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耶稣
梵卓首府伊斯迈达兹,卡玛利拉军部。
爱丽丝轻轻敲了敲部长办公室的门,然而等待片刻也没有传来那声熟悉的“请进”,于是她又敲了一遍,眼底掠过一丝焦灼。
距离原定的广场讲话开始还有十五分钟。作为千汐月的传令官,她需要来提前确认一切状况正常。
然而依旧无人回应。
爱丽丝终于忍不住推开门。千汐月的办公室和以往一样,所有地方都干净整洁,且几乎没什么装饰。整个办公室散发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宽大桌上,待审阅公文乱七八糟,几乎超过了正常人可以忍受的限度,但其他地方却规整到了极致。
笔筒里的钢笔都是按照光谱的颜色排列的,火漆、印章、拆信刀整齐地摆在桌子左上角,审阅过的公文则在右上角,边角都与桌子边沿对称,上面浮动着一层银光——爱丽丝知道那是千汐月的灵力封印。乱七八糟的公文旁边有一只酒杯,里面的冰块尚未融化,衬着琥珀色酒液闪闪发光。公文前方有个熟悉的沙漏,里面的沙子是银色的。每当千汐月与人谈话时,都会用它来计量时间。
那沙漏陪伴她的时间几乎比任何东西都要长久,足以和她的戒指相媲美了。
此刻银色细沙缓缓落下,只剩下一点就将全部沉寂在下方了。爱丽丝拿起沙漏看了一眼,确定千汐月刚离开不久。
于是她极速飞奔,没几秒钟离开军部的魔法阵禁用范围后,动用瞬间转移出现在修罗堡内。
往日寂静无声的城堡此刻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极富韵律,就像钟摆的走动声被放大了数倍。爱丽丝静立片刻,才意识到这不是钟的声音,而是有人在弹奏钢琴。
李斯特的《钟》,和他十五岁时所做的十二首超技练习曲一样需要高超技巧演奏的曲子。
血族拥有漫长的寿命,有充足的时间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贵族更是如此。因而,他们除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外,也用了大量时间来欣赏音乐和美术作品——与其说是品味高雅,不如用打发时间来解释更恰当。
不过,善于欣赏的贵族很多,但艺术造诣很高的……至少可以轻松自在弹奏各种变态曲子的血族也和人类一样,堪称凤毛麟角。
毕竟能静下心练习的血族和人类一样稀少。
爱丽丝松了一口气。她无需多想也知道正在弹琴的是谁,除了她的主人,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在理智外表下藏着这样任性的一面——无论接下来要出席的场合有多重要,都可以不以为然地画画,弹琴,甚至只是捏着酒杯,靠在扶手椅里美滋滋地品味,直到最后一刻才不紧不慢地踩着点出现在现场,以无可挑剔的仪容和完美无缺的作风,度过每一个重要时刻。
只有千汐月从来不提前到场,一定会卡着最后一秒钟出现。当然,礼仪到位的亲王殿下也不会自矜身份便摆架子故意迟到让他人等待,只能说她对于时间拿捏的堪称恰到好处。
然而爱丽丝习惯于提前准备,即便千汐月从来没有掉过链子,她还是顺着琴声方向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边走边皱眉。《钟》是一首轻柔优美的曲子,并没有那种暴风骤雨来袭的澎湃,尤其是许多章节滴滴答答的仿佛在下雨。同样,千汐月擅长拿捏的不止是时间,还有力度。她演奏向来动作优雅,轻重合宜,很少像今天这样,指尖流淌出的琴声狂暴得如同打雷。
如果不是了解她,爱丽丝都会以为她要把琴砸了。滴滴答答声越来越响,都快变成咣咣咣咣的声音了。
千汐月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她走到在千汐月不远处,停下脚步。千汐月转头,瞥了她一眼后继续专心演奏。
“殿下。”爱丽丝颔首,“还剩下不到十五分钟您就要去市政广场讲话了。”
“我知道。”千汐月的手更重了。她手指纤长,跨八度绰绰有余,并不存在勉强够到琴键只能轻轻一碰的情况。每个音都像是砸出来的,听起来特别暴躁。
“您很久都没有弹琴了。”爱丽丝在越来越重的琴声中说道。
“很久都没心情。”她每天所见都是慷慨激昂的开战倡议书,或者就是新生儿又闯下弥天大祸因而请求她派遣军队的陈情书。两者如雪花在军部飞舞,而她竟说不出哪一种更让她头痛。无数人都在想尽办法胁迫她发动战争,而她并不认为时机合适,她怎么可能有心情弹琴?
“那今天呢?”这力道可不像是心情好的表现。
“今天更没心情。”琴键快被千汐月摁碎了。
“恕属下直言。”爱丽丝深深鞠了一躬,“您不是在弹琴,而是砸琴。这首《钟》并没有这么狂暴,您从来也不会弹成这样。”
她知道能欣赏到千汐月演奏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千汐月不喜欢被人揣度心情,而琴声会泄露这些。能够听到她演奏基本都是在大人物举办的宴会上,她也只是在心情还不错的情况下会随便弹一曲,而且典型地以技巧取胜而将感情隐藏很深——毕竟她之前即使是公爵也是位高权重的普罗修斯的“女儿”,没有人敢让她来助兴弹琴。
“那重来一遍。”千汐月敲完最后几个音符,暂停了一下。
李斯特作为一个钢琴天才,又被各路钢琴大师调教过,写出的曲子自然非同凡响。他的曲子以炫技闻名,大多数演奏者都难以驾驭。然而对擅长展露技巧胜过感情的千汐月而言,这样的曲子却可谓相得益彰。
行云流水一般,音符从她指尖下流淌而出,轻重合宜,拿捏到位,没有一个音听起来不悠扬悦耳的。只是,除了悠扬悦耳再无其他,演奏者竟没有投入半分感情,仅以技巧取胜,正如精致完美的人偶。只不过人偶再精致完美,也是死物,而非活生生的。
爱丽丝伫立在一旁,没再出声,静默着听完了这场演奏。
当千汐月敲下最后一个音符时,还剩下五分钟,但她还穿着一身丝绸睡袍,光着脚,完全不是可以直接去讲话的样子。
她的手指从琴键上移开,头转向了爱丽丝。
“你……”那句“你出去一下”尚未出口,爱丽丝便心领神会鞠躬,转身离开。
“属下在门外等您。”
千汐月只会在一个人面前不以为然地换衣服,但并不是她。
爱丽丝以平常速度向着城堡外走去。只剩下最后一分钟时,她停住了脚步。千汐月刚好出现在她旁边,贵族全套一件不少,三颗徽章在胸口闪闪发亮,仪容完美无缺。
下一个瞬间,两人一前一后用瞬间转移离开,又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市政广场。
卡玛利拉军部,部长办公室内,沙漏上方的最后几颗银色沙子坠了下去。
时间到了。
手机忽然从安静变得聒噪,闹铃声响了起来,前奏过后,乐曲声越来越响。冷星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拍中手机,然而她没有抓住它,而是将它从桌上撸了下去。
咣当一声,手机砸到地板上,又多出了一道伤痕。然而它依旧在尽职尽责地唱歌,吵得冷星头疼欲裂。
“要死……”冷星把被子拉到头顶,狠狠裹紧,翻了个身,想要隔绝响声,“真要命……”
她勉强忍受了半分钟后,房间归于寂静。半梦半醒间,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又沉入了梦乡。
十分钟后,相同的场景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手机在床底尖叫,她够不到,而蒙被子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于是她一脸怨念地睁开眼,探出半个身子,胡乱摸索了一番,结果指尖一滑,手机朝着更靠里的方向跑了。
紧接着,她整个人因为失去平衡,重重砸到地上。好了,不需要闹钟了,剧痛使她清醒。
她上身套了件短袖,下面只穿着内裤,刚刚清醒便趴在地上试图掏手机。等以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终于把它弄出来时,冷星细皮嫩肉的膝盖都红了。
正是昨晚千汐月拆开又复原的那部手机,仍旧坚强的存活着,包括里面不怀好意的信号发射器。
昨晚,当千汐月终于按冷星所说拆卸开手机,发觉其中玄机时,冷星露出了寒冷又近乎疯狂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她便低声道:“按照原样复原吧,亲爱的。”
千汐月疑惑地挑起眉:“为什么?”
她记得冷星方才刚说过“我是觉得发现是谁,避免他再有可乘之机就对了……安全的要义并不在于一定要反守为攻之类的,甚至说要搞死对方。”
那留下这个定时炸弹,怎么可能是冷星的作风。相比之下,这倒更像是预备反套路对方的千汐月所能搞出来的操作。
“因为这一次,我决定听你的。”冷星柔柔地一笑,松开了手臂。此刻的笑容完全不同于那种发觉敌人算计时冰冷残酷,仿佛预备置人于死地一般的笑,而像春风,“我相信你可以护我周全。”
千汐月的手僵了一瞬间。
这世界上大概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吧,面对爱人明知自己是诱饵却不准备阻止,还要利用这点来达到目的,虽然代价很可能是陷自己于险境,却依旧放任,甚至……鼓励。
真傻。真的是……
千汐月沉默了几秒钟,艰涩地开口道:“宝贝儿。”
“嗯?你说。”
“永远不要完全信任任何人。”她闭上眼,手下却依旧熟稔地复原着那些零件,“包括我。”
“为什么?”
“因为立场不同,利益便不同。而即使是我,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刻。”
冷星心里沉甸甸的,满脑子都跟灌了铅一样。四周的空气都沉重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此前看到的核物理资料,再结合这桩陌生男子跟踪与试图监控她的事件,让她越发不安。
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能。她连问都无法问出口,因为千汐月不会欺骗她,却有可能隐瞒她。因为这本来就是她们相处的潜规则——诚实到不掺杂一丝水分,代价却是不可以逼问对方不想回答的问题。倘若有逼问和此后的不满,那相当于将对方推向为了自保而撒谎的境地。毫无疑问,这对于亲密关系极具破坏性。
为了她们的关系,这种“不追问”成了彼此之间默认的金科玉律。只不过,这条规则对冷星极其不公,因为理论上,没有谁瞒地过千汐月。
冷星心知肚明,但她更明白接受是更好的选择。以她对于千汐月“不想说的话打断骨头也别想知道”这种本性的了解,她不会去徒劳无功地试图让千汐月说出秘密。
不可能的。怎么都不可能。
她只能猜,可就算猜到了,也无法阻止。何况自欺欺人逃避现状本就是烙在她骨血中的本能之一。唯有如此,她才不至于在过往时光中,被没完没了迎头而来的磨难击倒在地,直到爬都爬不起来。因为她会逃,边逃着边慢慢去适应去改善,直到解决。
“其实你应该有不少那样的时刻吧?”
“称心如意是很少有的。”千汐月扣上那手机的外壳,开始整理工具,“平民总以为身在高位可以为所欲为,却不会明白政治的艺术是妥协的艺术。几乎不存在你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刻,尤其是身处于十三氏族这个复杂到近乎于藤蔓交错的环境中。你站得越高越危险,一旦失败不会再有重头来过的机会。而且到那个境地,你所代表的已经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身后的整个集团。”
“所以即便你心里想要做什么,因为你要代表你身后的集团,你也很难去做。”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千汐月凝视冷星的双眼,“拥有无上财富与地位,最后成为皇帝的拿破仑·波拿巴如此说。对很多政界人士而言,都是如此。”
“你也是?”
“是。我几乎没有快乐的感觉。应该说,没有什么感觉。”她浅浅笑了笑,又补充道,“在遇见你之前。”
“你相信么?其实许多人都会以为,你们这样站在统治层的人,会是最快乐的人。”
“不。”千汐月轻轻摇头,“政治家的快乐,是很危险的东西。”
台下的幕僚小声问千汐月是否已经背熟了演讲稿,千汐月却淡淡回了句:“我没有看。”
在他们大事不妙般的目光中,她一步一步,走上台去,向安静伫立在市政广场的卡玛利拉军人,以及外围旁听的市民们微微欠身:“各位早上好。我是军部部长,蔷薇亲王阿尔忒弥斯·伊尼斯·梵卓。”
整个伊斯迈达兹都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拂过耳畔的风声。
她忽然又笑了笑,眼中光彩流转,卸下了那个冰冷的外壳。
“方才台下的幕僚问我有没有背熟演讲稿,我很诚实地回答他们我没有看,所以此刻,他们有些焦灼不安。”
这句话破冰一般,让严肃到有些压抑的氛围少了些许,甚至有些士兵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他们很克制,依旧保持着标准的军姿。
“我希望你们所能听到的,不是那些精心撰写,以至于字斟句酌到近乎完美无缺的演讲稿,而是我真正想要说的东西。这关系到卡玛利拉的未来,甚至是血族的未来。而我,想在此与诸位分享一些我的见解。”
政治家虽然常常需要保持威严和不可侵犯的形象,但也偶尔会打打亲民牌。千汐月高冷惯了,就算拉琴也是高冷到让人不敢接近,而这种作风对于她接下来要实行的一系列筹谋计划并无好处。因而她开始完美地发动她奥斯卡影后级别的演技,让台下听众们有种仿佛和她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应该说是错觉更为恰当。
“这次演讲的对象是台下的诸位,卡玛利拉光荣的战士们。当然,许多市民热心于此,也来旁听,我很高兴。”她又笑了笑,“这是议会做出的决定,而非军部自己。这一次的主题也不同寻常——与其说是演讲,应该称之为战前动员更为妥当。”
千汐月收敛了笑容,神色绷紧些许:“相信诸位已经从各大媒体知晓了本次议会的全部内容——卡玛利拉联盟将与人类展开战争,撒巴特联盟也将参与其中。后面这条是最新消息,今早外交部的相关人员刚刚通知我,撒巴特议会议长奥斯顿·派赛斯特·勒森魃亲王在知晓卡玛利拉与人类即将开战的消息后,做出了这一决定。”
全场哗然。毕竟卡玛利拉与撒巴特一向不睦——在避世戒律上,两者有实质性的冲突。不过,一旦要开始战争,所谓避世也成为空谈了。
千汐月抬起双手微微下压,刹那间,窃窃私语声消失得一干二净。
“卡玛利拉执政官庞提塔斯·尼克斯·布鲁赫亲王已经同意了这一请求。”
这一次喧哗声更大了。而千汐月并未作出任何表示阻止的动作,只是安静地注视听众,直到一分多种后全场渐渐恢复安静。
“所以,我作为军部部长,来做一次战前动员。这是今天演讲的实质,我并不介意提早告知诸位。”
摄像机对着她猛拍,而她早已习惯。