶青云一直住在太阳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凌湖影有时会在那里过夜。更多时候,凌湖影会趁陶青云沉浸在欢愉的眩晕中偷偷溜走,回到雅士藏附近的出租房。
“我们,只做不谈。”
凌湖影学会了陶青云的理直气壮。
但她还是不想在陶青云面前喝酒,所以保温杯替代银酒壶。
新瓶装旧酒。
“凌总!”班雨在凌湖影身后唤。“真巧在这儿遇见,正好今天周五。”
太阳酒店对面的日本料理店,周五傍晚六点,大堂反常的只有凌湖影班雨两个客人。
“澳洲有一份适合你的工作,”班雨给凌湖影倒一点清酒。“小拍卖行,但是自由度高,而且不累。”
“走不开啊。我手里有个大案子刚起步。”
“湖影,我真的很好奇,三年前你有机会转行画廊,完全没必要在雅士藏消耗。我直说你别介意,那时候你才结婚,丈夫的家境也厚,怎么看都是合适退出的节点。”班雨紧接一句。“只在你我之间,我不会说出去。”
凌湖影从寿司师傅手里接过一枚三文鱼寿司,放进口中细嚼。
“很简单,画廊的版图太小,和学者打交道我又赢不来。班老师这是为小说攒素材?”
“不敢。就是外面对雅士藏的猜测太离谱。”
“不过来来回回几句,暗箱操作,操纵市场,洗钱行贿。”凌湖影狡黠一笑,把左臂搭在班雨的肩上。“我也见过一星半点,可都没我事。”
她悄悄在他耳边说。
班雨笑,人居然局促了。
“这行业都不知道还能相信谁,昨天还好好说着话的人,可能今天就是阶下囚。”
“能量流动大的地方,变化就多。”
“凌总的工作哲学?”
“哲学谈不上,就是总结。”
小徒弟呈上热毛巾温手,下一道菜是炙烤帆立贝配一盅海鲜汤。
“说真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再找?”
“好突然的问题。”
“今晚早晚得说到这儿,我的底牌只一张。”
凌湖影轻笑,在笑的末尾加上无意义的音节一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呢?”
“等女儿上大学之后吧,她劝我反倒积极。”班雨悠闲地饮下清酒。
“我看看她照片。”
“这还是她十三的时候。”
……
两人海阔天空地聊到晚上十点才出日料店,酒也散得差不多了。凌湖影想了想,明早还是得早起和陶青云对流程,不如住在太阳酒店。
“我送你回去?”
“今天算了,我去太阳酒店见朋友。”
“别搪塞我呦,这么晚见什么朋友?”
“真的,不骗你。”
“男的女的?”
“女的。”
班雨笑着说:“那我要看看是什么女人能让凌湖影半夜也要见。”
“工作机密。”
“我陪你走到门口。”
凌湖影拗不过班雨,只有和他走上过街天桥。
S城中心的夜晚永不眠。
过街天桥下的车水马龙和写字楼的LED灯屏,一横一竖,填满本应漆黑的夜。
“这里白天来往车辆并不多,路上甚至有点荒,我送孩子上学总经过这儿。一到晚上,满眼繁华,和做梦一样。”
“你不是现实主义风格吗,怎么也谈梦?”
“越活越觉得,人每天就是一个梦套着另一个梦,某刻认为清醒,其实就是走进新复杂。生活的本质就是,浮华一场。”
“搞文字的就是易感啊。”
“怎么?凌总有高见?”
“我神经衰弱,做不出梦。最近觉越来越少了,也不错,能用的时间多了。”
“我是颈椎病。”
两人相视一笑。
到太阳酒店门口,班雨向凌湖影做握手状。
“握个手吧,很美好的夜晚。”
凌湖影低头轻笑。“何必呢。”她把脸凑近班雨的脸,仰头在他的面颊上亲一下。
班雨呼吸一滞,保持原有姿势不动。
“国际惯例。”
她对他笑。
“走啦,怎么不走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从凌湖影身后传过来。
凌湖影觉得耳熟,回头看见梅丽牵着陶青云的手在太阳酒店门口晃来晃去,好似撒娇。梅丽穿着陶青云的旧帽衫,头上的黑色鸭舌帽挡住脸,身边竟然没有一个随行人员,显然是一桩不张扬的夜间私会。
陶青云脸色蜡黄,死盯着凌湖影。
此时的酒店八百米的私人广场只有这四个人,全都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
班雨首先开口,却是向凌湖影找个借口离开。女人堆的事他总是不得要领,这三个女人之间气氛不妙,他不敢判断,只好逃跑。
“梅丽老师,谢谢你替雅士藏送陶老师回来。”凌湖影大方向梅丽伸手。
“凌……凌总是吧,我也就是顺路。和陶老师,投缘。”
梅丽回握,脸上光彩依旧。
“您怎么回去?我送您?”凌湖影问,目光聚焦不远处,梅丽的经纪人小跑而来。
“今天不回去也行。”陶青云冷冷地说。“我的房间很大,床,很软。”
“梅丽!你真是……唉,凌总你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今天是雅士藏也用拍摄棚,我没安排好,时间都撞一块了,让陶老师等半天,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飞跑而来的肥胖中年女性态度谦卑,双手紧握凌湖影的手,身体微微鞠躬,嘴里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