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棠落
“陈某自岑州而来,乃县内昭明医馆大夫,今日冲撞了姑娘,还望见谅。”
说话间,恭手弯腰,脸颊微红,满面愧色,不是他人,正是岑州县里知名的妙手陈卿岫,面庞分明是个清贵温柔的姑娘,现下却穿着一身略宽大的男子青衫,一头乌发束着根墨色发带,扇子惊慌的别在腰间,透着三分的呆气。
“陈大夫既是女儿身,今日何必作这般打扮。”兆惊鸿丝毫不慌的换好外衣,斜坐在凳子上,眼睛只看着棋盘上的残局。
陈卿岫讪讪的看着侍女将碎了一地的茶盏收拾妥当,方道,“在下虽居岑州,却也对临安城内朝凰坊的舞乐甚是神往,今春医馆不甚忙,又听闻这几日有姑娘的琵琶表演,因此特从岑州赶来。虽说本朝风气开放,便是女子也可独立门户,但陈某孤身在外,却也有诸多不便,二来也为避人口舌,因此特换了身男子装束,不想衣衫过长,却让在下在姑娘面前绊了一跤,这可真是……”
颇具窘态的女大夫甚至佯装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且不用说这么多,只问陈大夫一句,我这病可要紧?”
这边厢便即刻直起身来,换了副认真形态,“倒是不要紧,时令变更,偶感春寒罢了,”说着敲了下脑袋,“嗳,说了这半天,药方还没开。”
陈卿岫扫了房间一圈,眼睛定在书案上顿了顿,还没开口,兆惊鸿已经眼神示意侍女过去研墨。
“陈大夫自便。”
说完起了身,走进里间,又另有侍女跟了进去,几扇屏风挡住了兆惊鸿的身姿,隐隐绰绰的只能猜出大概是在换外衣,片刻,侍女出来,先是向着陈卿岫屈身行了礼,方道,“今日姑娘精神不济,已歇下了,恕不能招待陈大夫,择日另邀再为陈大夫奏乐助兴。”
几句话慌的陈卿岫立即放下笔来,“岂敢岂敢,陈某唐突了。”
研墨的侍女看着年纪较小,想来最多不过十一二岁,便笑着说,“陈大夫这样小心作什么,难道我们姑娘会吃了你不成。”
陈卿岫尴尬的笑笑,余光见侍女侧颊似有一方梨涡,霎了霎眼,笔下却是不停,“药方已成,姑娘去城南百济堂取药即可,在下近日即宿在此处。”
小侍女莞尔笑道,“即刻便可去取。”
两人出了内院,侍女提着一盏琉璃瓦的竹纹明灯,青石板上有些湿滑,陈卿岫轻轻闻了一下,似有幽香,原来院落里种了几株垂丝海棠,恰逢小雨,花叶更显清亮。
“这花开得倒是很好。”
“两年前姑娘偶然得的,喜欢的不行,日日着人照料。”
陈卿岫心里粗略过了一遍两年前的大事,面上笑着应和,“这样的品相确实难得,你家姑娘倒真是雅致。”
“可不,”小侍女眼角眉梢里也带出些这院落的娇矜姿态来,“姑娘日日泡茶的水都是让驾娘自西湖荷叶上取的晨间露珠儿。”
女大夫啧啧称奇,“历来只闻江南府朝凰坊的头等乐师来自西边儿,今日一见你家姑娘的形容举止,说不是临安本地人,我是再不信的。”
小侍女笑嘻嘻的瞥她一眼,只在心里偷乐,乡下来的呆头大夫哪里知道那许多故事。
因此一出了内院便住了脚,只招呼了角门上的一个中年布衣妇人过来。“秦妈妈,还劳烦您老跑一趟百济堂取药,”说着转身就要走,又不大放心似的回头低声说道,“可不要和姐姐说是我让您去的。”
那妇人看着颇为老实,只是忙不迭的点头应和。
陈卿岫这半晌只被小侍女晾在一边,因此也得了功夫不着痕迹的观察着这院子的布局结构。
那侍女吩咐完了所有话,提着灯笼就走的没影了。
“她是去了哪儿?看着不像是回内院,只怕是年纪小忍不住跑出去玩了。”陈卿岫笑着打趣,但那妇人的反应却木讷的很,却是低着头也不答应她的话,只是跟在陈卿岫身后一步之远。
大夫并未纳罕,走了两步便收了笑容,只把那内院里飘然落下的一瓣海棠死死的攥在手心里,一路都未松开。
(二)解风月
素有本朝第一琵琶手美誉的兆惊鸿却也是临安城的客居人,她本是凉州落魄世家的小姐,因世事沉浮七八岁时便被哥嫂一纸卖身契丢入了乐坊,跟着教习师父学了十年琵琶,想来本也是块不可多得的美玉,资质便比同辈人优异许多,再加之心有戚戚、少年悲凉,弹出的曲儿便比别人更多了二分的哀愁。
不过一两年,在江南府便渐渐起了名声,后被当地颇有些势力的官家人看重,力荐入了皇家御设的朝凰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兼有一等风流的宁王赏识,所谓惊鸿一曲堪值千金,坊内门槛之高,不说普通百姓,便是一般的士子文人,都难以踏进半步。
眼下里,只是见得亭外碧波澹澹,汉白玉石上撒落月色铺阶,亦不知眼前人熏的什么香,陈卿岫几乎就要醉倒在这刚饮完的两杯酒里。
耳边突闻琵琶起了弦,登时又正经危坐起来。
兆惊鸿仍旧面色淡淡的,只两手、十指并作青葱玉管般挑碾,辗转反侧,风月无二。
春夜本是很暖,陈卿岫瞧着眼前人的面庞,眉眼也似乎渐渐婉转哀愁起来,待要细究一番,却又是一般的无悲无喜,彷佛天地里清风明月与尔何干。
陈卿岫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闲闲倚着亭内阑干,她见奏乐人已微闭目,便抬头去瞧那天上景致,忽得想起暮色刚落时乐师说的话。
原奏的是《解风月》,倒是辜负了。
那时不解,又不好意思问,何出此言乎。
现下里倒是回过味来,原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可不是辜负了。
想到这儿,陈卿岫回头去瞧那人,不自觉地面上便带了些笑意。
世家贵女,天性骄傲些,这些年不得不委身权贵到底憋屈,然眼前人似乎还留着那一两分的娇气,也算难得。
香已是燃了两柱,酒也喝完了,曲也听完了,陈卿岫知道已是道谢告辞的时候。
刚把那在心里口里绕了几圈的客套话整理完,还未开口,兆惊鸿怀里抱的琵琶却突然被崩断了两根。
是暗器,且来人内力深厚,武功不可小觑。
陈卿岫的手悄然抚上腰间别着的扇子。
但乐师却毫不慌张,甚至未觉诧异,只是淡然的用指尖拈起琴弦看了一眼,道,夜色深了,恕不远送。
这却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了。
陈卿岫面上微笑,拱手道别,头也不回的信步出了亭子,只把那腰间折扇极潇洒的打开,晃了晃风,一路走的倒是轻快。
眼见那呆头大夫出了内院,兆惊鸿极不耐烦的拨了下未断的一根弦,有一黑衣女子飘然从檐下跃出,束腰长刀,见了乐师先是嘻嘻一笑,极不正经的歪在乐师刚刚坐着的绣墩上,拈起陈卿岫方才饮过的酒杯,嘴里先啧了一声。
“那姓陈的大夫似乎长得不错,我看,”说着觑了眼面若冰霜的兆惊鸿,“倒是很合姐姐的心意。”
“你若再毁我一次琴,这朝凰坊的门便是彻底对你关上了。”
“姐姐哪次见过我仇沸雪从大门进来?”黑衣女越发来了兴致,举起大夫的酒杯对着灯光看了又看,“呦,原还是两情相悦呢。”
兆惊鸿蹙着眉,目光扫过那杯沿上,倒真有淡淡的胭脂痕迹,便不自在的撇过了头。
“娇娘檀口,”仇沸雪难得见到兆惊鸿这般模样,便更来了兴致,“只可惜是上头那位的人。”
乐师扣了扣桌子,有侍女过来无声的接过琵琶,仇沸雪一路跟着回了卧房。
“先是探子来了密信,说是太子遣了心腹来了临安,我道是谁呢,姐姐不妨也猜一猜。”
兆惊鸿灭了灯,只是借着月光看完了信。
“没那兴致,你最好一句话之内说完。”
“先帝的太傅,陈大学士的后人。”
兆惊鸿将信看完,听到这句话倒怔了一下,“陈家不是早已灭门了。”
“正是呢,”仇沸雪不自主的按住了腰间的长刀,“我们是为宁王做事的人,与这陈大夫,可是实打实的仇人了。”
(三)贺良辰
谷雨一过,正是江南府宁王的生辰,这一日文人雅客齐聚阅江楼上,朝凰坊难得大开坊门,舞乐齐鸣。
陈卿岫躲在人群中的角落里,就着眼前三碟松软糯香的余杭糕点、一盏碧莹莹的陇上龙井,漫不经心的看着阅江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
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忽听的邻座几个长衫文人探头出去,嘴里又在念些“惊鸿一曲值千金”的话,便也忍不住分了些心思遥遥看向街尾。
原是兆惊鸿乘着轿子前往宁王府邸贺寿献艺,陈卿岫拈起一块雪白的糕点送进嘴里,眼睛盯着乐师的轿子越来越近。
直到了阅江楼下,想要一睹第一乐师闺容的好事之人更是挤满了二楼阑干,陈卿岫吃完了两块糕点,斟了杯茶,慢悠悠的品完,甚是满足。
“这遮的严严实实的,能看到些什么。”阅江楼的伙计过来添了壶新茶,朝着陈卿岫热络的笑了两声,“客官可还要添些点心么,有刚出锅的栗子糕,还冒着热气呢。”
“你说他们凑什么热闹,”陈卿岫笑吟吟的看着伙计,“难不成兆姑娘还会掀开轿帘给他们看不成?”
“那可……”
伙计陪笑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一阵躁动,又有人啧啧称叹,“你说惊鸿姑娘的技艺和这模样,哪个更占了上风?”
伙计顿在原地,吐出了半句“……说不定啊。”
陈卿岫立时站起了身,从那窗子探出了小半个身,好巧不巧的正与兆惊鸿寻觅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你在找什么。
陈卿岫用眼神发问。
乐师微微的挑了挑眉,目光坦荡,眼底明明白白的表露着就是找你的意思。
陈卿岫自己也不知耳根是什么时候红的。
但只是身边人吵吵嚷嚷着实闹腾,目光里兆惊鸿向着她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便拂上了轿帘,只留着陈卿岫还愣在窗边上。
怕不是眼花了,她原也是会笑的么。
托赖于她曾为江南第一乐师瞧过病,陈卿岫竟也在宁王寿宴上谋得了一个尾席。
她想着今夜还能不能见到乐师,沉思昏昏,这宁王府的酒,当真也是醉人。
然到底还是警醒着,腰间的扇子还在,陈卿岫用手确认了再三,只是矮几上陈布的几道菜都太过甜腻,她略微吃了些便停了筷子。
耳边听到远处水亭子里传来琴声、笛声,可唯独没有琵琶的声音。
那亭子环水的三边又遮着些帘缦,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
陈卿岫想着悄悄的溜走,她在临安已有数月,竟有些“玩物丧志”起来,加之前几日调查密情颇费了些神思,此刻自己反倒送上虎口,怕不是着了魔了。
可一边想着,一边却更觉得身子重了起来,不单身子重,头也重的抬不起来一般,恍恍惚惚里自己被一人搀起,陈卿岫努力的挑起眼皮,却是个身形单薄的姑娘,本以为是寻常侍女,腰间却着实被一硬物碰了一下,陈卿岫软着胳膊摸了摸,立刻惊的脊背发凉。
是长刀。
她再看向女子的脸,着实陌生的很,此刻笑嘻嘻的同她说,“带你去姐姐那儿,你可莫要喊。”
莫要喊?
已被喂了不止一包蒙汗药,哪里还喊的出来。
陈卿岫心有戚戚,却也当真不敢乱动,只得顺着那人来到了一小小庭院内,佩刀女子将她胡乱塞在床榻上便起身离去,陈卿岫刚挣扎着想坐起来,那门锁已被啪的一声极干脆的锁上了。
今日真是大意至极,陈卿岫内心逐渐焦灼,本以为是“贺良辰”,却是赴了一场鸿门宴。
但眼下却不能自乱了阵脚,只好等着那女子口中的“姐姐”到来。
姐姐。
陈卿岫心下突然一动,是在哪儿也听过这个称呼,何年何乐何地何人所说。
手指不断的摩挲着腕间的绳索,指尖相触时忽的想起海棠花、小侍女、药方已成、怕不是年纪小跑出去玩了吧。
是兆惊鸿。
(四)念潮生
这般形状夜游西子湖却是陈卿岫生平头一遭。
先不提身上打了死结的两道麻花绳,单就自己这衣衫不整的落魄模样,再配上浆声灯影里红烛悄悄、船舱内小桌上的寂寂酒香,让人不怀疑这儿在上演着什么强逼良家民女的戏份都不成。
只是那案桌边坐的却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正是乐师兆惊鸿。
“白日里原是想找我喝酒,”陈卿岫笑的比哭的还难看,“倒也不必这么大场面,既是兆姑娘相邀,在下哪有拒绝的道理。”
“今夜是舍妹唐突了,因此设宴向陈大夫赔个不是。”乐师仍旧是一幅四平八稳的模样。
那你先给我解开绳啊。陈卿岫自然是不信眼前人的话的。
什么妹妹,我倒是不信,长得没一点儿像的地方。
“听说陈大夫今日尝了不少本地糕点,如何,可还合你口味?”
此句一出,陈卿岫不禁打起了精神,她认真的看向眼前坐着的人。
兆惊鸿长得是极好的,眉目分明又透着疏离,两只眼睛里却总是拗着股倔强。
“你监视我。”
陈卿岫几乎是直白的发问,她暗自又使了使劲,无力的发现这结绳的方法确实是独一家。
兆惊鸿没有回应,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了陈卿岫的扇子,放在桌上,两指并作一起向前推了推。
“风雅事物,以前竟不知里面还藏着这样的锋芒。”兆惊鸿看向陈卿岫的眼睛,“物归原主,这次陈大夫可要收好了。”
“你是宁王的人。”陈卿岫眼里没了温吞的笑意。
兆惊鸿点了杯酒,“你不是早就开始怀疑我了。”
倒酒的声音在安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清晰,陈卿岫几乎要听到自己缓慢的呼吸声。
“说是乐坊,倒生生被那位弄成了情报机构,在下只可惜了姑娘的一手技艺。”
“有什么了不得,”兆惊鸿盯着手里的杯子,又转了半圈,“左不过是娱人的工具,弹的好如何,弹的不好又如何。”
陈卿岫没有再说话。
乐师转了眸子过来,瞧着颇为狼狈的女大夫,话里竟也含了些笑意。
“大学士的后人,怎么竟嘴拙了?”
陈卿岫想,这人应多笑笑才对,笑的时候才合上了这春日江南的景致。
“你的小侍女前几日坏了事,是我查的。”
兆惊鸿反应平常,“她是个没记性的孩子,教导过多次也未有长进,此番也是她的命数。”
“她太爱笑了,如果不是那半边梨涡我怎么认得出来。”陈卿岫仍旧只是静静地叙述。
兆惊鸿看向船舱外的湖面,“或许我还应该感谢你,至少她不用再过那种日子。”
“今夜你打算怎么了结我。”陈卿岫看起来很平静,完全不似一个将死之人。
兆惊鸿转过头来看她,盯了半晌,只问,“你平日里惯涂胭脂的么。”
陈卿岫完全被这一发问打蒙了脑袋。
“倒也没……”
话未说完,忽听的远处传来潮涌的声音,紧跟着船身微晃了两下。
又闷又清晰,一声一声。
陈卿岫讶异,她对此很陌生。
“涨潮了。”
兆惊鸿看着她认真的说道。
(五)愁客漫
仇沸雪咳出一口血来,眼见那靠了岸的船上着了火,身后的两名黑衣人还在对自己穷追不舍,便使了狠力气,猛的向身后砸出一片烟雾弹,一个翻身跃进了道旁人家的院内。
那院落里原站着个少女,正在把刚洗完的衣物一件一件的撑在竿上晾起,看见一陌生劲装女子翻进了自家院中,还未来得及叫喊,便被仇沸雪一把捂住了嘴。
“别说话,也别乱动。”仇沸雪在少女耳边压低了声音,忍着伤口的痛楚费力的说道,“带我进房间。”
次日里杭州城内便传开了消息。
宁王生辰的好日子,钱塘江的龙王也赶来凑了热闹,只是不知是谁家的船,晚上在西湖上走了火,烧的很是惨烈。
仇沸雪躺在床上看着坐在桌边撑着脑袋睡着的少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轻轻咳了两声,那少女果然醒了过来。
“你可还要紧吗?天亮了我去给你到医馆请大夫去。”
“不劳了。”仇沸雪挣扎着坐起来。
少女有些害羞的说道,“因你衣服上染了血,所以我替你换了身里衣。虽,虽说非礼勿视,但我看你流了好些血,就忍不住替你简单包扎了一下。”
仇沸雪反应倒是很平常,“多谢姑娘了。”
只那少女仿佛很是在意她的反应,又连忙说,“我是闭着眼睛为你包扎的,没有乱看。”
仇沸雪做惯了刺客,这种事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少女的这些话倒是逗乐了她。
“何必在意,我们都是女子,难道我有的你没有吗?”说着目光倒是很坦然的上下看了看少女,直把对面的人看的整个红的都要冒出烟来。
“倒也不是这样说……”
“好了好了,我也是逗你呢。“仇沸雪摆了摆手,“你怎的如此较真,满口什么非礼勿视倒像是个夫子。”
那少女小小声说了句,“你如何知道的。”
城南学堂的教书女先生孟德音就这样机缘巧合的认识了仇沸雪。
待得女刺客回了宁王府复命,方才知道兆惊鸿自那夜之后竟全然消失了。
数月后,仇沸雪百无聊赖的趴在城南学堂孟先生的书案旁发呆时,一柄白羽短箭啪的射在了窗柩上。
箭尾附一纸笺,内书四个小字:及早脱身。
此时已是春暮,学堂里的花木疯也似得长了起来。
孟德音停下抄书的笔,疑惑的看向仇沸雪。
那人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院落里的花,又看了看身旁的孟德音,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倒也不错。”
(六)几多哀
“大娘,您这病还需再添两味活动经络的药材,我这开了新方子,您到前面药房找伙计就行。”
大夫刚送别了病人,便立即笔下不停的写着信。
“来年开春后,这世道便要更了名号。东山有梅花几株,你若有空,我还藏了坛好酒。”
写罢,彷佛了结了件大心事,将身子向着椅背一靠,看着医馆院内陈设着的药材架子发起呆来。
时令五月。
清凉寺的女香客,乘着一抬小轿,安安稳稳的停在了山门下。
人却不见出来,只是嘱咐了贴身侍女进了香火钱。轿夫起轿,日头下去了,天更暗了些。
一行人到了江宁府极幽静处的宅院前,女子从轿内走了出来,侍女们遣走了轿夫,向女子行了下礼,先一步绕到院后从后门进了去。
女子并未着急进入宅院,反而闲庭信步般向着侧厢的墙外走去。
眼看的半丛石榴花丛墙内越了出来,想必长得是极茂盛的,但女子似乎并不喜欢石榴花的红,只是立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宅院上方的天空。
又待了片刻,日头已完全下去了,她方走进了院子里。
那旧主仍旧不改风流本性,披着件深灰外衣,坐在正厅闭目弹琴。
听得女子过来,并未睁眼,反而奏的越发起了兴。
孤月不知不觉挂在了石榴树端。
“你觉得如何。”宁王睁开了眼睛,“比之昨年,可有长进吗。”
“好是极好的,只是少了味伴奏。”
说完,女子从墙上将挂着的琵琶取下,略有些生疏的拨弄了两下。
又说,“昔年在知府夜宴上,也是这首曲子。”
宁王笑叹,“人人都道我痴顽成性,唯有你看出了我的野心。”
“只是这天已变了,”宁王声音变得落寞下来,“自我被困在这里,日日所见景象竟无一点变化。”
乐师三三两两的拨动着弦,院内凄清更甚。
“那场火是我点的,那人也是我放走的。”
彷佛是有些累了,乐师终于停了手,只还维持着抱琴的姿态,将面容半遮在琵琶之后。
宁王起初讶异了一下,但片刻后便怔松了下来。
“所以这也是你今天会过来的原因。”
乐师抱琴站了起来,向着宁王略弯了弯身子。
“正是来辞别的。”
凉州有信来了。
医馆伙计递与大夫,擦了擦手又去帮病人抓药去了。
陈卿岫心吓一跳,展开了信笺。
“听闻陈家旧案昭雪,陈大学士的后人果然不同一般。”
大夫皱了皱眉,似有些不解。
“幼时常听家中叔父提起,盛赞京城陈家数代文人傲骨,节气可嘉。”又写,“自八岁起,未得一日欢心。比之你,常觉生之无味,又无人可恨,茫茫数十年,竟不知所为。”
“我知那夜你并非孤身赴宴,否则舍妹不会与数名高手过招。”
“可见你也在成全我。”
信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陈卿岫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心里空空落落,竟不知下一步要去做什么。
忽而余光瞥见信封内侧还眷了行小字。
“余音绕梅树,未见晚来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