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大小姐她,怎么还没来?”
凯琳如坐针毡,眼睛紧紧地盯着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口。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艾莉西娅一直握着凯琳的手,安慰着她,“她只是拿着拟定好的计划和校长交涉而已,艾奇逊校长大人不是一直和科伦娜是挚友吗?他肯定会很照顾挚友的女儿啦。”
“可是......”
凯琳也非常清楚这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会面交涉,论危险性恐怕还不如上周末的那场魔法练习,但,也不知为何,从某个瞬间开始,凯琳的内心就涌起了一股慌乱的感觉,任凭自己如何安慰自己都不起效。
“大小姐......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为什么我会突然......会突然这么担心呢?”
“她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会不会是晕倒在路上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凯琳心底里的焦虑也一点一滴地累积着。
“冷静,冷静,我不能紧张,不能紧张。”
心脏随着紧绷的情绪渐渐难受了起来,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凯琳知道自己的身体是经受不起强烈情绪的刺激的。
“我向大小姐发过誓,所以,一定要冷静。”
拼命深呼吸,努力平复心情,想些无关的事,凯琳终于让逐渐失控的情绪逐渐拉回了轨道。
她的双手一直紧紧抓着艾莉西娅的手,越来越用力,自己却毫不自知。艾莉西娅理解她的心情,却对排解她的焦虑无能为力,只能用空着的手轻轻拍打着凯琳的手背,努力设法宽慰着她。
幸好,在凯琳几乎要被自己的情绪淹没的时候,佩洛丝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大小姐!”凯琳激动得立马起身一路小跑了过去,把佩洛丝揽入了怀间。
“凯琳?”佩洛丝起初有些吃惊,可当凯琳的心声传递到她的脑海中后,她的脸上马上露出了温柔而幸福的微笑。
“对不起啊,多花了些时间,让你担心了。”
“大小姐......”凯琳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热,幸好,眼眶并没有湿润得太厉害。
“诶,真羡慕凯琳啊......”
“她们,绝对是喜欢彼此吧,不然,怎么......”
“嘘,小点声,伊薇特会长可叮嘱过我们不能乱说话!”
“唔......知道了......可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不能直说......佩洛丝的家人应该阻止不了她吧......”
“肯定是有原因的,但这可是别人私事哦,这么议论不好吧?”
“说得也是......”
看到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学生会里稍稍起了些低声的私语,不过很快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到了吗?”
伊薇特环视了一圈,喊道。
“都到齐了!大家都非常守时!”第一个答复的是佩妮莱。她与比吉特坐在一起,一只手还搭在比吉特的肩上;而比吉特则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一本书,眼神里既有惶恐,又有愤恨和坚毅,眼眶显得有些微红。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占用了你们的午休时间,”佩洛丝徐步走到学生会室中间,耸了耸肩,“很可惜,这次交涉很失败,艾奇逊校长否决了我的建议。”
听到这句话,学生会的众人并没有显得很沮丧,毕竟,这是大家一开始就猜测到了的结局。
但佩洛丝的表情却令大家感到不安,看似平静,眼神中的怒火却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般。上一次大家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还是在莎伦的葬礼上。
“我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但是感谢艾奇逊校长,我现在知道如果我们要想改变什么,面临的困难在哪里了。这些困难可以是来自家族,可以是来自无关的闲言碎语,以及,”佩洛丝看着凯琳,犹豫了片刻,还是下决心说了出来,“可以是来自教会。”
“教会?”
凯琳满是疑惑地看向佩洛丝,佩洛丝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努力让自己能用温和的目光宽慰凯琳。
一股难以言状的难受感觉涌入佩洛丝的心房,冰冷而疼痛。先前的她在看到那些信件的时候义愤填膺,但,看到凯琳那虔敬纯真的目光,想起她每次那虔诚的祷告和她挚爱的祖父,佩洛丝忽然犹豫了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
“我.......我该怎么说?”
佩洛丝每次与艾奇逊单独讨论课程改革的事宜时,总是会把凯琳留在信得过的同学身边,而不是带着她一起,因为她知道这个话题从来不会轻松,许多内容可能只会令凯琳的心更加痛苦。
但在今天,在此刻,佩洛丝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渐渐地做不到让这些难受的话题远离凯琳的身边了。
如果要佩洛丝选择一颗世界上最干净无瑕的心灵,那么,她的答案一定是凯琳。这个女孩总是保有着从孩提时代一样的纯真和善良,她相信着这个世界的美好,也相信着童话中那些温馨欢喜的结局;她总是对卡奥斯,对《圣典》保持着无比的虔敬,那个在教会供职的,她最挚爱的祖父,更是令她对教会有着完全的信任和最纯真的遐想。
然而,另一面的世界,凯琳却全然不知,沐浴在这一边的,是佩洛丝。
从小,佩洛丝就明白自己的母亲身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科伦娜财团一直和密刻奈教廷关系恶劣,那些保守的教士们不可能容忍一个女人登堂入室地把握如此巨大的权柄,更不能容忍这个女人是一个无视诫命律法的“淫妇”和“魔女”。孩提时代的佩洛丝非常厌恶出门逛街,因为她能听见那些大人们恶毒的心声,听见他们是用何等恶劣而下流的语调,来形容自己挚爱的母亲的。
尤其是那些教士,那些帝都的教士们,似乎都和自己的母亲有深仇大恨。那些以卡奥斯名义许下的恶毒的辱骂和诅咒,每次都能令佩洛丝怒火中烧,久而久之,她干脆对自己许下了誓言——绝不踏进教堂一步,绝不参加这些伪善恶毒的人组织的任何仪式。
但一直以来这又是一个不可能完全兑现的誓言,因为凯琳,因为自己挚爱的凯琳,是用如此纯洁而虔敬的心,相信着卡奥斯。佩洛丝实在是不忍心击破这一份纯真,她不敢想象当信仰面临灰暗之时,心灵本就孱弱的凯琳,能否支撑过去。
她天真地幻想着自己能够把凯琳挡在所有的风暴之外,但莎伦的死早已证明了这不过是一个女孩不成熟的幻想。凯琳太善良了,善良到不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更希望能走出来,看到所有人的幸福与笑颜,可如果要这么做,一定会免不了,同这个世界的另一面激烈碰撞。
“我该怎么选择?我该怎样维持这样的平衡?”
佩洛丝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无法选择一条完全没有风险的道路。
沉默片刻,看着学生会众人那义愤而又饱含着期望的眼神,佩洛丝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对不起了凯琳......我别无选择,只能用你的健康与心灵冒一次险......”
不住地在内心里向凯琳道着歉,佩洛丝抬起头,用愤慨激昂的目光,扫视着学生会办公室内的众人。
“我复述一下我看到的一些信件吧,都是学校外边的人递交给艾奇逊校长的抗议信,大家可以感受一下。”
佩洛丝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读到的那些信件,那些恶毒的言论,复述给了众人。每说一句话,凯琳心中的痛苦就加剧了一分。
“这......这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会......为什么......教会竟然......”
佩洛丝感受着凯琳的心声,那些痛苦与纠结,不断地传递到她的脑中,令她的心也如同在热油锅中翻滚般煎熬。可她并没有止步的余裕,她咬着牙,努力稳定着心情,两只小手紧紧地握住拳头。指甲不知不觉间刺破了手掌的皮肤,鲜血淌了下来,但佩洛丝却毫不自知。和心中的痛比起来,这点痛可以忽略不计了。
读到那些来自教会的信函时,凯琳已经觉得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她摸出药瓶,把几颗药丸放进嘴里,用力咀嚼了起来。
本应用水吞服的药丸,咀嚼起来可谓是奇苦无比,但此刻的凯琳却觉得这样的滋味恰到好处。口腔里的苦味暂时麻痹了她的头脑,也麻痹了她那纠结而无处安放的内心。几乎就快要丢失的意识,也渐渐回复了过来。
“......所以,就是这样,这些就是我们现在需要面对的。”
说完,整个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满怀着巨大的怒火,可绝大部分人的内心,却也腾起了惶恐与无奈。
这是强大到几乎不可战胜的对手,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个社会。敌人可以来自四面八方,而自己这边,可靠的力量却寥寥无几。如果连佩洛丝和艾奇逊这样的大人物都会觉得为难,那么,其它人呢?
伊薇特也皱紧了眉头,她的大脑里飞速思索着,不止思考着这些改革何去何从,也在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以及......雅兰的未来。
她的心中涌起了一丝绝望的感觉,昏暗而灰色的世界中,何处是出口呢?
“我可以发言吗?”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罗莎琳德?”伊薇特马上对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发言。
罗莎琳德端庄地站起了身。这个戴着眼镜的女孩平日里总给人一种恬静文雅的书卷气息,似乎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波澜不惊,即使是今天也不例外。只有少数人,透过那镜片和镜片后那平静如水的眼眸中,看到了那咆哮澎湃着的大海。
“我觉得,我们大家,应该把纷繁芜杂的心思汇总起来,认真地看清楚我们面临的敌人到底是哪个,”她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我们已经聚集讨论过很多次了,在莎伦同学的不幸事件发生后讨论得尤其多,但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我们的敌人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我们就算想反抗,却无从下手?”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很简单,因为我们漏了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发现并总结我们的敌人,到底在哪里。”
佩洛丝仔细思索了一会,细心倾听着罗莎琳德,她忽然恍然大悟。
罗莎琳德继续用她那平静却蕴含着波澜的语调说道:“我们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家庭!我们的家长是我们的敌人,别人的家长也是我们的敌人,甚至教会,宣称卡奥斯是我们所有人的父的教会,也是我们的敌人,难道不是吗?这些敌人归根结底,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那就是家庭,那就是家长!”
刚才还在沉默犹豫的所有人此刻都抬起了头,佩洛丝走到了凯琳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握住了她那冰凉颤抖着的手。
“罗莎琳德,这句话,是不是有点......”
“是,露易丝,我理解你,我也理解大家,从小抚养我们长大的至亲,把他们看作是敌人,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但——”
她忽然话锋一转。
“我指的敌人,并不是指哪个具体的个人,而是,这样的一整个的系统,难道不是吗?我们的社会,从我们出生开始,就在强制性地把我们交到家庭手里,而家庭的主导权既然在男人手上,那就意味着我们被强制性地交到了某个男人手里。当我们年幼时,我们被交到了父亲的手里,父亲管束着我们,命令着我们,安排着我们的人身,包括婚姻。当我们成年后,我们藉由被父亲安排的婚姻,被交到了另一个男人——丈夫手里。我们必须服侍于他,把姓氏改成他的姓氏,服从与他的身体与欲望,为他生下他的骨肉,并在剩下的人生里,为他的骨肉们忙碌至死。这不就是我们被安排好的人生道路吗?对不对?”
“对......”
“确实......”
“所以,他们当然可以决定我们的学校,决定我们的课程,决定我们的一切。因为我们依附于他们,我们的学校亦然。无论入学选择,还是缴纳学费,决定权都在他们手上。”
“我明白了,罗莎琳德。你的话语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也是首先击败了名为‘家族’的藩篱,才能开拓现在的这片天空.....”
佩洛丝沉思了一会,心中有了主意。
“看来我们接下来需要做更多的事情了,大家。首先我希望学生会能设立一个专门用于收集求助信息的信箱,我们每周都要对信箱里的信件进行一次总结和汇总,筛选出需要我们深度介入的案例;其次,我想,爱洛依丝的改革看来不仅仅是在课程内容上,还应该是在学费制度上,现有的学费太过高昂,这简直是把学校的权柄交在他人手上,所以,奖学金制度必不可少;还有,我也已经拟定好了计划,科伦娜财团旗下的研究中心会在未来十年招聘一千名左右的女性魔法技术人员,其它的岗位也在调研中,而我希望,未来的爱洛依丝,能承载起培养这些人才的职能——中等部能教授全面的魔法知识,而高等部能变成一所优秀的面向女性的大学。另外,我还准备好了,邀请更多的女性教师......”
佩洛丝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计划,众人也安静地聆听着,有人意会,也有人困惑,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欣喜自信了起来。
只有凯琳是个例外,她似乎依旧沉浸在复杂的心绪之中,甚至连佩洛丝的计划都顾不上细听。
“......我会积极运作去实现这些计划,但我也希望大家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会发起一场呼吁课程改革的联署,到时候希望大家能帮助我动员同学,以及,大家,可否请你们,从自己做起,首先勇敢地拒绝家庭的掣肘呢?我很清楚自己的好运,所以我不能强求大家,但,如果大家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一定全力相助。”
“那是自然,”罗莎琳德推了推眼镜,“事实上,我已经从家中出走了。”
“啊?!”在场的人纷纷把震惊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看似波澜不惊的女孩。
“那么,罗莎琳德,你现在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吗?比如说,经济上......”
“没有,我有能力供养我自己。”她的笑容爽朗而干脆,看似文弱的外表下满是凛然和不可侵犯的意志。
激烈的讨论,暂时落下了帷幕。大家纷纷离开了学生会办公室,各自走向了下午上课时的教室。
佩妮莱牵着比吉特的手,两人并肩行走在小径上。
“可否允许我询问,你看的是什么书?为什么要这样小心地把它藏起来呢?”
比吉特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她收回手,摸出藏在怀中的书,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封皮。
“《母国》?”
“嗯。”
“是在‘树屋俱乐部’领的吗?”
“不是,是我之前,从一个兄长那里得到的。他在被逮捕前,把这本书送给了我......”
佩妮莱悲戚地低下了头。
在古维格所统治的地方,《母国》是一本绝对的禁书。这本成书于约二十年前的小说,讲述的是约五十年前雅兰大起义的故事,作者在其中用感人至深的笔触讴歌了起义者的英勇,毫不避讳地将古维格人的屠杀和雅兰贵族的背叛刻画在了书页上。曾经有人这样形容过这部作品:“它的每一张纸页上,都有鲜血的气息。”
《母国》的作者里勒伦·菲尔,早在成书后不久就被逮捕,从此消失无踪,传言他死在了古维格的监狱里。然而,他的姓名,却深深镌刻在了雅兰人的心中——尤其是,那些不愿意忠于古维格皇帝的雅兰人。
“你一直在阅读它吗?”
“读多少遍,都不够,”比吉特的眼睛湿润了,“它让我羞愧,羞愧我现在,竟然什么也做不到,甚至,当那个古维格人羞辱我的时候,我却丝毫没能反抗,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有时候懦弱并不是过错,比吉特,”佩妮莱温柔地抚摸着比吉特的头,“古维格何等强大,我们现在......还没有力量去反抗......”
“不是雅兰人像英雄一样战斗,而是英雄像雅兰人一样战斗.......”
闭着眼睛,比吉特背诵着《母国》中的文段。
佩妮莱咬紧了牙关,握住了拳头。她想说些什么,但却一时哽咽住了。
“佩妮莱学姐,我有个不情之请。”比吉特忽然睁开了眼睛,用含着泪的双眸仰望着佩妮莱。
“是什么?”
“您可以,当我的‘姐姐大人’吗?”
佩妮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
“可以啊,佩妮莱,不过我已经有六个‘妹妹’了,不介意吗?”
“不介意,因为,我一定是最特别的那个,对吗?”
“对,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