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路山河，民生之味咽咸酸

一晃三月过去，六月中旬，沈焰君一行堪堪到达沈州，已经是大商贾中最快的了。

前年因为丝绸买卖，沈氏商队曾在吕易的带领下来过沈州，算是轻车熟路，如今大当家沈焰君亲自前来，虽是第一次来辽东，诸事却早有准备，一路总算安稳无事，得以在前面开路打点的管事安排的小院里休息。

千里迢迢，虽借了船马之便，商队早已是疲惫不堪。沈焰君坐在轮椅上，虽不用走动，也难掩疲惫，吩咐众人卸了车货盘点入库便回房休息一天。

众人训练有素地各自散去，很快房间里只留了她和小郡主李沫儿。

这一路同行，两人磨合出了不少默契，她不用说话，眼神到处，李沫儿便能明白。

现在她看了眼案桌，她便知道她要喝水了，将她推到案桌边。

沈焰君拿过水壶倒了杯水，自己却不喝，先递了一杯给她。

李沫儿也不客气，接了便咕嘟咕嘟仰头喝下。

沈焰君柔和地看着她，这几个月路途辛苦，小郡主却一声不吭，从不叫苦，眼见又长高了些，又瘦了些，虽然还是个孩子模样，眉宇间却已经见得出风霜历练的痕迹。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居然风吹日晒成了干巴巴的酱肉，她娘看见该多心疼啊。

“这一路眼见瘦了许多，小丫头受苦了。”

李沫儿砸吧下嘴，还不解渴，又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才低头看她，晒得黑瘦的面颊上嵌着一双猫儿般圆圆的大眼睛，蜂蜜色的眼珠儿灵动地滚动着属于这个年龄的纯真。

“不苦。”

沈焰君微笑着拿手帕替她擦了擦面上的灰尘。

“这一路你都吃得少，如今到了沈州，得好好休养几天，辽东出的好山参熊胆，明日让下面人寻些好的给你补补。”

李沫儿嘿嘿地笑，一屁股坐到席上给自己揉脚。

“费那个事做什么，嫌我瘦，晚上多吃几碗就是。这一路上看到许多人连干饭都吃不上，我是宗室，原比他们吃得好些，要是奢靡浪费就不该了。”

沈焰君难以置信地眯起眼睛问道。

“小祖宗，难道你是因为这个才吃得少？”

李沫儿老实地摇了下头。

“不是，吃不惯。”

沈焰君便笑。

“一路赶路，风餐露宿，是吃不惯的，委屈你了。”

“是咸，咸死了。”

沈焰君想了想，笑道。

“不酸吗？”

李沫儿转了转眼睛，拧起眉头吐舌头。

“在山西郡吃的是酸得很，入了河东就咸了，越往北来，吃得越咸。只有洛南不咸，我知道是因为洛南富庶，路边的面店里都有牛肉吃。”

“那你知道为什么河东咸，山西酸呢？”

李沫儿想了想。

“我记得在山西总是吃汤饼面饼和酢浆，进河东就吃了一路的小米饭，我们还有肉吃，可旁边的路人家都是就腌菜咸酱，那酱咸死了，一吃我便胸闷。因为酱是咸的， 酢是酸的？”

此刻沈红莺自外面端了盆热水进来给两人洗脸，沈焰君朝李沫儿招了招手，让她先用热水泡脚。

“寒从脚跟生，这天气虽然热，也不可疏忽，累了风邪寒气便往身上钻，用热水泡泡就不疼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

李沫儿心思全在刚才的话上，随意把酸疼的脚插进热水里，登时烫得嘶了一声。

沈焰君连忙弯腰捧起她的脚察看，水只是微烫，可小丫头脚边磨出个大水泡，眼下破皮红肿着，一烫可不疼吗...

沈焰君心疼地抱着小丫头的脚，也顾不得湿漉漉的，捧在腿上拿帕子给她小心擦去水迹，高声嘱咐拿金疮药来。

“唉，好端端的小姑娘，何必吃这个苦呢。”

李沫儿却满不在乎，淘气地拿脚尖在她怀里踢了踢，迫不及待地笑道。

“这不算什么，军中日日都这样摔打。好姐姐，快说快说。”

沈焰君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没好气地说道。

“你又不听我的话，我还说什么。让你同我好好坐车，你偏要骑马，裆磨破了发了五天热，不过两个月你就忘了？现在脚又破了，要是生了疮烂了瘸了，怎么是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全族的性命也赔不起。”

李沫儿便不高兴了，硬是缩了回去，盘着腿不让她碰。

“又说这种晦气话，是我自己自愿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就是瘸了死了，也用不着你偿命。”

沈焰君坐在轮椅上过不去，只得勉力撑起身子去拉她的手，柔声哄道。

“好好，小祖宗，是我不对，乱嚼些乱七八糟的，我们小郡主自是要健健康康的才好，过来，上了药你又能活蹦乱跳了。”

李沫儿原本还噘着嘴赌气，看沈焰君勉力撑着身子颇为辛苦，又不情愿地挪到她身前，背脊仍是倔强地挺得笔直。

“我来是为了保护你，而不是由你来保护我。”

沈焰君笑着搂过她入怀，纤细的指尖点了下她的额头。

“好，小祖宗是龙驹凤雏，等你长大了，天下之大，九州四海，任你遨游，我便护不住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现在老老实实坐着，给你上药。”

李沫儿撇了撇嘴，总算老实地歪进她怀里，曲起脚让她握着上了药，嘴上还嘴硬，傲傲的，娇娇的，抓着她一缕长发把玩。

“现在轮到你了，接着说完。”

沈焰君怜爱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因为盐。穷人买不起菜，就吃咸酱，天气热，做好的饭菜坏得快，需用盐腌起，吃得就更咸了。河东临海，会晒海盐，私盐尤为泛蓝，所以河东吃得起盐。不产盐的地方，就只有外来的官盐，山西不产盐，百姓买不起官盐，菜里盐下的不够，便只能吃酸物，可不吃盐，四肢无力，干不起农活，百姓也会越来越穷。”

李沫儿若有所思，歪头问道。

“那河东的百姓吃得起盐，干得起农活，为什么比山西还要穷，只能吃小米就咸酱？”

“河东郡多望族，并不贫穷，只是黄河常有涝灾，农田常受毁坏，农民一年的收成得靠上天垂怜，难以积富。唯有世家豪贾能旱涝保收，在百姓丰收时低价收粮，再在百姓青黄不接时高价卖粮，如此，富有的人会更加富有，而贫穷的人会更加贫穷。”

李沫儿闻言瞪圆了金色的大眼睛，小老虎脾气又上来了，紧紧攥住拳头，腾地站起身来。

“阿爹说太原王氏是门阀清流，怎么对自己的百姓这么坏。”

沈焰君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拉她重新坐下，乖乖泡脚。

“我是商人，不能妄议当朝大臣，你若可怜百姓，就将这份怜悯放进心里，好好读书，学好学问，等你长大后自己去寻找答案，拯救苍生。”

李沫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说着，幼小的孩子又像大人那般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阿娘总心疼我在军营里吃苦。在军营里虽吃了不少酱菜，可好歹还有肉。出了长安，便极少能看见肉了。夫子常说我们宗室子弟不懂民间疾苦，现在我知道苦是什么味了，是酸的，是咸的。”

沈焰君含笑着抚了抚小老虎毛茸茸的脑袋，小郡主才十岁呢，已经有了为国为民的志向与担当，自古英雄出少年，相信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因为她碰到了唯一一个会任用她的皇帝。

透过幼小的身影，她似乎能看到那位册封她的年轻君王，自登基起她就注定会是历史上最特别的一笔，功以书之，过亦唾之。

她必须慧眼识珠，知人善任，必须百折不挠，屹立不倒，必须奋勇向前，无坚不摧。

若不如此，她必被虎狼吞噬，死无葬身之地。

有如此砥砺之君，她的臣子、她的王朝都迸发出一种奇异的蓬勃活力，连她这种微贱之人都燃起一股休戚与共的勇气。

她看过她许多软弱的样子，可她毫不怀疑，这个国家将在她的带领下迎来光耀万丈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