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了,汉佛莱医生?”
佩洛丝依旧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她的脸色看起来比方才更差了,汗珠悄悄地在她的额上滚落,只是并未被病房内的其它人注意到。
凯琳躺在相邻的病床上,神情虚弱而疲惫。不过,她的表情上并没有痛苦的神色,呼吸也还顺畅。
狭小的病房里挤了不少人,除了汉佛莱和普尔曼两位医生以外,还有几位护士安静地站在她们身后,随时等待着吩咐。
“有点奇怪,”汉佛莱医生的脸上,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之中带着几分疑虑,“看起来,这位凯......艾尔德尔小姐刚才确实病发过,但她的恢复状态异乎寻常的好,以往这是至少要一周的恢复才能达到的状态。”
“那......也就是说,她这次,没有危险?”佩洛丝激动得几乎要从床上做起来,但胸腔中的一股剧痛却令她不得不老实躺在了床上。
背过身去,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着,勉强没让其它人注意到,但佩洛丝还是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每咳一次,胸腔就和被硬生生撕裂一般疼痛。
口腔里有股浓烈的腥味,佩洛丝悄悄摸出了条新手巾,抹了抹嘴,望着手巾上殷红的血迹,她苦笑了一下,又悄悄地把手巾藏在了怀中。
“那个家伙,那个叫艾嫚的家伙,竟然......真的没有骗我,”擦净嘴角,佩洛丝咬着牙回忆着最近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好啊,看来冒险还是,非常值得的啊。”
“就是这样!如果,把历代魔法熔炉的魔法框架,放在一个更高维度去思考,那么就会发现它们之间的联系了!”
时间回到三月尾声的那个夜晚,在那一天,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刻苦努力后,佩洛丝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结果。
用过的稿纸在书桌上几乎堆成了小山,翻开的书本和羊皮卷整洁而满当地摞了一堆又一堆。孤寂的灯光下,佩洛丝伸了一个久违的懒腰,也感受到了久违的疲惫。
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自己的母亲,之所以能取得如此突破性的成就,完全是因为——她使用了一种全新的魔法。这种魔法不同于如今社会所使用的的一切魔法,因为它是完全不一样的,遵循独一无二的规则范式的魔法。自己曾经苦苦思索着《海拉法典》里的那三个方程,始终苦于无法破解它们的奥妙,如今看来,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自己完全选错了思路,这三个方程,根本不属于为世人所熟知的卡奥斯魔法的体系。
“难怪这些实验数据,直觉告诉我它们之间应该相关,但我穷尽自己的一切知识和精力,却不得其门而入。”
望着稿纸上自己抄录的那密密麻麻的历代魔法熔炉的实验数据,佩洛丝在心中不住地感慨着。
还有堆积如山的谜题需要解决,但整理好了思路,就相当于握住了开启未知世界大门的钥匙。
“咚!咚!咚!”
时钟轻轻敲响了三下,白天还需要去学校,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若是往常,在这个时候,佩洛丝总会选择趴在书桌上稍稍休息片刻——她并不希望在这个时间返回卧室,打搅凯琳的安眠。但这一天,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佩洛丝的内心腾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她想回卧室,她想与凯琳共枕。
“细想想,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机会与凯琳一同安眠了呢......最近陪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会不会令她感到孤寂了呢?”
抱着这种想法,佩洛丝选择了返回卧室,只是那一天,她绝对没有想到,从孩提时代起就习惯了与自己相拥而眠的凯琳,竟然会如此抗拒。
......
随后的日子里,铺满了忧郁的灰色。本应再接再厉,顺着自己之前的发现继续努力下去的佩洛丝,却因为凯琳对自己的日渐疏远而突然失去了努力的动力。一连几天,佩洛丝整夜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整夜失眠,大脑却如同凝固了一般,做不了任何事,直到......直到那一天。
那天,“那个声音”又找到了她,不仅给予了她最重要的指示,甚至为她指点了所需要的资料。
那天书架上掉落的书籍和手稿,确实是精准无比,效果拔群,如饥似渴的佩洛丝连日连夜地探究着它们,将自己仅剩的精力与空余时间投入其中,而与此同时,她却还要努力运作许多事情,无论是学生会,还是科伦娜财团。
“这几天,确实有些过头了啊......”躺在病床上,忍受着虚弱与痛苦,佩洛丝如此自语着。
但结果,却是十分甘甜的,扪心自问,佩洛丝顿感得偿所愿。
大前天忙碌了整整一天,前天亦是整夜未眠,直到昨天的深夜,佩洛丝终于取得了第二次的突破。
“太棒了,这,这,这,这是它吗?!这就是正确的答案吗?!”
抓着草稿纸上演算的结果,佩洛丝兴奋得手舞足蹈,从书桌前猛地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与虚弱感顿时令她脱力地摔倒在了座椅边由书籍和手稿堆成的书山之上。她索性躺在了这里,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孩子气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佩洛丝放声大笑着,在心中感谢着一切,祝福着一切。空旷孤寂的巨大书库,昏黄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如墓碑般压抑的黑色书架,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眼前这些并不美丽,似乎还有些恐怖的事物,在此刻,却都显得如此地可爱和亲切。
因为她高兴,她真的太高兴了,自从母亲逝世以来,如此欣喜的时刻,似乎已经......非常久违了。
她终于解开了《海拉法典》那三个方程中的第一个,望着稿纸上显现的一道道算式,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整理成魔法框架,然后好好试验一番,看看在它当中,到底蕴藏着何种奥秘。
“恭喜,恭喜。”
还是那个声音,在耳畔悄然响起,但这一次,佩洛丝却不像先前那般厌恶它了。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艾嫚大君,你确实给了我帮助,让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取得这样的成果。”
“先别急着高兴,”那个声音这样说道,“在庆祝自己取得成果之前,你没有想好你得到的答案,意义是什么吗?”
“我还没试,但我知道,”佩洛丝鄙夷而成竹在胸地说道,“虽然我还没做过实验,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它转化为魔法框架,但是结合《海拉法典》与《海拉法典解注》中的文段论述,这第一个方程,应该是和‘生命的恢复’有关的吧?”
“你猜得很对,”那个声音依旧是毫无感情,却又令人倍感神秘莫测,“这个魔法,是一个能令人逃离死亡的魔法,当一个人的生命之火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而濒临熄灭时,这个魔法,能令这人暂时逃离死亡的魔爪。”
“所以,接下来,我就要用它来拯救凯琳!”
“呵,不妨一试,但,有两件事我必须要警告你。”
“什么事?”
“第一件事,是这个魔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能救一时,但救不了一世。它可以拯救生命之火一时遭受的狂风,但却并不能阻止它的愈发黯淡。”
“我完全明白,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佩洛丝听罢,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所以我不会在此止步,我会继续努力,解开《海拉法典》里的全部奥秘。”
“第二件事。”那个声音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它依旧听起来毫无感情,但对感情格外敏感的佩洛丝,却已经听得出它的严肃。
“说吧。”
“安娜贝拉应该告诉过你了吧,‘代价’。”
“我明白,我也是正是做好了这种准备,才会翻开那些羊皮卷和书页的。”
“虽然从踏入你母亲所涉足的领域时起,代价就必不可少,但是,”那个声音又顿了一顿,“使用这个魔法,代价尤其高,你的母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你也应该明白商业里的一个原则吧——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
“如果你驱散了他人的死亡阴影,你必须承担这个阴影的重量,这就是,等价交换。”
佩洛丝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又自信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没有贪心到会觉得自己的作为可以免费的程度,这点,请你不必替我担心。”
在那之后,佩洛丝用夜晚剩下的时间整理好了由那个方程的解所推导出的魔法框架,但她当时却没有想到,这个框架会在第二天就派上用场。
“太好了,太好了......”躺在病床上的佩洛丝,依旧反复地咀嚼着自己用这个魔法挡下凯琳这一次病发的,无比欣喜而庆幸的瞬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艾嫚,你到底想干什么?!”
夕阳下的科普兰中心,高耸的大楼投下了长长的影子。红色的阳光映射在那华丽明亮的玻璃幕墙上,染出一片血一般殷红的光晕。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安娜贝拉怒目圆瞪,她大发雷霆地瞪着面前的一团黑影。
“从上一次起,我就知道你没有打算遵循诺言,而你当时说服了我,说服了我对你的作为视而不见。”
安娜贝拉咬着牙,往日那冰冷而泰然的气质此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怒火。
“但你,太过分了!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这么着急把她拉进她母亲的命运里,她还不到十三岁啊,不到十三岁!”
“我上次就说过了,”黑影如是说着,“这次我可以继续重申,安娜贝拉,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虽然我理解,你们人类都是这样,虚伪、不坦率,想做什么事,都必须要给自己蒙上一层道义和理性的面纱才行。”
“这不是道义和理性的面纱,这是我对科伦娜的承诺!我承诺过她要照顾好她的女儿,承诺过要保护她,至少在成年之前......”
“呵呵,保护‘她的女儿’,为什么不是‘你的女儿’呢?”
“她......”安娜贝拉一时哽住了,说不出话。
“安娜贝拉啊,你一直把自己视为科伦娜的妻子,并以此自居,对吧?可你真的融入过这种角色吗?既然你把自己视为科伦娜的妻子,那么她的女儿,难道不应该是你的女儿吗?当你收养了凯琳之后,佩洛丝很自然地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可你呢,你真的有把佩洛丝当作你自己的女儿吗?”
“我......我......别转移话题,这件事和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无关!”
“承认了吧,安娜贝拉,承认你和其它的人类一样,有着人类这种生物最普遍的毛病吧,”那个声音依旧毫无感情,但从它之口迸出的语句却似乎句句带着辛辣的讽刺,“你其实根本不在乎佩洛丝,和她也并没有配称得上母女一般的感情,你所拼命维持的,不过是可悲的自尊罢了,你对你最爱的人承诺过要在成年之前照顾好佩洛丝,你也对她承诺过,要让她按照自己的天性,自然选择未来,而不是刻意去引导她——所以你才会这么介怀,所以你才会这么矛盾,对不对?”
“不,不对,绝对......绝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恐惧,惊慌,无奈,退缩......无尽的负面情绪,潮水一般地冲入了安娜贝拉的身旁,恍惚之间,她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那个无能,懦弱,面对父亲的专横毫无反抗意志的,青涩的时光......
“承认了吧,安娜贝拉·艾尔德尔!”那个声音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承认你就是个矛盾的生物,而这矛盾源自你的懦弱与无能。你假装很害怕佩洛丝走上她母亲的道路,所以假装要她尽快成长,想用财团和金钱上的事,骗她放缓对魔法世界的钻研,而是耗费更多精力在公司上,难道不是吗?可你心里明明明白,明白科伦娜财团是靠着什么才能有今天;你明明明白,明白佩洛丝如果接手得了这个财团,那么一定意味着她也接手了她母亲的一切;你明明明白,佩洛丝有绝对无法等到成年的理由......你明明明白这么多,可你还要如此,如此地欺骗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吗?其实你心中其实很期待的吧,期待佩洛丝赶快破解她母亲的一切,期待佩洛丝赶快成长得超越她的母亲,期待佩洛丝赶快解开她的母亲没能解开的奥秘,做到她的母亲没能做到的事,不是吗?你恐惧这场赌博,但又期待着这场赌博,因为你不想输,你不想让科伦娜生前宁愿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努力留下期待的事情化为泡影!我,没有说错吧?!”
“我......我......我......”
安娜贝拉表情木讷,连连后退着。她的腿碰到了座椅,轻轻一弯,就瘫坐在了座椅之上。
办公室内忽然沉寂了下来,令人尴尬而恐怖的,死一般的沉寂。
“咚~咚~咚~”
这样的沉寂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
伴随着敲门声的响起,那团黑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安娜贝拉擦了擦脸,摸出粉盒补了补妆,这才举起魔杖,令房门徐徐地打开。
“是弗丽达啊,请进吧。”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女子。她身材修长,气场干练,穿着一身整洁而简约的黑色长裙,表情严肃。她戴着一副眼镜,绿色的眼眸在镜片之后散发着飒爽的气息,一头金发整齐考究地梳成了发髻,庄重,却也不失简洁。
望见安娜贝拉,弗丽达恭敬地行了个礼,随后请示道:
“遵照您的命令,科伦娜财团旗下一切公司的一切机要文件权限均已向科普兰小姐开放,所有的档案库也已告知她,但,还是有件事,需要向您再一次确认。”
“请讲。”
“‘D档案’,也要告知科普兰小姐吗?”
安娜贝拉的表情稍微变了变,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思考了许久,最终,徐徐地开了口。
“一切档案和资料,无保留地向科普兰小姐交接,即使是D档案,也不例外。”
“但,考虑到科伦娜小姐和威尔斯骑士的女儿是......”
“我知道,这份档案,可能对佩洛丝造成不可逆的心理创伤,”安娜贝拉心中不住地犹豫,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说了下去,“但我们别无选择,这是,她必须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